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容收到了长乐宫贵妃娘娘赏赐的重礼,恭敬欢喜地收了,满口铭谢娘娘。可待长乐宫人一走后,薛昭容立刻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地让贴身宫女把东西锁进赤金檀木柜里。
“娘娘?”贴身宫女有些不放心地道:“贵妃的赏赐,下回请安之时若不配戴着去长乐宫,恐怕会被贵妃误会您的。”
“贵妃想要拉拢人,单只靠这区区的一盘金橘和翡翠头面,就想叫人为她出头冲锋陷阵,呵,当本宫在薛家没看过好东西吗?”薛昭容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鞭,似笑非笑。“也就小门小户,才会以为这等物什有什么了不得的。”
“娘娘,提防隔墙有耳啊……”贴身宫女脸色微变,小声提醒。
“怕什么?”薛昭容笑吟吟,倏地一抖腕,手中软鞭如灵蛇般飞快窜出又收回。“本宫身后有的是靠山呢!”
贴身宫女自幼服侍她长大,又是薛家精心培植出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意指为何,只好笑着摇了摇头,领命把那副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压在箱底闲置。
而自从新人入宫后,却始终未能得皇上召寝,后宫中的旧人自然是个个如释重负又忍不住一脸看笑话,偶然御花园中、荡金湖边遇见了,免不了一阵酸言酸语地嘲笑。
新进宫的年轻美人们个个战斗力犹弱,不免三言两语就被刺激得泪眼汪汪,可位分不如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关门偷哭。
这一头的旧人讽刺消遣完了人后,再转一想,皇上没召寝新人,可也没召寝咱们这些旧人啊!
这大半年来,皇上本就极少涉足后宫,就算是去,也只是去长乐宫……后宫嫔妃本就幽怨冲天,可碍于咱们皇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对贵妃以外,从来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柔情密意的风流公子,所以尽避嫔妃们内心哀怨至深,也只能把苦往肚里吞。
后宫这番热闹风云,却传不进披香殿,也干扰不了安鱼。
除却严延早就命人把披香殿保护得铁桶一般,不说任何纷扰或找事的人进不去了,常常连皇帝本人都差点进不去……呃,十次里总有六次不能得逞,因为杨海一人站在殿门口足以完胜一切。
“你这老家伙,朕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你原来这般难缠?”
这天午后,下了朝匆匆把繁重奏折飞快批阅了大半的严延,还是忍不住心痒痒的又往披香殿来了。
可杨海看着敦厚的老脸笑咪咪,说出的话却能惹得人跳脚。“多谢皇上金口夸奖,老奴自该更加倍努力做好这看门人,才能回报皇上与娘娘恩德于万一。”
“少同朕抬杠了。”他没好气地道:“朕今天是来邀萸娘去赏雪景的。”
“回皇上的话,天太冷,我家娘娘畏寒,不想出门。”
严延俊美的脸庞都快气歪了。
一旁从头到尾乖乖撑着伞为皇帝遮雪的胡公公满眼羡慕,喔唷,奴才也好想有这种底气这种霸气这样对皇上说话呀,但,奴才……咳,没种!
半晌后,终究是鼠延先低头了,叹了口气道:“杨海,朕也怕冻着了她,那这样吧,朕命人做了好些冰灯,总可以送进去给她赏玩吧?”
“老奴代娘娘谢过皇上了。”杨海微微躬身一揖。
严延连忙侧过身对胡公公使了个眼色,胡公公眼巧心灵手快,一把上前热情至极地勾揽住了杨海就往外拉——
“干爹……干爹,您还记得小胡子吗?”
“你、你这小兔崽子想干什么?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
可年轻力壮身手矫健的严延早就一闪窜进半开的殿门里去了,不忘回头抛给气急败坏的杨海一个得意洋洋的亮晶晶眼神。
这幕,熟悉得令闻声披氅出来的安鱼看得呆怔。
刹那间,依稀彷佛,她好似又看见了当年瘦弱却神采奕奕的美少年钻过狗洞,兴奋地挥着手上桑皮纸裹着的包子,得意又喜悦地对着她轻喊道——
“萸娘姊姊,别怕,阿延给你送吃的来了!”
“哼哼,皇贵妃那个老妖婆胡乱寻衅罚你禁足,还让人三日不准送水米进来,她当孤当真势单力薄没法子了……做她的春秋大头梦!”
“萸娘姊姊快来吃,热腾腾刚出笼的大肉包子呢!”
前生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片片段段,明媚夺目,鲜艳欢悦。她眼眶发热,鼻端不知不觉渐渐酸楚了起来。
阿延……
是啊,她怎么也给忘了,阿延真的也待萸娘姊姊很好、很好的。
一颗泪珠无声息地滑落颊,安鱼指尖冰凉而微颤地擦拭去了,胸口紧绞,心头一片茫然……
她怎么会自私至此,只为他不能将自己视若结发夫妻,不能给予她男女情爱,就挟着怨恨到死也不愿谅解他,甚至不想见他哪怕再多一眼?
——我爱你,应当只是我自己的事。
“萸娘,你、你怎么哭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楚了面前高大却瞬间笑容不见转为满满忧虑心疼的严延,这一刻,牢牢扣住两世,彷佛已铜绿锈蚀了的死结,倏然松解开了。
“我没事。”她轻轻地开口。
“怎么可能没事?你总爱说没事,可明明就有事,你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以前小,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是大阙真真正正的皇帝,是你可以依靠的丈夫,你难道就不能多依靠我一些,让我多照顾你一些吗?”他气极了,激动得深邃的凤眸都闪动着泪光。
她仰头望着他气呼呼又受伤又难过的神情,眼眶又红了,踮高了足尖,小手抬起轻抚模过他浓眉斜飞的好看眉毛——
他霎时愣住了!
这动作……
“阿延别生气,都是姊姊不好。”她柔声地说着……他已然睽违三年之久的,无比熟悉又深深怀念眷恋的哄慰话儿。
他低头看着她,手颤抖得厉害,猛地捉握住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里,想微笑,想开口唤她,抑不住的男儿热泪已然滚滚而下。
“我的萸娘!”
她被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到她浑身骨头都疼了,可感觉到颈项边那迅速扩大开来的灼热濡湿,她心软得一塌胡涂,只能放柔了身子,任由他箍拥着。
安鱼温柔地拍抚着他坚实宽厚的后背,眉眼暖暖,声如呢喃。“阿延啊,姊姊不怨你了,也不替我自己可怜了。”
他长长睫毛犹沾着泪,抬起身来,低头呆呆地看着她。
“是,我是薄萸娘。”她对上他的目光,释然一笑。“虽不知为何撒手西归后,再睁开眼,我就成了现在的安鱼。”
“朕就知道是你,”他又哽咽了,眼睛却发亮。“我就知道,是你!”
她笑了,喟叹。“我们前一段是有名分惜是无缘分,十四年相依相伴,最后才落得个双雁离散各自分飞,如今上苍垂怜叫我能再回来,许是就是让我解开这个心结和情劫,也叫我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很好,我也不恨你了,往后,你我各自好好儿的,就好。”
严延满眼狂喜傻傻笑着,听着,忽然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僵硬的看着她。
“你现下也看见了我已是安家女,”她平静地回视他,“薄家和前生宫中的一切于我已如浮云,你如今也能放下执念——”
他心口一痛,脸色变了。“你这是想跟我划清界线?”
“是各自珍重。”她笑笑,云淡风轻。
严延好半晌没有说话,身上的气息却瞬间变得阴郁危险,她可以感觉到环拥着自己的臂弯紧绷且隐含盛怒,不由无声低喟,小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他不愿放手,神情严峻,半点笑意不存,低头牢牢盯着她。“你今日跟朕摊牌,就是为了劝朕从此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安鱼向来熟知他的脾性,知道他现在定然是怒大了,可他们之间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清楚,不代表它便不存在。
“阿延,现在你是一国之君,首要之务便是治理好大阙,让百姓安居乐业,朝政清明,四夷来归。”她顿了顿,睫毛低垂。“再有,便是尽快择淑媛,广延皇嗣……”
“朕的太子,唯有你能诞育。”他脸色铁青语气强硬。“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元后!”
她眼神也冷淡了下来,只觉此时再争论这个,何等荒谬。
方才的温情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异常紧绷凝滞……甚至有一丝对峙。
“皇上说笑了。”她眉心微蹙,意兴阑珊地道:“臣妾如今身分是安婕妤,这皇后之说,日后还请皇上莫再提了,以免引发轩然大波,惹人非议。”
“朕日后还是会把原就属于你的位置还给你的。”严延心一软,以为她是在恼自己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婕妤位分。“若依朕的本心,当初就想下旨封你为后,重新以皇后之礼盛大迎娶你回宫,然安侍郎品阶确实是低了些,朕怕如此厚宠,反而让安家生受不得,所以——”
“皇上多心了。”她神情淡然。“安家没有那等野心做外戚,安鱼也当不起这顶凤冠之重……皇上也别忘了,你我有五年之约,五年后,便放我出宫,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的。”
严延一窒,急道:“你、你既然已与朕相认了,怎么还心心念念着要出宫?萸娘姊姊,你当真不要阿延了吗?”
她目光飘忽地望向满院的照水紫梅,笑意清淡。“阿延,咱们都说好了的,否则当时我便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再踏入皇宫一步。”
他呼吸灼重了起来,咬牙道:“你就这么厌恶这个皇宫……还是你根本就是厌恶朕?”
“皇上,”她想叹气。“如若我厌恶你,便至死也不会同你相认。”
“那你为何——”
“阿延,我们从头至尾就没有真正做夫妻的缘分,”她轻轻地开口,“去了的人,过了的事,再多所纠缠,也只是徒增纷扰。”
“萸娘,可朕在你……”他心一酸,声音哽了哽,好不容易才稳住声调说话。“之后,朕心空了大半,像是也跟着去了半条命,浑沌迷茫了三年,才终于幡然醒悟到,朕是爱你的——是一个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情深不能自已的那种心动和念想,而不仅只是姊弟亲情。”
安鱼听着他低沉瘠哑得近乎呓语的倾诉,神情微微感伤,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抑或喜极而泣的感动。
“皇上,那只是您的错觉。”她顿了顿,侧首淡淡一笑。“十四年的相濡以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你以前不曾爱上我,后来有了贵妃,更不可能会爱上我,臣妾都明白的。”
他一下急得脸色发白,忙辩驳。“不是这样的,朕当初、当初和贵妃——”
“您别慌,我懂的。”她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任性的孩子般,慈悯而温柔地包容着他的暴躁懊恼跳脚。“别担心,你我既已相认,我便不会现在就走,你日后若想来找姊姊说说话,姊姊都在这披香殿,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严延满心满怀满口都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苦涩。
他现在终于尝到了那种“我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深深抑郁想仰天长啸撕吼的无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