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饶命,我们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见孩子们一个个跪地磕头,韩墨楼忍不住皱起浓眉,眼底透着悲悯。
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七岁,被关了一夜,想必都吓坏了也饿坏了。顾秋心是对的,她是应该来。
转过头,他望向此时才领着小节走进来的顾秋心,两人视线交会,心意已通。
彼秋心跟小节毫不犹豫的就往牢房里钻,孩子们见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家,先是一愣,都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看着顾秋心。
彼秋心看着他们,温柔一笑,“都起来,别跪着。”说着,她转头看了小节一眼。
小节点头,立刻将手上的竹篮搁在地上,上头的布一掀开,里头是一颗颗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大伙儿见到热腾腾的包子,眼底露出了渴望,可却没人敢伸手。
彼秋心上前亲自将他们一个个拉起,然后将肉包子递到他们手上。
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知已多久不曾吃到热腾腾的食物了,一接到肉包子,就等不及的往嘴里送。
里头年纪最大的孤儿是个少年,他眼神疑怯,却又透着坚毅,顾秋心想,他必然是这些孩子的头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面有疑虑地看着她,牢门边的得胜说道:“这位是韩知县的大人,问你话呢!”
少年一得知她是知县夫人,先是一顿,然后赶紧又要跪下。
彼秋心轻托住他的手,“别跪,站着说话。”
少年感受到她所释放出来的温情及和善,忍不住红了眼眶,求道:“夫人,我愿意担过,请放过这些弟弟妹妹吧!”
闻言,顾秋心温柔一笑,“别担心,韩大人没说要责罚你们呀。”
少年愣住,“可是我们、我们是因为偷盗,才会被逮进来的……”说着,他怯怯地看向司徒敬。
“偷盗是不对,但念在你们年幼,若知错能改,韩大人也是能既往不咎的。”顾秋心说着,轻拍了他抓着肉包子的手一下,“快吃吧!”
少年听了她这些话,紧绷的情绪一松,眼眶顿时红了、湿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包子,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
在顾秋心的提议下,韩墨楼同意让孩子们移往衙门的小后院,离开大牢,见着了天日,吃饱喝足的孩子们脸上不再惊惶不安。
方才在光线幽暗、光源不足的大牢里,顾秋心只隐约觉得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现在到了光照充足之处,她才真正看清孩子们的模样。
这一看,她忍不住一阵鼻酸,心痛不已。
这些孩子脸上、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原该天真无忧的脸上,只有绝望……她不敢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
他们乖乖地排排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然后在顾秋心的引导下,一个个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们有些是失恃失怙,有些则是在战时与父母走散、未知父母生死。
其中有对姊弟、一对兄弟及一对兄妹,其他人都是毫无血缘关系,却一路扶持走到这儿的伙伴。
一路行来,他们餐风露宿,到处乞食。乞讨未果又饥寒交迫时,就或偷或抢,幸运的时候能够逃过一劫,抑或是遇到宅心仁厚、愿意宽宥他们的苦主,运气不好,吃一顿拳头都是家常便饭。
领头的少年名叫平越,是孩子之中最大的,他的妹妹在逃难时死去,一路行来,他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带在身边,有福同享,有难他当,是这些孩子们唯一的依靠。
彼秋心倾听着他们的故事,而他们也对顾秋心敞开心房。
“夫人……”平越悄悄地将视线瞥向远远坐在长廊另一头的韩墨楼等人。
他们之所以待在那么远的地方,是应顾秋心所求,孩子们已饱受折磨惊吓,再看着那些个一脸严肃的大男人,哪里说得出话来。
“大人真的会放了我们吗?”平越怯怯地问。
彼秋心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平越,放了你们后,你们能去何处?”
平越一愣,露出不知所措又苦恼的表情。
彼秋心扫视了孩子们稚女敕又悲伤的脸庞,“你要带着他们继续流落街头,靠着乞食或是偷窃维生吗?”
平越眉心一皱,眼眶又红了,“我、我不想……”
“你刚才说你识字,会算数,对吧?”刚才平越提及自己的出身,原来他父亲是教书先生,他自五岁便开始读书写字。
平越点头。
“既然你有此专长,就能以此维生。”顾秋心问:“若我能替你谋份工作,你可愿意?”
平越一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平越愿意!”
“那好。”她温柔一笑,“我会请韩大人先帮你们觅个暂时安身之处,让你们不必再流落街头。”
平越跟其他孩子们一听,喜极而泣。平越率先起身,下跪磕头,其他孩子见了,也跟着磕头。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你们快起来!”顾秋心连忙扶起平越,然后以眼神示意小节帮她一起扶起孩子们。
长廊另一头,韩墨楼、得胜、左平及司徒敬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大人,不知夫人跟这帮孩子们说了什么?”得胜好奇地问
韩墨楼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顾秋心,眼底透着温柔。在他眼里的顾秋心就像颗太阳,到了哪里都能照耀得人眼花,到了哪里都能温暖人心。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说:“咱们过去吧!”
说着,他起身迈出步伐,三人见着,立刻跟上。
孩子们见“大人们”走了过来,又立马一个个像根杆子似的站好。
彼秋心跟韩墨楼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太严肃,以免吓着这些孩子。
韩墨楼读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小声清了清喉咙,“夫人可问岀了什么?”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秋心不啰嗦,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大人可有地方安置这些孩子?”
韩墨楼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而且心里已有了决定。
“左师爷,”他看着一旁的左平,“我记得咱们在城南有座闲置的宅子,是吗?”
“是的,大人。”左平回答。
城南的宅子本是前知县马良做为招待所之用,马良卸任后宅子一直空着。
“先把宅子挪做安置西北孤雏之用。”他说。
“遵命。”左平一揖。
彼秋心露出安心又愉快的表情,眼底满是感激的看着韩墨楼,转过身,她对着孩子们说:“你们先跟着左师爷去吧!”
孩子们怯怯地点点头,便要跟着左平离开,可走了几步路,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却突然转身奔向了顾秋心。
在所有人都未能预料之时,女孩一把抱住了顾秋心,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那一刻,顾秋心的胸口好热也好痛,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在她的眼眶打转,她压抑着内心的蠢动,端起女孩那脏兮兮又带伤的脸。
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的挤出一记温暖的笑,声音微微颤抖,“不怕,跟左师爷去,我会去看你们的。”
女孩点点头,对着她绽出安心的灿烂笑容,这才松手,旋身奔回去拉着一个小姊姊的手,然后跟着左平走了。
韩墨楼未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移步到我房吧。”
她望着他,点点头,却发不出声音。
一进到韩墨楼的书房,顾秋心再也压抑不住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任由那悲痛的泪水溃堤。她低着头,掩着脸,虽没发出声音,那微微抖动的肩头却将她的悲伤难过表露无遗。
战火下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纪依然存在,以往看着新闻报导中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身体残缺或是饥寒交迫、瘦骨嶙峋的孩子,她总是感到痛心不舍以及愤怒。
可当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捐款给红十字会或世果展望会这样的慈善机构以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
而现在,她能做什么呢?这些可怜的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为他们做什么?
看着这样的顾秋心,韩墨楼胸口一阵一阵的揪紧,他知道她是个善良温情之人,他也看出当她见着那些孩子的时候,内心有多么的激动。
她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有着满腔的爱,这样的她让他无可自拔的爱上了、恋上了,甚至迷上了。
他趋前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未料他有此举,顾秋心先是一怔,身体不自觉地僵硬。她想,他知道她的情绪已到了临界点,不然他不会要她到书房来,也不会把原本在书房守着的心砚跟随侍的小节支至门外。
他总是这么细心,总是这么温柔,在他面前,她什么都不必说,他便能理解她的需要、她的感受。
在他宽阔的怀里,她安心的释放自己的情绪,不必压抑、不必害羞。
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给她这般安心又自在的感觉。
想起那相恋十年的郑道德,她便也想起跟他交往时从不能安心做自己的“黄美贞”。为了迎合他,她必须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就连纵声大笑都像是罪过般,可她的战战兢兢、讨好迎合,最后换来的却是他的无情背叛。
她以为来到封建的古代,她将过着比二十一世纪更憋屈的日子,尤其是她还嫁了个知县老爷,可她万万想不到,在韩墨楼面前,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顾形象……
她将脸埋在他厚实温暖的胸膛之中,尽情享受着他所给予的温情及平静,慢慢地,她的情绪沉淀下来,眼泪也渐渐地收住。
她将脸离开他的胸,抬起头来望着他,而他,也正低头深深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心中一片火热,而他伸出手,温柔地揩去她脸上及眼角的泪水,眼底漾着怜爱的笑意。
“放心,孩子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及安置的。虽然扣除每月固定的支出及饷银,能用的钱不多,但我会让左师爷尽可能的拨出钱来。”
听着他这番话,顾秋心的心情更是激动。他真的跟她心意相通呢!她还没开口,他便明白她心里的想法。
之前偶尔跟韩墨楼聊时,她也知道官府因着前知县的贪腐,以至于如今财政吃紧。他虽已努力节流,但仍无法开源,刚才自孩子们口中得知除了他们这一伙,城中还有不少孤儿流窜,若要收容这些战后孤雏,想必需要一笔不小的经费。
不成,她不能将这难题完全丢给韩墨楼,他要劳力费心的事多着了,她得为他分忧解劳才行。
她想起自己从前也常利用闲暇时间去些辅导及慈善机构无偿授课,给予家庭功能不足的孩子们陪伴及指导,如今她正可以将过去的经验落实于当下。
“大人,可以让我全权处理安置孤雏之事吗”她兴冲冲地问。
韩墨楼微顿,“你?”
“你刚才也看见了,那些孩子十分信任我,对我也没有戒备及畏惧,照顾孩子的事,女人就拿手,不是吗?”她眼底闪耀着热切,“我是知县夫人,理当善尽我的义务及责任,爱民如子,就算我不是知县夫人,也是你的妻子,妻子为丈夫分忧解劳也是应当,对不?”
韩墨楼未语,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对她的激赏、崇敬,还有爱恋。
他不知自己对她是否真的一见钟情,但他知道的是……那火没随着时间熄灭,反倒是越烧越烈了。
确实,刚才见那些孩子如此信任她,甚至是渴望依赖她,他便可窥出她有着亲和且让人信服的特质,由她来安置照顾那些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行不?”见他不说话,只是两只眼睛望着她,她有点急了。她担心他会因为她是女人,要她不该抛头露脸或是干涉县政。
一丝柔情自韩墨楼黑眸深处流泄而岀,他伸出手轻轻的在她脸颊上抹了一记,“依你。”
彼秋心一听,忘情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又笑又跳,“谢谢你!谢谢你!”
此举让韩墨楼先是一僵,旋即脸儿一臊,可须臾,他不自觉的笑叹出声。
彼秋心意识到自己失态,速速跳开,故作镇定,“大人,那、那我先回府了。”
“嗯。”他颔首,眼底没有一丝不悦。
她旋过身,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
“大人。”
“秋心。”
目光迎上,他们同时出声,因为同时出声,两人都愣了愣。
“你说。”他温柔一笑。
“喔,我、我只是想问你晚上回不回府里用晚膳?”她问。
他点头,“我今儿会早点回府。”
“那好,我让辛叔备膳。”她眨眨眼睛,望着他,“你呢?你要说什么?”
他深深注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没有别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
她愣了一下,脸儿有点发烫。也是,在外面,她尊称他大人是合乎礼法,可他们两人独处时,还喊他大人就显得生分了。
“知道了。”她怯怯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打开书房的门,带着门外的小节离去。
心砚随后走了进来,随口问了句,“刚才听到夫人大叫,怎么了?”
韩墨楼想起刚才顾秋心一时兴奋而跳到他身上的事,不自觉的竟又脸热了。
心砚盯着他的脸,“大人,您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韩墨楼随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多事。”
转身走回书案前的同时,他胸口一阵暖一阵甜,忍不住地嘴角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