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秋心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韩墨楼还没回来。
外面静悄悄地,小节跟马嬷嬷也早让她遣回屋子里去歇着了,偌大的晓阳院,除了院外例行值夜的府卫,没人是醒着的。
她起身下床,披了件长衫,脚步轻轻地步出房外。
站在廊下,她环顾四周,却见书房里亮着灯火。
韩墨楼回来了?都什么时辰了,他还待在书房里?真是个工作狂,他还真仗着自己年轻和身强体壮就不爱惜身体,他一定不知道爆肝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吧?
思忖着,她往书房走去,打算好好唠叨他几句。
唠叨可是妻子的义务、责任跟特权呢!
她边前进,边想着待会儿训话的台词,突然,有个黑黑的高大身影自书房中走出,她见状一愣,一时忘了反应。
那不是韩墨楼,也不是韩府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
“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声音颤抖,“是谁?”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看都没看她一眼,纵身一跃,就像武侠电影里那些轻功了得的高手般跳上了屋顶,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彼秋心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她脑海中闪过可怕的画面——如今韩墨楼正在查案,难道……喔不!
“墨楼!”她大叫出声,迈开步子就往书房跑去。
推开门,她慌张地寻找他的身影未果,视线往低处一扫,只见案后露出了一条腿。
“不!”她心一凉,甚至怕到无法立刻冲向他。
她不断地急速喘息,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啊冷静”,可是那些血腥可怕的画面还是无法从她脑海里移除。
原来失去他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她几乎快瘫软在地,然而理智告诉她,她得鼓起勇气向前查看。
深吸了一大口气,她迈出第一步,慢慢走到案后,就见韩墨楼躺在地上。
没有她害怕的血淋淋画面,可是他动也不动,她又想到武侠片里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杀手,杀人时是可以不见血的。
经历过背叛的她,原以为自己很难,甚至不会再爱上一个人,可如今她不只深深的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意,还对他动了心。
她已经对他张开双臂了,为什么老天爷要在这个时候大手一挥,打散他们?
不行!不要!她还没对他表明心意,她还没成为他名实相符的妻,她还没给他生孩子,还没让婆婆含饴弄孙!
她不准天老爷夺走他,不准!
“墨楼!”她叫了一声,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向他。
她摇着他,喊着他,可他依然不动。
她慌了、怕了,使出全身气力将他抱起,然后捧着他的脸。
“你醒醒!墨楼!你不能、不能离开我……”悲伤又恐惧的眼泪自她眼眶中涌出,“醒来!你醒过来!”
她的音量因害怕而极小,声音也因颤抖而断断续续,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大叫,应该立刻唤来任何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来……来人!”她才撇开脸朝书房处大叫,手臂便被一股劲道攫住。
“啊!”她突地一惊,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韩墨楼,此时他双眼直勾勾地望住她,唇角有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大家都睡了,别喊。”韩墨楼低声地说。
彼秋心呆住了,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
他没事?他好好的?他能说话?所以……他还好端端的活着?
“你、你……”她说不出话,泪如雨下。
看见她眼泪非但没止住,反而像洪水溃堤似的,韩墨楼心头一惊,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过头了。
“对不住!”他把将她搂进怀里,心不停揪疼着:“我闹着你玩的,没想到……对不住。”他连声道歉哄着。
罢才翟烈前脚刚岀书房的门,他便听见她质问翟烈的声音,他一时心血来潮想寻她开心,于是便躺在地上,假装遭到暗算。
其实在她冲过来抱起他的时候,他就想睁开眼睛让她知道他无碍,可在听见她哭喊着“不能离开我”之时,他却打消念头。
她的哭喊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她心里有着分量,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重要及宝贵,在她的哭喊声中,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对他的情意。
他沉溺在那样的喜悦中,直想多听一些,却忘了她是如何的恐惧。
“我不是存心吓你的,对不住……”他更加用力地将她抱在怀中,感受到她因害怕失去他而产生的颤抖。
这时,原本全身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紧绷着的顾秋心,“哇”地放声大哭。
韩墨楼倒抽一口气,胸口抽紧,她的哭声让他欢喜,也让他心疼。
“秋心,对不住,别哭、别哭,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他捧着她的脸,恨不得自己有十双手可以抹去她停不住的泪水。
她望着他哭个不停,两只眼睛红通通地,眼里满装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而最深最浓最强烈的情绪是——爱。
“我、我以为你……为什么要吓我?”顾秋心气得在他胸口槌了几下。
那几下不痛不痒,可却敲疼了他的心。
“是我不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紧张、这么害怕、这么担心,别哭,我、我求你了……”哄不了她,他慌了,不自觉得语带央求,“秋心,我求求你,别哭了,我错了,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哭……”
听见他近乎求饶的话语,顾秋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抽噎着,两只眼睛哀怨地望着他。
听她哭声稍歇,韩墨楼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不哭了?”
望着他紧张的脸庞,她明白他有多紧张她,就像她紧张他那般,她应该原谅他的,但她实在太生气了。
她想赏他两拳,但舍不得;舍不得,却又不甘心。
一气之下,她拳起双手,左右手同时开弓往他两边脸颊一掐,捏起他的嘴边肉。
“你可恶!”她娇斥着。
韩墨楼先是瞪大了眼,一脸惊讶,旋即眉毛一垂,做出“我错了”的讨饶表情。
看着他那无辜又好笑的表情,顾秋心破涕为笑,这样的韩墨楼,谁都看不到,只有她。
见她终于绽开笑颜,韩墨楼这才真的放下那压在胸口的大石,他扒下她捏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再次将她紧拥入怀,露出温柔的表情。
“秋心,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说着。
她微怔,“欢喜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想闹闹你……”他嗓音里满溢着欢愉及欣慰,“听见你害怕的喊着不能离开我后,我却想知道我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所以我……”
她应该臭骂他一顿的,可是听见他这番话,她却生不了气。
他如此在乎她对他的看法吗?他这么担心自己在她心里没有位置吗?他……他还感觉不到她对他早已情生意动吧?
“就因为这样,你就吓我?”她鼓着脸颊,娇娇瞪着他。
“只是想试探,没料到你有如此反应……”他一脸“我错了”的表情,眼底却又闪耀着欢喜。
“撞见有人从你书房里岀来,咻地一下飞上屋檐,进到书房又见你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谁不害怕?”想起刚才的事,她的心又揪了下,可回过神来,她意识到最重要的事,“对了,刚才那是何人?为什么……”
“翟烈。”未等她说完,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愣住,“翟……烈?”
他点头,转身取了案上的幻蕈交给了她,“他带了这个给我。”
还没接过幻蕈,顾秋已经到熟悉的味道,她将幻蕈凑到鼻子前一闻,惊讶地道:“这味道……是忘忧香的味道。”
韩墨楼神情一凝,“果然,幻蕈一定是忘忧香的原料。”
“幻蕈?翟爷从何处得到这东西?”她提问的同时,看见韩墨楼脸上那难以启齿的表情,不觉一顿,“这该不会是翟爷自顾家商队打劫来的?”
他轻轻点头,“正是。”
“翟爷也在追查忘忧香?他如何得知这是可疑之物?”她困惑地问。
“他的大人季墨秋,曾经差点被忘忧香夺去性命。”他说。
她闻言一震,无法置信,“墨秋姊姊怎么可能碰毒?”
“她没有碰毒,是被人用毒香控制,”他道:“忘忧香不只是那些富家公子哥或青楼姑娘们的助兴之物,更是人牙用以控制孤儿的毒药。”
闻言,顾秋心头震撼,不须韩墨楼详加解释说明,她已知道这是桩什么样的犯行了。
“人牙用幻蕈控制那些无父无母、就算消失在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追问关心的孩子,是吗?”她微微颤抖。
“是的,”韩墨楼沉重地回答,“那些孩子被按等级分类,上等的便放到青楼接客,下等的则是带至暗娼馆供人狎戏,男女皆有,若有不从便喂重药控制,待他们不堪使用、毫无利用价值时,就将他们杀害或是丢到深山野岭自生自灭。”
“老天……”顾秋心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捂着自己几乎要哭出声的嘴巴,“墨秋姊姊她……”
“翟夫人跟其胞姊是西北孤雏,被人牙诱骗送进青楼,她的胞姊为了保护她,牺牲自己的身体及生命,才保全了她……”韩墨楼伸出手,温柔地揩着她脸上悲伤的泪水,“她在荒地里被翟爷所救,因毒物已侵入脏腑,险些没了性命,幸得流水娘娘护佑,这才保住了性命……”
她微顿,“流水娘娘?”
“她在命危之时,翟爷梦见流水娘娘要他去求取符汤,服下符汤之后,她才捡回一条命。”他温柔笑睇着她,“你跟她,都是流水娘娘所救。”
“那些人牙实在太残忍恶毒了,居然对无辜的孩子下毒……”她咬牙切齿,“墨楼,你一定要把这些恶人揪出来!”
“放心,我一定会的。”韩墨楼目光沉静,有着誓不罢休的决心。
“我爹爱财,殊不知此举却害了自己的亲儿,要是他知道顾家运送的是毒物,一定悔不当初。”说起这事,她脸上有着愠色。
“你爹绝过不知道顾家运送的是什么,否则你兄长也不会沾染此物。”韩墨楼神色黑沉,“翟爷也正在追查此事,已经查到位于巴山城的黑水牙行。”
“那刘姓客商不就从巴山来的?”
“没错,但牙行掌柜至今仍身分不明,也未有证据证明你爹跟他们有直接的接触或往来。”
听着,顾秋心若有所思,喃喃自语,“若我爹跟黑水牙行并无直接往来,那在他们之中必定有座桥梁。”
韩墨楼顿时露出笑容,用一种宠溺、崇拜、欣赏的眼神看着她,“你果然很聪明。”
“这不是很简单的推理吗?”她不以为意。
他眉心一皱,苦笑道:“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愚钝了。”
“你哪里愚钝了?”她促狭一笑,“你慧眼识英雄地娶了我,真是绝顶聪明。”
听她明着夸他,又暗着捧自己,他忍俊不禁地又笑了。
“聪明绝顶的你,可知道这座桥梁是何方神圣?”她回。
他眼中闪一过抹怅然及无奈,“未有实证,我不愿妄言,眼下我得先证实此物确实是忘忧香的原料。”
她微怔,“你跟翟爷都没取到忘忧香?”
他摇头,“那些流通的管道都非常隐密,看来没有熟客牵线,是很难取得的。”
彼秋心沉吟须臾,眼中精光一闪,“我有管道!”
韩墨楼睇着她,“你是说?”
“这事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脯,“我会弄到忘忧香的。”
韩墨楼相信她可以,但欣喜之余,还是不忘提醒,“小心,别打草惊蛇。”
“我办事,你放心。”她自信爆棚地说。
看着她那可人讨喜的月兑庞,韩墨楼眸底爱意满溢。
“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洗漱沐浴吧,没几个时辰可睡了,我先回房去歇了。”
“嗯。”他点头,两只眼睛还舍不得自她身上离开,默默的目送转身离去的她。
走到书房门口,顾秋心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正要开口询问,她已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走回到他面前。
韩墨楼疑惑地看着她,而她正巧抬头以娇羞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不必担心你在我心中没有位置……”她羞涩地说。
闻言,韩墨楼心头一紧,霎时屏住了呼吸。
突然,顾秋心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下一拉的同时,也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记,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个转身,像彩蝶般翩翩飞走。
好一会儿,韩墨楼才回过神来,苦笑出声,“好你个猫崽子,你叫我今晚如何能睡?”
彼府花厅里,赵氏正款待着回娘家探望她的顾秋心。
彼秋心如今在那些商会的贵夫人圈里占有一席之地,已非昔日可比,赵氏从前瞧不起她,如今可得把她奉为座上宾。
那张黄花梨木的大圆桌,摆满了各色小点糕饼,应有尽有。
彼秋心、赵氏、李君及顾秋桐围坐在桌旁,顾府的仆婢殷勤小心的侍侯着,不敢怠慢。
这一切看在马嬷嬷跟小节眼里,真是感触良多。
往昔,顾秋心在顾府里没有半点地位,那些在赵氏身边打转的仆婢也没人把她当回事,可如今……
她们得说,主子真是不简单,自黑风寨历劫归来后,她就如获新生,见了谁都不惧不畏、机智果敢。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让众人刮目相看。
四人聊了一个时辰有余,突然赵氏露出不适的神情,偷偷的按着肚子。
“母亲怎么了?”坐在旁边的顾秋心一脸关心地问道。
“肚子突然有点……”赵氏皱起眉头,羞于启齿。
彼秋心了然地看了赵氏跟前的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颔首,立刻拉着旁边的丫鬟添香一起扶起赵氏。
赵氏表情尴尬,没多说什么便在李嬷嬷跟添香的搀扶下步岀花厅。
她们前脚一走,顾秋心立刻起身拉着李香君跟顾秋桐,“嫂嫂、妹妹,咱们去花园走走吧!”
彼秋心拉着李香君跟顾秋桐离开花厅,便是为了避开那些在赵氏身边打转的仆婢随从。有赵氏身边的那些人在,她是绝对无法跟李香君单独说上话的,因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赵氏弄走。
其实早在她们开始品茗吃茶点之初,她便趁着紧贴赵氏身侧、主动为赵氏斟茶之际,偷偷在赵氏的茶盏里下了泻药。
赵氏还因着她如此体贴孝顺,笑得阖不拢嘴。
“嫂嫂。”她一手一个拉着李香君跟顾秋桐,“咱们过去那边瞧瞧。”不等她们反应,她便将两人往墙边的花丛处带。
这会儿,李香君也察觉有异了。
“秋心,”她低声地问:“怎么了?”
彼秋心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嫂嫂,我要你帮我拿大哥的忘忧香,不用多,一点就好。”
闻言,李香君愣住了,“什……为什么突然……”
“嫂嫂,”她目光严肃地直视着李香君,“你也知道那忘忧香不是寻常之物吧?”
李香君秀丽的脸庞顿时蒙上一层忧郁,眼睑一垂,不说话了。
“嫂嫂,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只是想告诉你……忘忧香是毒药,不只正在毁灭大哥,也已经毁灭了许多无辜的孩子。”
此话一出,李香君跟顾秋桐都是一震,瞪大了眼睛。
“秋桐,”顾秋心慎重提醒顾秋桐,“你现在听到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岀去,知道吗?”
彼秋桐用力地点点头,“姊姊放心。”
彼秋心眸光一凝,再次注视着李香君,“嫂嫂,你是最亲近大哥的人,他的变化你比谁都清楚。”
李香君听着,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墨楼査到一种名为幻蕈的境外蕈类,怀疑有人将它制为毒香毒粉,不只卖给那些不知情的富豪仕绅助兴寻欢,还用来控制西北孤雏,并他们卖至青楼娼馆。”
李香君跟顾秋桐听到这里都露出惊愕表情,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对幻蕈上瘾的人皆生不如死,当他们再无利用价值之时,人牙便将他们杀害或丢到荒山里等死。”顾秋心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沉重,“现在救大哥还来得及,但墨楼需要先取得忘忧香以证明它正是幻蕈所制。”说着,她用力地握住李香君的手,殷切求着,“嫂嫂,我求你帮帮我。”
李香君内心挣扎纠结,难过得流下眼泪。
是的,身为枕边人的她,最清楚顾秋丰这段时间的变化,他对忘忧香的依赖越来越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渐渐地失常……
别人都以为他这样的变化只是因为纵情于花街柳巷玩过了火,可她知道那不知来历的忘忧香正一点一滴的侵蚀着他。她在顾府里的地位无足轻重,她想说,却又不敢说,也忧心顾秋丰因此惹上麻烦,最后只能消极的面对这一切……
“嫂嫂!”一旁的顾秋桐也抓着李香君,帮忙劝说:“你就拿给姊姊吧!”
李香君抹去泪水,微微颤抖,“秋丰他、他不会因此惹上麻烦吧?”
“绝对不会,我发誓。”顾秋心想也不想地指天起誓。
李香君微微抽噎了两声,紧闭双眼,像是下定决定,“好,你等我。”语罢,她旋身快步离开。
这是做为妻子的她救丈夫的唯一机会,她不能也绝不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