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相爱相杀
赵小宝两岁这年——
又熬到一个周末,可以回家了。
收拾疲累的身心返家,打开客厅大门时,看见里头的不速之客,好心情不翼而飞。
“你来做什么?”
不速之客——赵之航,有趣地挑眉。“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像男主人。”
他不确定,这里头是否有嘲弄意味。
说穿了,他同样什么都不是,论情论理,已逝的男主人是赵之航的亲哥哥,来探视兄长遗孀合情合理又合法,他完全没有立场跋人。
于是冷着脸,转身上楼。
江晚照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与他擦身而过,困惑地问:“他怎么了?”脸色这么臭。
“没事。”赵之航笑笑起身,随后跟上去。
赵之寒进到起居室,扯开领带,将自己摔进沙发里,看见随后而来的人,沉下脸。
“你又要干么?”现在连回到这里,都甩不掉赵家那些鸟人鸟事了吗?
“聊?”
“我跟你有什么好聊?”
“这个。”递出手中的档案夹,待对方接过审阅,淡淡地接续:“我知道这个案子还在草拟阶段,尚未公开招商。”
“这叫什么?走后门?”赵之寒淡嘲。
“对。”承认得很坦然。
有没有搞错?“我跟你有这么熟?”
他怎么不知道,他们交情有好到可以当人家的后门了?
“别这样,寒。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样二嫂夹在中间也难做人。”
赵之寒容色一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打扰她。”他不去公司,也不去赵家,而是来这里找他,潜在语言很明显了,不就是想利用江晚照来对他隐性施压。
这群姓赵的是够了没?到现在还不放过人家。
“我没有那个意思。”赵之航轻叹。
纯粹就是探视嫂子的近况,当然也因为知道他在这里,顺道提一下公事而已。
之寒对他,防备心很重呢。
赵之寒正欲开口,视线被门外的小小身影拉过去,“要干么?”
“喝ㄋㄟㄋㄟ”小孩一手抓女乃瓶,一手揪着母亲缝给他的兔宝宝布偶。
“妈妈呢?”
小宝摇摇头,闭嘴不再吭声。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看来应该是在忙,泡好牛女乃直接放养到他这里。
“过来。”
小宝移步过去,先把女乃瓶递给他,再把小兔兔放到沙少发上,然后嘿咻嘿咻自己手脚并用爬上来,找到舒服的方位窝好,抱牢小兔兔,赵之寒这才将女乃瓶凑上,让他自己捧着慢慢吸啜。
早已造就一手办公、一手女乃孩子的功力,搞定了小的,再将注意力拉回来,重新拿起企划书重阅。
“这案子由你全权负责?”看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能挖来这么知名的设计师,在业界没有一定的人脉和手腕办不到。
“是啊。”愉快应声。
皱眉。“所以我接下来会很常看到你?”
“寒,你这表情好伤我的心。”
赵之寒皮笑肉不笑,“好几年前,大家在疯狂搜集麦当劳的Hellokitty女圭女圭,没人帮我集我也好伤心。”
“言下之意,我伤心你要负责吗?既然我的伤心不归你管,你伤不伤心又干我屁事?”
他将档案夹扔回去,“预算再往下砍四成。”
四成?赵之航苦笑。“非得这么狠吗?”
“这么替她的荷包着想?我不晓得这年头,被包养还要兼顾金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不是只要伺候得金主身心舒爽就好?”
“寒,你这样说就浅了,难怪你无法被包养。”
“谢谢,我没这么高远的志向。”
“这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秉持长远合作、双方互惠的理念,金主好,大家都好。”何况他签的是终身契,名曰“结婚证书”,金主混不好他也得跟着吃土。
所以就回来挖自家的砖?你是一回生二回熟是吧?
这年头,不止有女儿贼,连儿子都很贼。
“我就这个价,不要拉倒。”
“你不会还在记恨吧?”
提到这个就来气。“要不是为了赚小宝的女乃粉钱,我会这样任你摆布?”那种被算计的感觉,超级不爽。
“我已经有报应了,现在换我要为女乃粉钱看弟弟的脸色。”讲得好生悲情。
赵之寒听出语意,微讶地抬阵。“我以为你是不打算生小孩的。”
虽然他嘴里不说,但前妻流产而亡的事,应该有在他心里造成一定程度的阴影。
叹气。“就当来不及射墙上吧。”女人若想生,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成,这是我的最底限。”
赵之航了然浅笑。
嘴硬归嘴硬,这个弟弟心里还是顾念他的。
小宝牛女乃喝完,把空女乃瓶“督”给他,揉揉眼,一脸爱困。
赵之寒中途便放轻音量,手覆在孩子耳上,另一手不自觉轻轻拍抚。
看小宝蜷卧怀中,在那圈起的小小天地中安稳入眠,彷佛全心相信,这个人能为他挡风遮雨,不受侵扰。
赵之航暖暖微笑,“如果连你都当得成好爸爸,没道理我会办不到,对吧?”
赵之寒一点都不想跟他分享温馨的爸爸经,他们从来都不是能谈心的对象。“你的目的达到,可以滚了。不要吵我家小宝睡觉。”
赵之航这次没抗议他下的逐客令,离开前说:“其实,换个角度想,多个人来疼小宝,不好吗?”
离开时,江晚照出来送客,在门口话别。
“又被臭脸?”她已经很习惯这对兄弟相爱相杀的另类相处模式。
赵之航笑了笑。“很正常。”
对之寒而言,他同样被归类在最灰暗失温的记忆里,同样没有及时温暖他。
“慢慢来吧,至少他接受之荷了。”
“那不一样。”之荷的状况是,我本来就不理你,你也不理我,后来觉得好像还可以相处,干是尝试彼此靠近,培养情谊。
可他不是。当初之寒是有心亲近的,那情况比较像是,我想跟你玩,你不理我,现在我也不要跟你好了。
之寒对他,心里或多或少是有怨怼的。
可那不是恨,他知道,只是一个缺爱的小男孩,在跟哥哥撒娇,想索要多一点点的关注与包容,来确认自己是被在乎的。
他的爱,来得太迟,说抱歉太矫情,就像之寒臂上那道疤,已经存在的创伤,只能设法抚平。
这些年,他释出的善意相信对方都感受得到,只不过还不足以化解那层层武装起来的防备。
“慢慢来吧,我不急。”抚了抚掌下的档案来,浅笑。“一次不够,就试第二次;两次不够,我还有第三个月复案。”自家兄弟,总是有法子亲近的。
饼后的几天,赵之寒在公司收到一个超大纸箱的包裹,打开一看,差点爆青筋,尤其帮忙拆箱的秘书,表情十足怪异。“总经理,您喜欢这个?”
“……”丢脸死了!
可惜这不是橘子,无法在他手中捏爆。
五爪紧握,一度想怒摔在地,叫秘书有多远扔多远,但——
指掌松了松,最终还是搬回箱内,甚至在下班后,莫名地抱着这一箱子“诡物”回江晩照这里。
他们家安静孤僻自己玩、而且似乎有一点学到他“臭脸”的小小孩,放下手中的玩具,小一点一点蹭过去,好奇地探头往纸箱里瞧,仰眸看他,臭拎呆的女乃娃音问:“四谁的?”
读出小孩喜欢又不敢讨要的傲娇语言,顺势答:“你的。”
小宝只有一只妈妈缝给他的小兔布偶,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抱,以前觉得有点娘炮,后来觉得,无关乎娘不娘,就是一种孩子所寻求的安全感,毕竟他们家小孩也才两岁,也许大一点,会月兑离对这种绒毛玩偶的依赖,但现在,他很喜欢。
“全部吗?”
“对,全部。”
小宝愉悦得几乎要爬进箱子里滚,与各种不同造型的Hellokitty作伴。
好吧,至少它有一点实质贡献了,他很难得看到小宝这么开心。
晚上睡觉时,小宝不让人帮忙,很坚持要自己亲手一只只摆到床头排排站,每天翻牌钦点一只侍寝。
儿子睡着后,他看着纯净满足的天使睡颜良久,想起赵之航的话,多个人来疼小宝,不好吗?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无时不在仰望追随着父母的形象与脚步,小宝的眼睛,会看着他,看他的待人处事、看他的气度襟怀,而他希望,给小宝看见个什么样的他?
无论如何,至少不要是一只对手足不友善的刺猬,尖锐防备地竖起芒刺伤害周遭每一个想靠近他、对他释出善意的人。
赵之航有心善待,以及这些年的忍让,他不会感受不到。虽然当初算计他接掌公司,是自身想月兑离赵家这是非之地,但若不是真心为他着想,太可不必将实权下放给他,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为了江晚照,他怎么样都会吞忍。
赵之航若是够聪明,就该留一手,保留实力以便未来能制衡于他。
可是没有,那个笨蛋几乎是净身出户,把所有资源都留给他,让他能够有足够的实力与赵家一帮人抗衡,包括自己的父亲。
他不是不知道,那是赵之航不言于外的兄弟情义,比起父亲,甚至更偏护周全于他。
回来赚女乃粉钱?这种鬼话也扯得出来,他猜,就算他预算直接对半腰斩,对方最后还是会吞吧?
缓步回到房中,打开搁在桌上的小卡,那是今天下午拆箱时,附在里头的。
还伤心吗?
他当时简直想爆粗。
赵之航你脑残吗?我那是嘴炮你听不出来?知道就说我想搜集9999纯金十二生肖金牌。
当下本想传讯去骂他,但觉得这样写只会让他隔天再收次包裹,而且可能性极大。
他不是岳飞,不用收到十二道金牌,都要当爸爸的人了,养小孩很烧钱,不需要这样玩人家。
他其实知道,对方想表达的点。
任他予取子求,是对方表达亏欠及宠爱的方式。
当年来不及给的,今天补给你。不管他要什么,只要开口,对方真的会去做,就算只是句玩笑话。
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打下一句:东西收到了。
对方应该正在忙,没立即读讯,他识疑了下,又补上两个字:谢谢。
当初小宝的满月礼,某人包很大一包,他也该好好思考,八个月后的满月礼要怎么包才不失礼数了……
之二 伤愈
赵小宝五岁。
这一天下课,从女圭女圭车下来,跟老师挥手道别走进家后,看见停在庭院的车,立刻以零到二百加速只须三秒的性能奔进屋,找到在厨房挑菜的。
“叔叔来了吗?”他已经两个礼拜没看到叔叔了。
“嘘,叔叔在房间睡觉,他最近工作很多,不要吵醒他。”
“我不会、我不会!”赵知礼迭声保证,话尾方落,人已一溜烟消失在厨房口。
打开房门,确认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在床上安睡,赵小宝踮着脚尖慢慢靠近,爬上床,蹲在男人身旁,捧着颊眼巴巴看着。
蹲得无聊了,开始在床上玩起翻滚游戏,自得其乐地玩耍,等他心爱的小叔叔睡醒。左三圈,右三圈,一个不小心,就滚进男人怀里。
“啊!”撞到了。
赵小宝捂嘴,心虚地仰头看了看,确认男人依然熟睡,小手拍拍胸口。好险好险——
他蠕动坐起,模模男人下巴新生的胡渣,又模模赤果上身那几条已经很熟悉的旧疤,细数,这条是为了救爸爸,这条是女乃女乃、这条是妈妈的……
那些都很浅了,可是有一条好深,看起来就很痛的样子。
他仰起头,往手臂那条像蜈蚣一样的旧疤吹气,呼呼完,再度窝回男人身旁,摊开男人的臂膀,躺上去,再圈起来,摆弄完毕,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赵之寒睁眸,瞥了眼臂弯蜷卧的小家伙,才一会工夫,已经愉快地找周公伯伯玩耍去了。孩子就是孩子,没烦没恼,好吃好睡。
距离晚餐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他收拢臂膀,闭上眼睛,决定陪孩子再睡一会。
当晚。
赵之寒洗完澡,果着上身坐在镜台前,默然凝思。
江晚照把洗好的衣服送进来,看了他一眼。
“发什么呆?”
他没回头,抬手抚上左臂那条旧疤。“我想去做个美容手术,把这条疤磨乎。”
她笑了笑,拿手巾走到他身后,温柔地擦拭湿发,“怎么突然在意起外表来了?”
“不想你跟小宝看了不开心。”每每碰触到这道疤时,她指尖的力度总会放得特别轻,明知不会疼,可就是一种潜意识的反应,她自己都没留意。
一直到今天,才突然意识到,那叫怜惜。
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在乎的人,看到会难受。
他从来都不想让她与小宝难受。
江晚照一顿,仰眸,目光在镜中与他相遇。
她不发一语,倾身环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颊容相贴,温存依偎。
“好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笑了笑。“不重要了。”
那道伤,从来都不在身上,而是心上。
他亲手划下那一道时,表达的是对生命的厌弃、对身世的痛恨,以及对她的罪疚。
那道疤的存在,一如他对自己的定义,扭曲、病态而又极其丑陋。
然而现在的他,会想为了她、为了他的孩子,珍惜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的小太阳,暖暖照亮了生命里的阴暗。
那道伤,愈了。
之三 新居落成
要上小学的那一年,他们搬家了,搬到一栋很漂亮的新房子,妈妈说,那是叔叔盖的,要给他们的家。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眼睛柔柔的,闪着像星星一样的光,嘴角有笑。他想,搬家这件事,应该有让妈妈很开心,他也很开心,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新居落成的第一晚,赵之寒坐在主卧床上,环顾室内一圈。
屋里的一切,大至装潢、小至一道摆饰,都是江晩照亲手打点,花了很多时间与设计师讨论,挑选家具,看得出来极用心在打点这一切。
“喜欢吗?这是我们的家。”她走到他面前,弯身笑问。
“你喜欢就好。”那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他仰阵,与她相视。“你没得后悔了。”
七年来,他给过她太多的机会,她都没有离开,是她自己选择走入他的世界,今天过后,他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从他身边走开。
“你,是我的。”
“我要求比照办理。”
他浅浅扬唇,看得出心情不错。“庆祝新居落成,来点入厝小仪式吧。”
“例如?”
明知故问。
他直接探手,将她拉坐在腿上,额心相抵,倾前轻掠一吻。“你说呢?”
江晚照也不跟他装蒜,双臂大方地揽上他脖颈,回啄他一口。
得到正面应许,赵之寒衔吮柔唇由浅到深吻,一手挲抚娇躯,正欲探往衣内——
敲门声响起。
动作一顿,两人相视一眼,在房门开启时,有默契地一秒迅速分开。
“叔叔。”赵知礼抱着他的小被被,怯怯地探进头来。
“干么?”没好气地应声。
“我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
“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而且这里跟旧家不一样,我会怕……”
“所以?”
“我可不可以跟你们睡?”那双肖似于他的深亮大眼,好期待地仰望着他。
赵之寒本能地回头看她。
“一家之主,你说了算。”她退开一步,表现得非常之温良恭俭让。
最好是。
分明袖手旁观看好戏。
赵之寒觉得,自己一定要硬起来,不能每次都被她瞧扁,于是双手盘胸,决定跟孩子晓以大义。
“赵知礼,我们当初是怎么约定的?”一家之主是吧?让你看看什么是家之主的高度!
“搬到新家以后要自己睡。”乖乖复诵
“很好,你还记得。所以做人可以说话不算话?”
“不可以。”
“所以呢?”
“所以要自己睡。”赵小宝听得懂人话,很识相地接口,不用人赶,自己拖着他的贴身小被被往外移动。
边走,边回头偷觑他。“那我回去了……”多此一举地再次声明。
“恭送大驾。”
拖着小尾巴,走两步不忘回头再看一眼,“要到门口了……”
我有眼睛,不用GPS定位回报。
“叔叔晩安……”一步一回首,神情好落寞、好凄清。
赵之寒一点都不想配合这套路满满的小剧场,冷眼看着小宝孤零零拖着牛步回房,简直弃儿似的,晕黄灯光映照在小身板上,说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等等!”不及深思,已月兑口喊出声。
赵小宝停步,吸了吸鼻子,眼角带着可疑的水光斜瞄他。“干么?”
霸气侧漏。“三天。我给你三天的适应期,之后你得照约定走,不许再拿任何理由跟借口来跟我讨价还价,如果做不到,现在就立刻回你房间。”
意思是可以留下来了吗?
小家伙眼神一亮,火速扑向大床,相准中间的好风水,并迅速分配好床位,拍拍左右两侧热情邀约。“快点,叔叔睡这里,妈妈睡这边。”
“……”最后还是软掉了——各种层面而言。
完全不想看女主人的表情,一脸厌世地瘫向为他划分的左边地盘,赵小宝自动自发把被子拉高高,快乐地说:“叔叔晚安,妈妈晚安。”
然后不到三分钟,那个自称失眠睡不着的某家伙,不但秒睡,还睡得四翻八仰,一个翻身直接趴到他身上来。
明明他该抱的,不是软玉温香吗?
无语了片刻,还是认命地收拢臂膀,轻轻拍抚。
包早那几年,还闻得到孩子身上淡淡的乳香味,渐渐地,女乃娃味淡了,再过些年,进入别扭的青春期,怕是也难再如此撒娇亲近,现在还愿意赖着他的每分每秒,他都万分珍惜。
“我赌,下次你还是会让他进来。”有人淡淡预言,铁口直断。
“……”被人看得很扁,而他还反驳不了。
“你真的被他吃得死死的耶。”随随便便摆个小可怜表情,他就撑不住了。
“我承认男人真的是在当了爸爸后,才开始学习怎么当爸爸。”每每抱着这具小小软软的身子,心房便会不由自主地发软,什么原则、什么坚持、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通通都可以抛舍,他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体内有这么多源源不绝的爱可以给。
“你懂这种感觉吗?他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在我怀里哭得小脸红通通,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嘹亮哭声撞击着心脏的感觉。从护士手中把他抱过来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把一切最美好的都给他,尽全力让他一生安稳。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爱他,但他的的确确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掐紧了会疼。”更或者,他只是想补偿前些年的冷落与亏欠、补偿他曾经想割舍这块肉,就算小宝不知道,但每每想起,自己曾想不要他,便是满心的疚悔。
所以只要是小宝想要的,他都会百依百顺,无限度地满足对方,理智面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没有办法悖逆本心,不舍得看他的孩子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后,轻声叹息。“如果他被宠坏、长歪了,你可以怪我。”完全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败家子的养成道路上。
江晩照并未对此多作评论,静静偎来,迭上他掌背,与他一同承担,生命的重量。“你现在,还怕吗?”
“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世上没有小宝会是什么样子,他是我的命。”命好命坏,都是自己的,舍不了,舍不得。
“我陪你。”是好是坏,他们一同承担。
赵知礼始终没有让他们知道,那一晚,他其实没有完全睡着。
他后来想了又想,他没有恃宠而骄,被养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三代,或许就是因为,那个人给的爱,太多太满,让他连一丁点变坏的空间,都没有。
每当想做亏心事时,想起那些话,就什么坏念头都不留了,一路以来,约束着自己,半步也不敢行差踏错,怕妈妈怪他,怕那人承担宠坏他的罪责。
因为,他也很爱、很爱对方——那道自小以来,最坚定仰望的精神信仰。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清晨,赵之寒难得小赖了一下床。
赵小宝生活习惯被妈妈教得很好,起床会自己整理床被。他没看到人,只看到某人的小被被折迭整齐摆在旁边,摆明了今晚还要继续赖在这里。
再往旁边看,女主人的位置也是空的,视线绕了半圈,在梳妆台前寻获。
“醒啦,早安。”江晚照目光由镜面与他相接。
从未在清晨,与某个女人一道醒来,共迎晨露,在他身旁妆点姿容,感觉颇新鲜。他调整姿势,枕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观看。
“那什么?”他很有求知欲。
“这个吗?”她看了看手中的物品,“遮瑕膏啊,用来遮盖脸上的斑点痘痘等小瑕疵,然后再用粉饼均匀地拍上去。”最近忙搬家没睡好,黑眼圈需要遮一下。
他点头,很能举一反三。“就是先补土,再油漆的意思。”
“……”诡异的一阵静默。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有句话会说,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了。
女人的逻辑男人不懂,男人的观点,其实女人也是满脸黑线。
她一点都不想让她的男人目睹她的“施工全过程”,然后在心里脑补刮壁癌、粉刷、挂窗帘等等画面同步转换,她已深深明白,这男人不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那块料了。
于是,他在下一秒被赶出房门。
在搬入新家后的第一天,还被上来蹭早餐的妹婿见证这历史性的Moment。
之四 约定
赵之寒出差了一周。
赵知礼每天都在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以前,可以一连几个礼拜不见,住在一起后,习惯了每天见面、一起吃早餐、让那个人牵着手送他上学……才几天不见,已经异常想念。
赵之寒出差的第六天,赵小宝夜里突然发烧、月复痛如绞,紧急送医。赵之寒是在住院后的第二天才被告知此事,等赶到医院,已经是住院第三天的。
三天来,一直表现得无比乖巧温顺,叫他吃药就吃药、叫他打针就乖乖伸手臂,被医生护士一致封为模范病人的赵小宝,看到他的瞬间,突然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哇——”还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哭法,眼泪用喷的,边哭边伸长了手。
赵之寒间傻眼。
读出“抱抱”的肢体语言,很识相贡献出怪抱,让人把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招呼。
“我以为我会死掉……”
“不是还没死吗?”
下场是换来对方更凄厉的大哭。“呜——你希望我死掉——”
“……”明明就是你自己说的。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呜……”
“……”什么鬼啦!赵之寒一脸无奈地回望一旁的孩子他娘,无声询问:他最近是看了哪出连续剧?
想归想,有过一次教训,深知此时最好不要随便乱“顶嘴”,很识相地管好自己的嘴巴。
江晚照白眼已经快翻到后脑杓。
赵小宝,你戏很多耶。
这招打他还是小小时就很会,每次“扑腾”一下跌倒了,第一时间会先左右张望,把拔不在就自己拍拍爬起来,要是刚好赵之寒人在案发现场,一秒立时放声大哭。
实在很想吐槽,但看他哭得悲悲切切、真情流露,说出来显得有点狼心狗肺。
也是啦,从小健康宝宝,连感冒都难得染上几回,更别提住院,他当下可能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
住院这两天,他乖巧地不哭不闹,知道妈妈一个人照顾他很辛苦,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恐惧、委曲,见到他时,整个大爆发,将所有任性、耍赖、孩子气的一面,全倒给他。
赵之寒也知道自己活该,谁教他在孩子身心灵最脆弱时,没能陪伴在身边,被埋怨例几句只是刚好而已。
使性子,是知道对方能包容,恃宠而骄的先决条件,是知道谁是会宠他的那一个。
孩子在向他撒娇。
待哭声渐弱,赵之寒抽面纸帮他擦眼泪、鼻涕。“我人在外地岀差,又不是故意不回来。”
“为什么要出差?出差比我重要吗?”配合地用力擤出鼻涕,不忘表达对“出差”二字的不满。
“出差是为了赚钱,不趁现在多赚一点,以后哪来的家产让你败?”
“那我败少一点。”叔叔是不是就可以少出差,多陪他。
“……”你已经决定好要走败家子路线了吗?
“以后去那里都要跟我讲,我的电话都要接,不可以让我找不到。”
“……好啦。”
“真的喔?”
“真的。”就连“努力赚钱让人败”这种不平等条约,他都能欣然接受了,还有什么能再吓到他?对于儿子癌这件事,他早就放弃治疗了。
胡天胡地哭一场,身体虚弱的小祖宗窝在他怀里,苍白的脸蛋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小可怜模样。“欸,赵小宝——”
“唔。”
“说好了,今天的事,不能记恨知道吗?”
“好。”看在他割地又赔款的诚意上,小祖宗大方赦免了他。
于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赵之寒信守承诺,不曾有过一回,让孩子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