这些糟蹋人的奴才!两个故意来恶心人的婆子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全听进薄墙另一边的烟氏耳里。
坐在床边小凳上的她气得双手颤抖,已经肿成核桃般的眼,又落下断线珍珠般的泪珠。
“我苦命的踏雪啊……”
不大的内室,床榻上躺着一个双眼紧闭,年约十三,身子骨却瘦弱异常的少女,她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女敕唇毫无血色,孱弱得像个瓷女圭女圭,脖子处一圈骇人的紫红痕迹,看着仍是怵目惊心。
“老爷,大夫人根本是把小五卖给严家,连那些下人都来糟蹋我们,这盛府的人分明、分明没把我们三房放在眼里!”
盛光耀坐在靠窗的松木圈椅上,绷着脸,闷不吭声。
“这整个阜镇谁不知道邻镇的严家大少是什么样的身体,女儿真要嫁过去,只有守寡的命,一辈子那么长,这是要小五怎么办?”
盛光耀像是没听见的毫无回应。
“老爷,我是不卖女儿的,谁想卖我的小五,我就跟他拼命!”她一张泪痕斑斑的脸有着决然不屈。
看着什么话都不说的相公,她忽然来气,“盛光耀,你倒是说句话呀!”
盛光耀看了眼躺在床上,看似毫无生气的女儿,不悦的瞪了眼烟氏,见她含泪的眼神心软了几分。“你小点声,小五还睡着,我去向娘说我们小五不嫁就是了。”
床上少女其实已经醒来有那么一会儿,只是未睁开眼,她是被烟氏的哭声给唤醒的。
将醒未醒时的她,把方才外头婆子的挑衅和屋里这对陌生男女的对话都听入了耳中。
她皱了下眉头,轻咳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微颤,终于睁开的水眸带着茫然,看向头上的床架。
烟氏欢天喜地的喊道:“小五啊,你可醒了!”
她这一叫,连在窗边的盛光耀也起身走了过来。
看着女儿脸白如瓷的憔悴模样,分外娇弱,令人心疼。
见少女不发一语,烟氏才干没多久的眼又漾起了泪,捂着嘴哽咽说道:“小五,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你要是有个万一,叫娘怎么办?要不是阿瓦刚好进门换茶,娘真不敢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
“别哭哭啼啼的,小五这不没事吗?”盛光耀语气略带不耐烦。
少女转头看着坐在床边,哀哀哭泣着的烟氏——
这是她的娘啊?
看着年岁不大,秀丽的眉睫楚楚动人,颇有一番韵味,一看她睁眼,颤抖的握住她的手不放。
至于站在边上的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身上一件松江细布长袍,古铜肤色,脸上有微微的胡碴,浓眉大眼,很有几分英气。
这是她爹?
“墨娘,踏雪看着还累着,有什么话等她好好休息过后再说吧。”
烟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伸手替像又闭眼睡去的少女掖了掖被子,随着盛光耀走出房门前还仔细的叮咛了丫头阿瓦,要她细心看护着姑娘。
少女听见脚步声渐远,睁眼扫向头顶的帐幔,是半旧的帐子,盖在身上的被褥模着也轻薄,房里的摆设很简单,一把圈椅、两张小凳、一张几,就这样。
她看了眼一旁眼睛浮肿,显然哭得很惨的丫头,示意她过来把自己扶坐起来。
阿瓦动作轻柔但俐落的将她扶坐起来,再在她腰后垫了个枕头,之后快手快脚倒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少女伸手接过,忍着喉咙的不舒服,慢慢的啜了几口,等这一杯茶下肚,总算小解了喉头的干渴。
阿瓦接过她递回来的杯子,看她不甚有精神,忙又扶着她躺下。
少女在闭眼之前,告诉自己——
踏雪,如今的她叫盛踏雪。
盛踏雪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幽幽转醒,窗外淅沥沥的下着雨。
唉睁眼,她就看见坐在床边的烟氏,她穿着秋香色的交领衣裙,云鬓斜插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银簪,手上拿着绷子绣着花,听见她发出声响,转头眼巴巴的瞧着她。
她思索着要怎么把一个陌生的妇人当做娘,最后只能露出一个微笑充数。
阿瓦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盛着热水的木盆。
烟氏扶着女儿起来梳洗。
没多久一个年纪大些的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她是侍候烟氏的大丫头,叫秋莲。
一碗白粥,两碟小菜。烟氏看见这菜色,眼眶又红了。“秋莲,我不是让你吩咐厨房的人给五姑娘煮些营养的吃食吗?”
秋莲犹豫了下,“夫人,陈婆子说厨房的食材都是有一定份额的,想要额外的吃食,得拿银子去。”
烟氏闻言,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滚动,“这是欺负我们这房的人,要是大房去要东西,那老东西敢这么说吗?”
盛踏雪发现她这位娘亲简直就像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淹水。
看起来他们这一房在盛家很是弱势,连下人都没把主子放在眼里。
盛踏雪忍着喉咙的不适,对着烟氏摇摇头,让她宽心。
烟氏声音哽咽,“都怪老夫人把心都偏向大房、二房那边去了,我们谨守本分的过日子,别人偏还要整治我们,这回,还把主意打到你的身上,幸好你没事,否则……”
盛踏雪慢慢把白粥喝完,小菜也吃了一点。她的肚子空空如也,身子半点力气也没有,能做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起来这个盛府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家庭。
等阿瓦和秋莲收拾好便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娘,把眼泪擦一擦,哭,是……没有用的。”即使喉咙刺痛、声音低哑,她还是艰难的吐出长串的字句,结果才说完,便一阵呛咳不停。
烟氏伸手急切的拍着女儿的背。“我也知道,只是眼泪不听我的。”
她这便宜娘也是个妙人。
“我刚醒来,脑子……浑浑噩噩的,有些事不太记得,娘……和我说说这个家……里的事可好?”
烟氏不疑有他的给盛踏雪说了一下盛家的事,因为心中早有不平,还多说了一些其他的。
盛老太爷的祖上三代都在泉州从商,盛老太爷这一支很早就离开故乡,来到河间府落地生根。
盛老太爷娶妻荆氏,育有三子四女,可惜么儿和么女早年夭折,后来老太爷纳一妾室,生下盛光耀这个庶子,此后姨娘也就再无所出。
盛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长子盛光明、次子盛光辉,盛踏雪的爹盛光耀行三。
三人娶妻生子,大房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盛丹玥、盛丹丹、大少爷盛修文。
二房子嗣单薄,二夫人房氏无所出,只姨娘生了个女儿盛丹霏。
三房就是盛踏雪的爹娘,膝下只有盛踏雪一女。
盛老太爷已经过世,盛老夫人因为膝下两个儿子是她亲生的,对她颇为孝顺,十几口人住在三进的宅子里,因为人多口也杂,摩擦不少,又因为三房习惯退让,久而久之更没被放在眼里了。
虽然不到打骂作践的地步,但当家主母作主将三房的闺女给“卖”了,便是吃定三房不会吭声,也没胆子吭声,可见三房在盛府是个什么地位了。
盛府是商户,却不是什么富商,盛老太爷奋斗了一辈子,手下就只有两家铺子,一家卖杂货,一家经营的是饭庄,至于田产,四亩的良田是自己的,余下二十几亩则是佃人家的地来耕作。
这样的家产在富人比比皆是的阜镇真的算不上什么,但严格说起来,两家铺子只要经营得法,足够十几口人嚼用,甚至过起宽裕的生活。
相较于时好时坏、收入不定的杂货铺,饭庄是能直接看见银子的生意,只要有两样拿得出手的菜色,小镇有不少乡绅员外,他们虽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总有个要谈事的时候吧,谁张口不用吃饭?偶尔打打牙祭上次饭馆,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盛老夫人把最赚钱的营生给了老大盛光明。
偏偏饭庄在他手上收益却是江河日下,原因无他,饭庄仍是需要主事者 用心的营生,大厨、跑堂的工钱不计,官府、地头蛇也要打点,同业饭庄酒楼竞争等,但盛光明出手阔绰,各种来路的酒肉朋友来者不拒,抱他大腿想沾好处的人无形中越来越多,他便有些疲于应付了。
而杂货铺原先怎么也轮不到三房盛光耀这个庶子掌理,起因于二房对经营生意没兴趣,也不想整日兜着几文钱的出入帐和为琐碎的进出货弯腰忙碌,盛老夫人便把佃来的地和自家的四亩良田交给了老二,让他去折腾。
她的要求也不多,只要缴税时够给盛家及其田庄交租子,余下的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口粮就够了。
因为家里就三个老爷,铺子不能没人管,与其交给外人不如交给庶子,至少他还会记得自己给的这份恩情,不敢乱来。
于是杂货铺便交给了盛光耀,但附带条件是,赚的钱必须全部归入公中,他们这一房的开销用度也是由公中支出。
自己辛苦劳动赚来的银子一文钱也存不到,全部缴交公中,好个一本万利的打算。
这说给谁听,谁都不干!
只是素来庶子和嫡子待遇本来就不在一个水平上,庶子的地位低下,不说没有可能继承家产,就是半个奴才,主子让你去打理铺子是看得起你,盛光耀哪敢拿翘。
盛踏雪看着自己朴实到近乎简陋的屋子,母亲头上半银半木头的簪子和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裙,可以想见,这所谓的公中是多么苛刻了。
因为父亲在这个家没有任何地位,难怪掌家的大房想把她“卖”了,父母连吭声气也不敢。
可她同情原主的爹娘吗?并不。
自己亲生的女儿受此不公的对待,连说个“不”字都不敢,实在太叫人齿冷了。
“这些话,咱们娘俩私下说说,要让你爹知道我和你说了这些事,定要不高兴了。”不论相公在家中的地位如何,烟氏对丈夫还是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