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冒着寒风,官府派出数百衙役沿着离川两崖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每日从早至晚,那些寻踪的舢舨也在川上往返来回,不曾中断。
韩老夫人自从知道韩墨楼出事之后,天天以泪洗面。
彼秋心也想哭,可她得安抚伤心的婆婆,只能等到独自一人时才让泪水溃提。
韩府上下,愁云惨雾,虞县上下,亦然。
出事后,很多人来探望顾秋心,包括赵氏。知道她暂时无心顾及暖暖窝的事务,赵氏还让顾秋桐到暖暖窝帮忙。
那些商会的贵夫人们则在罗老夫人的号召下,到通法寺为韩墨楼诵经祈福,也至流水娘娘庙祈求他平安归来。
靶念韩墨楼的德政,虞县百姓纷纷在家门口挂上祈福的红灯笼,齐心祈求上天能护佑韩墨楼化险为夷。
这天,顾秋心正准备到码头去打探消息,才出大门,准备上拉车,却见季墨秋跟何超来了。
“墨秋姊姊?”看见季墨秋,她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人前,她始终表现岀坚强的样子,如今韩墨楼失踪,婆婆伤心过度,吃不好也睡不下,在韩家没了当家做主之人的此时,身为女主人的她必须一肩打起当家的担子。
她不能软弱,她不能倒下,她得抱持着希望及信念,领着大家一起等待奇迹。可她其实很害怕,很脆弱,好想有个人可以依靠。
“秋心……”季墨秋得知消息后,便跟之前回寨的何超一起下山并赶赴此地。她知道顾秋心一定很伤心,一定很需要有人在她身边。
她快步走向顾秋心,伸出双臂抱住她——老天,她瘦了一大圈。
“秋心,姊姊来陪你,没事的……”
季墨秋此话一出,顾秋心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痛哭,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令闻者无不鼻酸泪流。
季墨秋与她同悲似地流下眼泪,紧紧拥抱着她颤抖的身躯,“我来了,我来了,你哭吧。”
看着此情此景,马嬷嬷、小节跟心砚也在一旁频频拭泪。
何超虽见多了生离死别,但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别过头,他赶紧压住情绪,力持镇定。
“秋心,你可有好好吃东西?”季墨秋问。
一旁的马嬷嬷摇摇头,“我们家夫人茶饭不思……”
季墨秋秀眉微蹙,“这可不行。”她捧着顾秋心的脸,爱怜地一笑,“瞧你瘦成这样,要是韩大人回来,都不识得你了。”
“墨秋姊姊,我……”顾秋心望着她,语难成句。
季墨秋心疼地拭着她的泪,声音温柔,“秋心,韩大人那么疼你、宠你,要是见你瘦了,弄坏了身子,他可要心疼死了,是不?”
彼秋心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点头。
“既然何大夫在,让他给你号个脉,开几帖药,姊姊亲手给你熬药补身,可好?”季墨秋问。
她乖顺地点头,望向何超,然后将手伸出。
何超上前,轻轻地按住她的左腕,半晌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接着,又把了她右腕的脉,那掺着十数根白眉毛的眉头一挑,忽地喜上眉梢。
“恭喜韩夫人,你这是喜脉。”
闻言,季墨秋、马嬷嬷、小节等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何大夫,这是真的吗?”季墨秋惊喜又急切地追问。
“老夫不会错判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闻言,马嬷嬷喜极而泣,“夫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要是老夫人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彼秋心该是最开心的人,可此时,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怀了韩墨楼的孩子,如果韩墨楼没回来,这孩子……不,她多想跟韩墨楼一起养育孩子呀!
季墨秋觑出她的忧愁,轻轻地揽着她的肩,“秋心,先将这个喜讯告诉韩老夫人,明儿我陪你去一趟流水娘娘庙,咱们都是娘娘给的恩典才活下来的,我们姊妹俩一起去求娘娘也给韩大人一个恩典好不?”
此时,心情悲喜交加的顾秋心,低垂着头,热泪直流。
一早,顾秋心就跟季墨秋一同出发前往流水娘娘庙上香祈求。
流水娘娘的木雕在那金碧辉煌的神龛里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很突兀,但因为十分灵验,香客多,供奉也多,几年下来早把整座庙装饰得十分豪华。
可唯独这尊初始的木雕像还是一如从前,并未重新塑金身或更换。
两人在流水娘娘面前跪求许久,这才起身离开。
步岀庙门,沿着两侧植满笔直树木的参拜道往外走,参拜道的两旁有一些卖鲜花跟糖果的小贩,还有几摊替人卜卦算命的摊子。
时值正午,不少人捱着摊贩跟算命摊子购买参拜的鲜花水果,或是向算命师问卦,盼能指点迷津。
两人由小节跟心砚陪着,并未多作停留。
忽地,路边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
“两位夫人请留步。”
闻声,她们停下脚步,朝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白衣女子坐在路边。她清秀的脸庞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但却不减她的清丽秀致。
“夫人。”她微笑着,“可否让我为你卜个卦?”
彼秋心跟季墨秋微顿。夫人?她指的是哪一个?
像是觑出她们的疑惑,女子又道:“我说的是那位身怀六甲的夫人。”
闻言,顾秋心跳加速,这女子说的是她?但她怎会知道自己身怀六甲?是随口朦中的?还是……
这女子只是闲坐在路边,并未设摊,脚边或面前也没有任何卜卦的器物,只有一个小瓶,瓶里插了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彼秋心疑惑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
“秋心,”季墨秋挽着她的手,劝道:“让她算算无妨。”
“是呀,夫人……”小节也怂恿着。
其实,她很怕,怕听到她不想听的话,怕所有可能让她陷入深谷的绝望,可不知为何,顾秋心的两只脚却动了起来,笔直地朝白衣女子走去。
在白衣女子面前站定,她不安地注视着白衣女子,唇片翕动,“我……”
“你想寻人,是吧?”白衣女子笑望着她,淡淡地问道。
闻言,顾秋心头一震,一旁的季墨秋、小节及心砚也是满脸惊疑。
听见白衣女子问她是否要寻人,顾秋心忍不住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闭上双眼,唇角浮现沉静的笑意,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晃,却给人十分优雅的感觉,须臾,她睁开眼睛,微笑地凝视着顾秋心。
“你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就为了与那个人相遇……”白衣女子缓缓的说:“你们是命定要相遇的人,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彼秋心心头震撼,怔怔地望着她。
白衣女子指的是……她知道她是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吗?
“夫人,请你放心,他一定会回来,你只要这么坚信着便可。”白衣女子说完,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从她的小瓶里抽出一朵小白花递给了顾秋心。
“送给你们的孩子吧,祝福他一生平安。”她说。
彼秋心越发疑惑,又有些情绪激动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接下了白衣女子的花,讷讷地道:“谢谢你。”
白衣女子对着她点头微笑,转身便走了。
看着白衣女子翩然离去的身影,顾秋心内心的恐惧及不安,竟慢慢地消减下来了。
对,他们是命定要相遇的两个人,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西境,江布城。
多彩缤纷的织毯上,一名男子沉沉睡着,动也不动,帘边坐着一名深目高鼻,着异国服饰的少年,正悉心帮男子擦拭着脸。
一名妇女走了进来,站在床边探了探,问:“他还是没醒吗?”
少年摇头:“有时醒了,却又昏昏沉沉地……”
熬女蹙眉一叹,“真是可怜。”
“他很幸运。”少年说:“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掉进冬天的川里,现在还能活着,根本就是很幸运了。”
熬女闻言微笑,“你父亲总是从跌过的地方,捡回一些奇怪的东西。”
少年“哈”地笑出声音来,“是啊,上回在荒原道上,他甚至捡到一头垂死的猪。”
熬女一听,跟着掩唇而笑。
这是一个胡商家庭,大家长叫柯布尔,妇女是柯布尔之妻娜妲,少年则是他们的第四个儿子卡嘉恩。
柯布尔住在江布城,一年会前往中原两次至三次采买及交易,他跟娜妲育有五子二女,一家和乐。
这是卡嘉恩第一次随父亲出外买卖,没想到便在西北的离川上捞到这个中原人士。就在他们母子俩聊着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他还是没醒吗?”
“辛先生。”卡嘉恩转头看着正走进来的辛万仲。
辛万仲也是中原人士,长年住在江布城,也是柯布尔到中土做生意时的通译,没有辛万仲,语言不通的柯布尔在中原完全寸步难行。
“没醒,不过他偶尔会说梦话,不知道在说什么……”卡嘉恩一脸沮丧,“我的中原话学得不够好。”
其实卡嘉恩是个勤学的孩子,在柯布尔几个孩子里,他的中原话算是很好了。
辛万仲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是遇到仇家吗?”
当时他们是在离川经过赤山旁的河段上发现他的,将他捞起时已然奄奄一息,又因为他昏迷不醒,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分,更不知道他家住何处,于是便这么一路治疗他、照顾他,然后回到江布城。
“心……”突然,床上的男人发出呓语。
“他在说话。”娜妲一惊,“你们快听听。”
卡嘉恩跟辛万仲立刻靠近,想听清楚他嘴巴里喃喃念着的是什么。
“秋……心、心……”
“邱?”卡嘉恩疑惑地看着辛万仲。
“心?”辛万仲也困惑地看着卡嘉恩。
“是人名吗?”娜妲好奇,“他在叫着谁的名字吗?”
“好像是一个名叫邱心心的人吧?”卡嘉恩猜测着。
“似乎是的。”辛万使微微皱起眉头,“是女人吗?他的妻子?还是爱人?”
娜妲一听,顿时一脸感动,“真让人感动,他虽然昏迷不醒,却还心系着爱人。”
“秋……心、秋心……”床上的男子隐隐躁动起来,原本动也不动的他慢慢挥动着手脚,像是要走去哪里或奔去哪里似的。
“喂,醒醒。”卡嘉恩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动手摇了他。
“秋……”突然,男子睁开了眼睛,惊疑地看着眼前的卡嘉恩。
卡嘉恩瞪着圆滚滚的大眼,对着他咧嘴一笑。
这是哪里?
韩墨楼睁开眼睛,只感觉自己在飘浮着,好冷,好冷。
仰望天空,满天星斗,无风无雨,也无声无息。
他慢慢想起一些事情——在回虞县的路上,他们遭到伏击,为了救蓝玉夫,他身中一剑,那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然后,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彷佛被什么吸引般的走向离川边,他记得自己最后投身川中……
他死了吗?这儿好安静,吸进的空气是冷冽而洁净的。
此时,他的母亲跟妻子应该已经接到恶耗,知道他的死讯了吧?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多么的不孝。
但他知道,母亲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死。他此生,不曾行差踏错,一直恪守祖训及遵从母亲与恩师的教诲,行正道,做好事,他,没给韩家祖宗及母亲丢脸。
可他的妻子顾秋心……他们的缘分竟只有一年不到?
“秋……”想到顾秋心,他心痛如绞。
他继续飘浮着,不知要去何处。
忘了曾在哪里听说过,人死后会渡过冥河,抵达彼岸,从此与挂念之人阴阳两隔,现在,他正要飘往彼岸吗?
突然,有双女人的手自冰里探出,那十指纤细而白晳。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已抓住了他,瞬间将他拖进水里。
在水里,他睁开了眼,见抓着自己手的是一位白衣女子,她的白在水里随着水流翻滚,犹如一尾有着美丽尾鳍的白色大鱼。
他惊疑地看着她,而她则转头对他一笑。
白衣女子五官秀丽,但脸上有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她紧紧拉着他的手,犹如白色蛟龙般带着他在水底潜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他想开口问她,但说不出话。
难道她是冥界使者,是来带他去冥界的吗?
游过两侧岩壁高耸的水底狭谷,游过在水底舞动的水草丛,游过白天,也游过黑夜。
他时而看见耀眼的阳光,时而又看到温柔的月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衣女子慢了下来,然后停住了。
韩墨楼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座水中庙,庙门上头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流水娘娘庙”。
他突地一惊,惊疑地看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依旧浅浅微笑,然后拉着他走进庙中大殿。
神龛上不见神像,却有一名女子领着一个小男孩跪地虔诚祈拜。
那女子背对着他,可他竟清楚的知道那是谁。
他瞪大双眼看着白衣女子,正想说话,白衣女子却开口了——
“快回去吧,他们在等着你。”
白衣女子说完,突然一甩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他往上抛,瞬间,他便被卷进一道水龙卷中。
他不断挣扎,耳边却不停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接着,他又听到有人对着他大叫。
“秋……”口中还在念着秋心的名字,突地,他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有名高鼻深目、十分俊秀的少年正咧着嘴对他笑。
是谁?他的样子像是异族人。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这时,一名中原人模样的男人靠过来,兴奋地说。
他困惑地看着那中原人模样的男子,“你是……”
“我是辛万仲,是江布城的中原话通译。”辛万仲笑看着昏迷了个把月,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的韩墨楼。
“江布城?”韩墨楼思索了一下,“我没死?”
“没死。”辛万仲说:“你真是命硬,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撑过来了,一定有很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你。”
强大的信念?是他对秋心的眷恋吗?
这时,娜妲兴奋地跟辛万仲说了一些话,可是韩墨楼听不懂,露出疑惑的表情。
辛万仲笑着翻译道:“娜妲说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她还要我问你谁是邱心。”
“邱心?”韩墨楼先是一怔,然后蹙眉苦笑,“不是邱心是秋心,秋月的秋,心意的心,是我的妻子……”
辛万仲听着,立刻转头翻译给娜妲听。
娜妲听了,眉飞色舞,一脸兴奋欣喜地又叽哩呱啦的说了一堆话。
亲万仲笑弯了眉,道:“娜妲说,她的丈夫柯布尔一定会尽快把你送回秋心身边,要你放心。”
闻言,韩墨楼以感激的眼神看着娜妲,“感激不尽。”
娜妲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理解了他眼底的感激之情,她点点头,收下了他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