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齐戎沉迷于戏台之上,都顾不上吃了,更别说留心桌旁几人的诡异,反倒在一阵喝采之后,自顾自的说:“唱书生的伶人便是穆云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身段、声线都极好。”
戏台上正上演着相府千金与穷书生身分悬殊,被相爷棒打鸳鸯,书生受辱,吹了一夜风,病恹恹的对月诉衷情,立誓赴考,待功成名就再回来求娶。书生唱得丝丝入扣,牵动着戏台下观众的情绪。
宁倾雪听出兄长口中的欣赏,宁齐戎是个戏痴,看戏挑剔,难得穆云入了他的眼,不可否认,穆云是个美人。
赵焱司收回放在宁倾雪身上的视线,不经意的看了眼戏台,“能得宁大夫赞赏,看来这个穆云将来会有一番作为。宁大夫有兴趣,等伶人下台后,我让人请她过来一叙。”
赵焱司的话打动了宁齐戎,他身为大夫,更出生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小年纪已看多生死,心中并无贵贱之分,却更明白世人眸光伤人,从古至今伶人身分低贱,在寻常人眼中,伶人纵使名声响亮也是下等人。
这几日,他早听闻如意楼来了个小伶人唱戏极好,难能可贵的是洁身自好,不与客周旋,他知道赵焱司意图买下如意楼,已得如意楼东家首肯,要不了几日,赵焱司便是如意楼的新东家,若是赵焱司开口,穆云纵使心中不愿也无法拒绝,肯定得要来作陪。
宁齐戎爱看戏,却从未想用权势逼人,这个世道对伶人何其不公,更别提是个女子,能走到今日已是不易,他不想开了先例,让穆云将来难为,他今日有缘有听她唱几台戏,已经足够。
最终,他轻挥了下手,“还是免了吧!”
赵焱司闻言也没有勉强。
宁齐戎突然啧了一声,“你说说,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宁倾雪不用瞧都知道宁齐戎入戏已深,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往往骂戏骂得最凶的,却也是最入戏之人。
丙然没人回复,宁齐戎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的开口,“书生思想迂腐,看上便是看上,若真喜欢,何须顾念旁人目光。若真等到功成名就再来求娶,谁知那时是何光景?若有个万一,心上人嫁给旁人,失其所爱了再来伤春悲秋,真是愚不可及。”
“文人行事,本与将门多有不同。”赵焱司又舀了一勺白菜豆腐要放进宁倾雪的碗里。
宁倾雪下意识的想要闪躲,但一对上他带着警告的眼神,她轻咬了下唇,只能怯弱的接受。
宁齐戎轻哼了声,“同是大齐子民,本该一心为国,又何须有文人、将门之分?”
“宁大夫心思磊落,不存私欲,自然无法明白有心人意图制造对立,从中得利的龌龊心思。”
“你错了,我并非无法明白,”宁齐戎收回视线,轻声笑道:“而只是坚持行正言端,无愧天地良心,旁的无须理会。”
看着神采飞扬的宁齐戎,宁倾雪不由出神,她的兄长向来不慕名利,品行高雅,最后却落得英年早逝,这是爹娘的遗憾,更是她心中难以抹去的伤痛……
注意到宁倾雪圆圆的眼睛隐隐泛着水光看着自己,宁齐戎心中一软,伸手模了下她的头,“福宝应当也认同哥哥说的吧?”
宁倾雪点点头,眼中含着全然的信任。
宁齐戎伸出手捏了捏宁倾雪白软女敕的小脸,这软绵绵的触感真好,“我的妹子啊,真是讨人喜爱!”
宁倾雪被捏了一把,没有闪避,只是眉头因痛楚而不经意的皱了下。
宁齐戎一见她皱起小脸,连忙放开手,一时得意忘形,失了力道,忘了妹妹娇女敕,皮肤向来容易留印子,“让哥哥瞧瞧。”
丙然,宁倾雪的脸颊被他捏红了一小片。
宁齐戎心头后悔得要死,“哥哥马上回济世堂给你拿药,擦了就没事。”
看着向来沉稳的兄长惊慌失措,宁倾雪心头暖暖。不单爹娘将她视为心尖上的珍宝,哥哥也舍不得她伤了一分一毫,她拉着自己哥哥的手,对他甜笑摇头,方才只是痛了一下,并无大碍。
宁齐戎还要开口,但他的手就被拉开。
两兄妹还没回过神,宁倾雪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个已经打开的瓷罐,一股淡淡的药草香传来。
宁齐戎惊奇的看着药膏,“这是什么?”
“我命人特制的药膏,对消去红肿特别有神效。”
宁齐戎难掩好奇,接过来打量了一番,宁倾雪的皮肤娇女敕,不单轻碰就会红肿乌青,更易遭惹蚊虫叮咬,他娘亲特地用紫草根研制药膏,但药方从未外传,赵焱司拿出来的却与他娘亲所制的药膏极为相似。
“放心擦吧!”赵焱司对发楞的宁倾雪说道。
宁倾雪从他拿出药膏便没来由的心头一紧,脑子叫嚣着事情古怪,重生一事玄幻,原以为这是上天给的恩赐,让她得以再有机会护住上辈子逝去的家人,但赵焱司呢?
上辈子他让御医研制她娘亲给她做的药膏,最终还真被他捣鼓成了,但这个时候他的双腿无事,他又拿出上辈子研制出的药膏,她几乎不敢想像,若他也与她一般是重生而来,以他的凶狠,上辈子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下场会如何?她没有菩萨心肠,也不是没想过复仇,但她的性子怯懦,脑子不好,又狠不下心,更没把握能耍手段胜过旁人,所以只能怯弱的图一家平安,但赵焱司不同……
“多谢了!”对赵焱司,宁齐戎信得过,“给小姐擦上。”
刘孋机灵的上前,在宁倾雪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
宁倾雪僵着身子,没有看向赵焱司。
赵焱司对她的漠然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宁齐戎说道:“宁大夫方才只顾着看戏,菜都凉了。”
宁齐戎笑了笑,见宁倾雪脸上红印消去不少,不由啧了一声,他娘亲做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但若是能精益求精也是好事。“等会儿给我点药膏,我回去研究研究。”
赵焱司也没藏私,轻应了一声。
“爽快,”宁齐戎一乐,“等会儿我与你回家一趟,令兄恢复情况不错,我估模着再月余便能痊癒。”
“兄长得以安然全多亏了宁大夫,这份大恩大德,他日定当回报。”
宁齐戎不以为意的摇了下头,“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倒是你救了福宝,宁家受你大恩大德才是。”
宁倾雪此刻心乱如麻,食不知味,宁齐戎口中所言之人是赵焱司的兄长——当今太子。
太子自小体弱,前一世未能登上大位便早丧而亡,正因太子之位空悬,诸位皇子各有异心,同室操戈,导致后头大乱。如今太子尚在,还找上了她兄长?
吃了七八分饱,宁齐戎停了筷,“福宝,等会儿我要随宝乐至桂露山庄,顺道送你回郡王府。”
宁倾雪不知桂露山庄在何处,但听出是赵焱司如今住处,她原想告知兄长自己打算搬出郡王府,但顾及赵焱司在一旁,下意识的不发一语。
赵焱司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缓缓的站起身,“宁大夫,我到外头等你。”
宁齐戎也看出宁倾雪有话说,点了下头。
“怎么?”赵焱司一走,宁齐戎便问:“有事跟哥哥说?”
“嗯,”宁倾雪柔柔的开口,“哥哥,那位李公子的兄长病得重吗?”
宁齐戎听着宁倾雪软萌的声音,嘴角不经意上扬,语调也透露出轻松,“小丫头,这可是今日我听到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宁倾雪露出一个愧疚的笑,她并不想令兄长担忧,只是因为赵焱司在场,她没来由的心虚,不敢开口。
“你没事便好,”宁齐戎伸手轻拍了下她的头,没有多提赵焱司兄长的病情,只道:“那是从胎里带来的体弱,调养过后情况已好转。”
宁倾雪闻言,莫名心安。她心知太子的早丧是赵焱司转变的起因,太子天生体弱不假,但最后却是因被喂养多年毒药而亡,当时追查是个宫中的老太监所为,但查到人时,老太监早已咬舌自尽,纵使心知是二皇子所为也是死无对证。
太子丧后,储君之位空悬,圣上召闲王回京,心思昭然若揭,可一直迟迟未立闲王为太子,一是因闲王身残,但最致命的是闲王后院仅她一人,两人并无所出。
她微垂下眼,心头一颤,阻止自己再去回想,不论过去如何,皇室纷争再与她无关,只是她却衷心盼着太子安然,只要太子不死,便无日后纷乱,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
“哥哥,”她的眼神闪着坚定,“他一定要没事才行。”
宁齐戎挑了下眉,对她的慎重感到不解,但继而一想,因为李宝乐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对李家的事上心也不足为奇。“放心吧,我既已出手,就不会令他有事。”
对于兄长的医术,宁倾雪自然是信任的,她脸上露出一抹愉悦,“哥,我搬到济世堂与你同住可好?”
济世堂是宁齐戎来到屈申城的隔年开设的医馆,平时人不是待在庸王的军营里,就是在医馆。
“自然是好。”宁齐戎一口答应,“只是之前劝你搬出郡王府无数次,你都没点头,如今怎么改变主意了?”
宁齐戎确实不止一次提及让她搬离郡王府,只是当时她与宁若月交好,与她一同进出女学,所以拒绝了自己的兄长。说到底,自己就是个蠢的。
“就是想跟哥哥住在一起。”她娇娇软软的说着。
宁齐戎一听心情大好,没忍住自己的手,捏了捏她的脸,但这次控制了力道,没留下红印,“能有福宝陪着,哥哥的日子肯定过得更舒心。等会儿我就先回济世堂让人替你收拾屋子,明日便派人去接你。”
齐倾雪灿烂一笑,露出脸上浅浅两个梨涡,“我回去将东西收拾好就搬过去,屋子等我到了一起收拾。”
宁倾雪的迫切没令宁齐戎感到怀疑,反正他本来就不希望宁倾雪与郡王府太过亲近,只不过舍不到宁倾雪不开心,所以就由着她,如今她自个儿想通,他当然巴不得她立刻搬走。
“好,就听你的,只是济世堂人手不多,”宁齐戎思索了一番,“我还得抽个空去趟牙行,吩咐牙婆带几个丫头来瞧瞧。”
宁齐戎是个男子,在屈申城过的日子与在边城时一般简单,除了医馆有位坐堂林大夫和三个小伙计外,就只有看后门的小厮和他爹派到他身边护卫的四个手下,都是粗汉子,唯一两个妇人就是粗使婆子,平时清扫庭院、做饭菜,宁倾雪虽不是个傲气的姑娘,但他想想若是只有一个刘孋和一个何大娘伺候她,似乎不太足够。
宁倾雪身边只要有刘孋和何大娘便已足够,在郡王府虽说丫鬟奴婢众多,她也几乎用不上,正要开口打消宁齐戎念头,身后却响起赵焱司清冽的嗓音——
“不用麻烦,我让裘子带几个下人去济世堂清扫,这些奴才中,宁大夫若有中意的就留在济世堂里伺候。”
宁倾雪身子微僵,下意识的转过头,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上。
宁齐戎微惊的看着他,“你不是说到下头等我,怎么又上来了?”
赵焱司黑眸透亮,大步走向前。
宁倾雪悄然退了一步,敏感的察觉他的气息接近,衣袍甚至拂过她的身躯。
“忘了东西。”赵焱司伸出的手几乎要碰到了一旁的宁倾雪,他拿起桌上的扇子。
宁齐戎没有多想,只道:“说句话,让下人来拿不就成了。”
“无妨,几步路罢了。”
“我妹妹打算搬出郡王府,”宁齐戎的声音掩不去愉悦,“能借你桂露山庄的人一用自然最好,不然买回不知深浅的奴才伺候,我也不放心。”
用赵焱司的人,宁倾雪觉得不妥,她此生最不愿的便是与他再有交集,情急之下,她暗暗拉了拉宁齐戎的袖子。
宁齐戎察觉她的不安,低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福宝乖,宝乐不是外人,他是哥哥的好友,更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他,你大可安心,他是个好人,送上的人也可信任。”
宁倾雪被说得脸一红,她是想与赵焱司划清界线,却没打算让他知道,宁齐戎此时直言挑明,这不摆明了把她架到火上烤!她心中暗暗叫苦,低头不敢去看赵焱司的神情。
“宝乐,”宁齐戎一无所觉,哈哈笑道:“我妹子对外人向来腼腆,你别介意。”
外人?赵焱司看不出情绪的瞟了宁倾雪一眼,就见她的头更低了,他的眸色一深,微让开路道:“回吧,不然今日福宝可来不及搬至济世堂了。”
宁齐戎闻言也没迟疑,难掩心情愉悦的率先离去。
宁倾雪有满月复的话想要劝宁齐戎推辞赵焱司送来的人,但现下看来并非好时机。
她低着头,连忙跟着宁齐戎的脚步往外走,但赵焱司挡在前面,他不动,她就只能绕着他走。
她略微不安的朝他瞥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移步的打算,她只能屏息小心翼翼的从他身旁走过。
蓦然她的手腕被他的大手扣住,宁倾雪一惊,霍地抬起头,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的目光由克制变得放肆,最终回复平静。
宁倾雪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感觉到的是手腕传来的灼热。
在宽大袖子掩盖下,后头的刘孋没看到宁倾雪被拉住,只觉得赵焱司靠得太近,不由眉头一皱,“李公子,请你让让。”
赵焱司扬眉,眼神冰冷的瞄了刘孋一眼,慢慢松开宁倾雪的手腕。
宁倾雪得到自由,不再迟疑,飞快的越过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