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哥儿长得很快,会翻身,会起来,会爬,会走,开始跑步。
长牙了,学说话。
会喊娘,喊祖母,也认得贺老太太,然后这小子很奸诈,知道自己笑,大人就没辙,每次问“我可不可以……”,“我想要……”后面就会歪头笑,大人就只能说好,徐静淞就觉得奇怪了,才一岁多的小孩就懂这个,到底像了谁。
顺哥儿跟宣哥儿最好,因为两人一样小,被禁止的项目类似,玩的东西都差不多,吃饭的时候两个小扮儿走路跟天线宝宝似的,说不出可爱。
希哥儿跟风哥儿开始启蒙,家里都是女人,也不好请夫子入住,只好把孩子送回杨氏娘家那边寄读。杨家太远,孩子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大人虽然舍不得,但为了孩子好,也只能舍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春去夏来,秋去冬至,四季轮回。
转眼,齐哥儿跟云哥儿也送去杨家启蒙了,日子真是过得很快的。
过年照样热热闹闹,初一到十五都吃不同的菜色,孩子们都从杨家回来,元宵后才开课,几个小爷在家里都玩疯了,外公家虽然对自己也好,但毕竟还是自家最舒服,只不过好日子总会到尽头,除夕到元宵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四个小娃又被车子送到杨家去念书,家里又安静下来。
一日,徐静淞跟贺老太太正在看帐本,窗户虽然关着,但还是有冷风渗进,带着淡淡梅花香,屋内烧着几盆炭,倒是不冷,写字翻书手都不会冻。
经过学习,贺老太太现在已经能自己看帐了,从染色石到染色草,每个字都认得,不得不佩服老人的毅力,她说要学,就真的学起来了,为母则强,这贺老太太真的一心想替儿子孙子撑起这个家。
贺家的生意还是维持着,但没什么起色,不赚钱也不赔钱,徐静淞想,能打平就好,把桑田,棉田,染布坊,布庄维持着,等男人们出来再重振旗鼓。
“老太太,三女乃女乃!”冉嬷嬷急匆匆进来,完全没有昔日的体面,一脸紧张,“麦大人派人来了,说有好消息!”
麦大人?那就是主审南善公主事件的大官。
一下子,两人也不看帐了,贺老太太一马当先,冲得居然比徐静淞还快,两人这是拼了命的快走,这时真恨雪大,地上湿滑,要不然都想用跑的。
到了大厅,因为雨恩院离大厅近,杨氏跟小杨氏已经到了,两人一般欣喜又着急。
只见厅中一个穿着朝服的官爷,不就是那日的周主事?
周主事自然记得贺家,除了贺家给的银子多之外,还有贺三女乃女乃撕碎休书那画面,还真让人记忆深刻。
“老身见过周大人。”贺老太太一个行礼。
徐静淞也跟着,“民妇见过周大人。”
周主事笑意盈盈,“家里太太女乃女乃可都到了?”
杨氏最是着急,“都到了。”
“跟四位太太女乃女乃说个好消息,经过追查,那劣纱是七公主生母颜美人换过的,一方面是嫉妒何贤妃的公主受封,一方面也是因为娘家想要竞贡,得把贺家拉下才行,南善公主被染色,与贺家无关。”
徐静淞一听,喜得笑了出来,突然感觉身边贺老太太有异,连忙伸手扶住,贺老太太却是不管自己,只问:“那请问大人,我儿我孙,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原本还要等印章盖齐,不过贵府有何贤妃打点,速度自然快上许多。麦大人已经通令,今天让各府处连夜开灯把各章盖好,好让几位爷可以拿着回家。”周主事十分客气,“恭喜老太太了。”
厅上顿时喜气洋洋,太好了,原本以为要几年的,没想到才两年多,也亏得当日的何嫔,今日的何贤妃一直帮忙,不然哪有这么快。
徐静淞喜得觉得自己整个背都在发热冒汗。太好了,贺彬蔚要回来了,顺哥儿出生到现在都没看过爹,他还小,很难解释,小娃以为自己没爹,每次想到这边,徐静淞都觉得要哭出来,有的,顺哥儿当然有爹,只不过在大牢里。
杨氏当然哭得厉害,早年子丧,中年子囚,身为一个女人最难捱的,她都捱了,现在守得云开,明明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却只能哭泣。
徐静淞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回过神看到周主事只是笑,没新资讯但也不走,内心啊的一声,把手放到身后做了个银子的手势,又比了个三,意思是三百两,程嬷嬷看到,赶紧退下。
老嬷嬷动作很快,就在贺老太太跟杨氏的询问中,程嬷嬷回来了,徐静淞又把手伸到后头,程嬷嬷递上,她便双手往前一伸,“一点茶资,请周大人喝点茶,解解渴。”
周主事之所以这么急着跑来,自然是为了这个,于是也不客气收下,感觉得出厚厚一叠,笑容更是诚恳,“各位太太女乃女乃放心,我再回去催催,快的话今晚,慢的话明天,都会回来的。”
徐静淞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又喜悦,又难熬。
魂不守舍回到房间,贺顺午睡刚好醒来,徐静淞解了貂裘,一把抱住儿子,“顺哥儿,爹要回来了。”
眼见贺顺一脸懵,突然又觉得心痛,他出生时贺家就已经遭难,他不知道什么是爹,也没见过大伯跟祖父。
抱着儿子,心想,没关系,来日方长。
晚饭跟贺老太太一起吃,两人都是开心的。
贺老太太说:“那父子三人,可千万别给我瘦着回来,最好每人都给我胖个几斤,要是瘦了,就算回来,我也是要打他们。”
“肯定不会瘦的,公公,大伯子,三爷都这么孝顺,我们都费心打点了,肯定尽量吃的,哪有还痩的道理。”
这话贺老太太爱听,脸上顿时有笑容,“吃完了,我就要去厅上等,希望老天保佑,今日就回来。”
“孙媳妇也去。”
结果很好笑的是,等徐静淞跟贺老太太吃完到大厅,杨氏跟小杨氏居然也在等了,四人一照面,都笑了出来。
虽然周主事说了,也可能是明早,但这种时候,哪有办法不等。
火盆跟柚子水自然是准备起来。
贺老太太心情很好,说着贺有福小时候顽皮的事情,又讲起贺文江跟贺彬蔚兄弟,每个小时候都皮得不像话,几个小辈笑咪咪的听着,徐静瓶觉得好好笑,原来现在这么稳重的贺彬蔚,小时候曾经为了赖床说自己头痛,搞得贺家鸡飞狗跳了一上午,后来因为不想喝苦药这才说自己没头痛,装的,贺有福气得要打,杨氏却死拦着不让,然后贺文江哭嚎着去找贺老太太,说爹要把弟弟打死了。
贺老太太一听还得了,连忙到雨恩院去救孙子,结果贺有福儿子没打到,还被娘亲骂了一顿。
徐静淞听了真的觉得她公公好可怜,人老疼孙,对贺老太太来说,孙子顽皮没什么,儿子要打孙子?那可万万不行。
就在闲聊中,远远传来守门婆子的大喊,“老爷,大爷,三爷回来啦!”
几个女人纷纷站起,一股脑儿往门外冲去。
已经用柺杖的贺老太太,此刻健步如飞。
贺家的男人们跟女人们在前庭中间遇到,贺有福立刻带着两个儿子跪下,“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声音哽咽。
贺老太太大喜,整个人发颤,“快点起来。”
徐静淞眼睛直直的看着贺彬蔚,嗷,真是他!
她梦过好多次这种场景了,无数次梦到他回来,现在他真的站在面前,却觉得有点不真实,想过去模模他的脸,用温度确认一下。
突然间,贺彬蔚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交,他的眼神满满感情,好像要满溢出来,徐静淞只觉得内心怦怦跳。妖孽,都蹲大牢两年多了,眼睛还这么勾魂,然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过被看了一眼而已,心跳就不受控制。
贺老太太模了模儿子的头发,贺文江,贺彬蔚都一样,一个一个看过来,一个一个模头发,模脸,点头,“还算你们有点孝心。”
徐静淞知道,贺老太太指的是三人都没痩。
“好,好,好。”贺老太太很满意,“去跟你们媳妇说说话吧,然后洗洗柚子水,去去霉气,便开祠堂跟祖先报告一下。”
贺文江跟贺彬蔚又跪下,跟杨氏磕头,“母亲,儿子回来了。”
杨氏喜极而泣,一手拉一个儿子,“地上凉,快点起来,见你们都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贺彬蔚笑说:“自然是好的,爹说了,饭菜没吃完,谁也不准放下筷子。”
一家人笑了起来,一月的天气虽然寒冷,但都觉得暖呼呼的,太高兴了。对于母亲跟妻子来说,悬了两年多的心总算可以落下,对儿子跟丈夫来说,这是两年多的想念跟挂念,一行人傻站在寒风中叙话,直到冉嬷嬷提醒,众人这才发现自己在犯傻。
贺老太太发话,“好了好了,都去洗柚子水,要说什么等拜完祖先再说。”
一阵忙碌,等开完祠堂都快二更了,贺老太太虽然高兴,也有一肚子话,但年纪实在太大了,放心下来已经撑不去,便由杨氏下令,洗完柚子水就各自休息,明早能睡就睡,午饭再一起吃就好。
徐静淞想,耶耶耶,婆婆睿智,终于轮到自己跟贺彬蔚说话了。
徐静淞拉着贺彬蔚的手,到了儿子睡的耳房。
揭开帐子,贺顺的小脸出现,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小家伙微有鼾声,小鼻子一动一动,说不出可爱。
贺彬蔚只觉得激动万分,他自然知道徐静淞给他生了个儿子,且一出生就是七斤重,却连画像也没见过,在牢中无数次想像儿子的样子,却总也想不出来,现在真人就在眼前,一时之间觉得恍如梦中。
想模模他的脸,又怕他醒了,只敢用眼睛看。
鼻子是贺家的没错,他们五兄妹的鼻子都随他爹,眼睛闭着看不出来,但嘴巴跟下巴跟静淞一个模子。
徐静淞知道他的心意,小声说:“眼睛跟你一样。”
“眼睛的地方像我?”
“嗯,一模一样呢。”
贺彬蔚乐了,小家伙居然长得像他,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想看看儿子睁开眼睛的样子,也想听他说话的声音。
徐静淞用肩膀挤挤他,“可爱吧。”
“可爱。”男人反握住她的手,一脸真挚的说:“谢谢你,静淞。”
徐静淞脸一红,“儿子的长相你也有份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虽然说,老太太跟婆婆都夸我会生。”
“不只是这个,谢谢你留在贺家,我虽然当时写了休书,但老实说,你愿意留下,我很高兴。大牢日子难捱,也是靠着这些想念才能过得去。”
他们那间牢房共十个人,最久的已经待了十几年,几乎人人都想透过那送饭婆子打听,没银子当然不行,但有银子也未必换到好消息,不少人才进来妻子就跑了,有些是爱惜青春,更多的是受够了邻人异样的眼光,男人虽然生气却也是无可奈何,要怪只能怪自己在这大牢,出去不得。
当时贺彬蔚就想,出来时他一定要亲口跟徐静淞说,谢谢她留下来,也谢谢她请郭夫子进来给他讲课。
牢里没日没夜的,有个企盼,日子好过多了。
每次沮丧,只要见到郭夫子,想起贺家,就可以很快又振作起来。
被丈夫这样一感谢,徐静淞露出一点害羞神色,“你我是夫妻,你愿意保我,难道我会不等你?还好你没瘦,不然才真的对不起我。”
买通那煮饭婆子,一个月可要二十两,花这么多钱如果他们还不好好吃饭,那真要气死她了。
“便是想着不能让你担心,每餐都吃满满一大碗才敢放筷子。”
徐静淞笑了笑,看到他的眼神,突然又有点心疼,伸手模模他的头发,“我知道里面滋味不好受,不过幸好都过去了,你出来就好,过去的事情就别想了。”
贺彬蔚点点头,“自然听你的。贺家已经证明了清白,我还是可以科考,刚好赶上春天这一批考进士,我一定考个好功名,给你挣诰命。”
徐静淞笑咪咪的,虽然两年不见,甜言蜜语还是说得顺口啊。这话她爱听,行,本姑娘高兴,有赏。
于是上前亲了他一下,“那就谢谢大人了。”
贺彬蔚张开双手抱住她,这两年多,真太难熬,太难熬了,直到现在,在儿子床边,抱着妻子,他才有种真实感,那些终于过去。
他就住在这个家,不用再透过谁知道家人的消息。
郭夫子是进来传授他学问的,自然不能把他当传信使,那样太不尊重,消息都是那煮饭婆子传的。不过她只是一个粗婆子,能传的也只有:大房儿子上学了,第三个儿子也上学了,三房的儿子会走路了,这种很简单又笼统的消息。
饶是如此,他们父子三人每次听到都会乐上一番。
知道希哥儿到杨家启蒙那天,大哥还哭了,就是内心难过,因为家里没男人不方便请西席,这才让儿子到外公家读书,外公肯定不会亏待外孙,可是哪有在家舒服,去读书又不是去玩,当然不可能带婆子丫头去,小孩子得重新适应,才几岁大,想想都很可怜。
当然,贺彬蔚自己也哭过,知道徐静淞产子那次,无论如何忍不住,他也觉得大男人哭很没用,但眼泪就是自己一直流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很想陪在她身边,很想看看儿子,但都没办法。
牢里是很不好受的,昏暗,脏乱,恶臭难闻,刚开始也觉得很丧气,想到未来十几年都会在这里不见天日,再大的壮志都会消蚀。
直到那煮饭婆子传了好消息,虽然颠颠倒倒,但也听出来了,宫里有个宠妃是朝然寺的乞儿出身。
贺有福跟贺文江不懂,贺彬蔚却懂了,自己前几年的举手之劳得到了一个善缘,贺家有希望了。
于是跟父亲还有哥哥细细解释,两人一听也都十分高兴,说天无绝人之路,贺家如果真的贡劣纱,那受此惩罚无话好说,但偏偏是被人陷害,实在不甘愿。
一切终于过去了,他相信老天都在看,贺家既然还了清白,他就要让贺家更上一层楼,这两年多在牢中无事只能拼命读书,这回,他肯定可以考出个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