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公子 第一章 梦蚀(2)

伍郎钜细靡遗的说起梦里的追逐,直到第七日时,魇在梦里咬断他的左手臂后,他就不敢入睡,灌了一壶又一壶的浓茶,勉强支撑了三个昼夜,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魇就再咬去他的右手臂。

从娘家返回的妻子看见丈夫两袖空荡,双臂断处都不见血,也没喊一声疼,吓得手脚发软,差点把儿子摔落在地上。

她连忙奔出门去,向邻居们求救,等到领着邻居回来时,伍郎的左腿也不见了。人人惊愕不已,直说这状况不论求神问佛怕都没用,只能去求公子。

大伙儿赶紧拆下门板,把伍郎放在上头,急匆匆的走街窜巷。途中伍郎纵然惊恐,却仍不堪困意,打了一次的盹儿,右脚就不见了,众人怕他再睡,沿途拚命的打他脸颊,在他耳边大喊大叫。

好不容易来到木府的石牌坊前,伍郎的妻子跪着哀求,一声又一声的叫唤,木府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才稍稍不注意,伍郎又睡去,醒来身躯都消失,只剩一颗头,嘴巴张得大大的,惊恐到极点的喊叫。

妻子痛哭失声,哭喊得更大声。

在阳光曝晒下,骇然不已的伍郎起先还会说渴说饿,旁人看着如此可怜,不忍心的递上水跟食物。妻子喂他吃、喂他喝,也都吃喝得下,只是不知是吞咽到哪里去了。

之后,他又说晒得受不了,妻子只能用布将丈夫的头包起来,用身体为他遮荫,瘫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还好雷刚路过,听见她的哭声,迳自闯进木府,否则再慢上一些时间,伍郎肯定连头都没了。

听完来龙去脉,公子微微眯起双眼,缓声说道:

“你的身躯既然是在梦里被吃,那就得到梦里去找。”

伍郎与妻子同时吓得瑟瑟发抖。

“但、但是,我丈夫就只剩这颗头,要是再入梦——”

“你们来求我,却不信任我?”

冷冷的声音,寒似北风。

刹那间,屋里彷佛暗了下来,恍若由明媚的春日掉入凛烈寒冬,教人打从骨子里冷了起来,浑身打颤。

“不敢不敢。”

妻子捧着伍郎的头,胆寒的连连磕头,在那无形的寒意压迫下,整个人慢慢的、慢慢的缩小:“求公子务必救命。”

柔软的小手探出,轻扯公子衣袖。公子低头看见夫人娇美的脸,满盈一室的迫人寒气瞬间缓解许多。

“不要气恼,她只是救夫心切,无意对你不敬。”

夫人很能体恤,柔声安抚丈夫,每说出一个字,公子森冷的神色就转趋和缓。“罢了,反正那梦里的魇是让你落泪的罪魁祸首,我非得严惩不可。”

他从来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不快,命令花丼不顾四季,为她终年绽放;日光不能晒热她、寒风不能吹冷她,而那只魇鬼竟惹得她落泪!

鲍子走上前,俯身望着伍郎的人头,身穿白袍的俊逸模样,清楚的映在那双惶恐大张的眼瞳之中。

“睡。”

简单一个字,就远远强烈过求生意志,伍郎眼神涣散,眼皮缓慢盖下。

在他双眼即将紧闭时,公子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眼瞳,瞬间消失不见。

梦。

又是静夜深深。

不同于前几次,仅剩人头的伍郎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惊慌的乱转眼珠,感觉冷汗从额头冒出,一颗颗的滑下。

轻巧的跳跃声从后方靠近,连脚步声也听得出无限欢欣。

魇鬼把他捧了起来,转过去四目交接。全身仅剩头部与他不同,其余身躯、双手、双脚,原本都是属于他的。

伍郎清楚的记得,左手臂弧形的疤痕,是八岁那年被镰刀划伤;右肩肤色较浅的那块,是去河边抓鱼,擦伤后长出的新皮;左脚的烫伤,是为了接住跌下床的儿子,被滚落的通红煤炭所灼——

“这是我的身体!”

伍郎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夺去“把我的身体还给我!”他恐惧的哀鸣。

魇鬼却笑了。

“既然被我吃了,就是属于我的了。”

他伸出滑腻腻的舌头,舌忝着伍郎的脸颊,在享用美食之前,先品尝一些滋味,舍不得太快吃掉。

“只要再吃了你的头,我就拥有齐全的,能在白昼之下行走,不必再困在梦里。”

舌头舌忝了再舌忝,唾液都滴下来。

“不要!我有妻子、还有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我不能被你吃掉。”

伍郎哭喊着,想躲开乱扫的舌头,却连转头都做不到。

“别担心,我会代替你照顾你的妻儿。”

魇鬼安慰着,随即咧开嘴,露出锐利的牙,迫不及待的大口咬下。

当曾轻易咀嚼伍郎四肢与身躯的利齿,就要触及头颅时,两道白光从伍郎的双眼射出,狠狠戳进魇鬼的眼。

魇鬼发出凄厉惨叫,顾不得手中美食,把伍郎的头颅抛开,双手捣着眼睛,痛苦的在地上打滚。

“你带来了什么?你带来了什么?”

痛苦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恐惧,透明浓稠的液  体从眼中涌出。因为液  体的流失,魇鬼的脸变得乾枯,发丝全都落尽,薄薄的皮肤贴着头骨,还愈绷愈紧,连眼皮都无法闭上。

从伍郎双眼射出的两道白光逐渐合而为一,公子的身影冉冉出现,散发的光芒照亮梦境最黑暗的角落。他站在白光之中,睨视满地打滚的魇鬼,衣衫无风自飘。

即使双眼已瞎,那美丽至极,也恐怖至极的影像,还是穿透空洞的眼眶,映射在他脑中。他恐惧的狼狈后退,企图远离那俊美的男子,就怕会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魇鬼忿忿不平的质问,扯得太薄的皮因为说话而一片片掉落,露出枯槁的肉与白色的骨。

“我不是要阻止你。”

鲍子面无表情,洁净的足尖不曾触地,翩然来到魇鬼身前,一字一句缓声说道:“我是要杀了你。”

说完,他抓住魇鬼的头,连同夺来的身躯,一同拖到伍郎面前。

“你的梦该醒了。”

刹那之间,伍郎眼前一亮。

四周不再是漆黑的梦境,而是已经回到木府的大厅。他诧异的直眨眼睛,看见公子一如梦境之中,就站在他眼前,手里还拖着那只魇鬼。

无法存活于白昼的魇鬼,头颅被日光一晒,就热烫得冒烟,疼痛得高声惨叫。公子的手稍稍用力,冒烟的头颅化为粉末,惨叫顿时中断,只剩伍郎的身躯软软倒卧。

虽然救回身躯,但丈夫仍是身首异处。少妇心里着急,却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又会惹怒公子,只能担忧的望向夫人。

“别担心,只要缝上就好了。”

夫人露出笑容,从衣袖中取出针与绣线,交到少妇手里。

“多谢夫人。”

少妇感激涕零,接过针线后,就将丈夫的头颅缝在身躯上,缝的时候还格外紧密,就怕他往后喝水时漏了。

当她缝妥最后一针,打好线结后,伍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先试着动动手指,确定手指能动后,才试着动动手臂,接着是双脚,还有身躯。虽然还有些虚软,但他缓慢站起身来,欣喜发现原本被魇鬼夺去的,如今全都回来7。

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颈间多了一道细密的缝线。

不敢久留的夫妻千恩万谢后,跟随在自行提议要带他们离开的雷刚身后,连头也不敢回,撑着发软的双腿,尽速离开庭院深深的木府。

看着愈走愈远的高大背影,夫人有些埋怨,望着丈夫说道:

“你怎么不留住雷刚,就这么让他走了?”

“算他识相,知道该早早走人。”

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烦扰他们夫妻,即使是好友雷刚也一样。他成亲后这些年来只是忍受雷刚,其实并不再欢迎。

“但是这么一来,妹妹就要失望了。”

夫人疼惜的说着。她与丈夫是如此幸福,自然也希望妹妹能有好归宿。

素衣少女站在门前,已经看不见雷刚,却依旧没有转身。她很年轻,面容还带着一分稚气,双眼清澄如水

“他会再来的。”少女的声音脆脆的,格外悦耳动听。

“别去想他。”

鲍子转回妻子的脸,不让她看着别的东西:

“你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他柔声哄着,拿掉她发间的茶花,再幻出另一朵更红、更黯的,重新为她簪上。

只是,刚簪上夫人的发,那朵艳丽至极的茶花就蓦地枯萎,色泽变得黯淡,花瓣一片片凋零,落在大厅的地上。

鲍子神色一凛,又幻出一朵茶花。这次幻出的茶花并非绽放正盛,而是已带枯色,还没簪上夫人的发就凋零落尽。他一而再的幻出茶花,却一朵比一朵枯萎,凋零得也更快,到最后他能幻出的,只剩一根枯枝。

许久许久没见过花儿凋零的夫人,看着遍地落花,不解的抬起头来,发现丈夫的神色比枯萎的花瓣更难看千万倍,她从来不曾看过他如此震惊的模样。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以为不可能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无所不能的他感到惊愕。

“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急追问,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指下冰冷的肌肤,让她更加不安。

是什么人或非人伤害了他吗?

有什么人或非人,能够伤害得了他?

鲍子丢开手中的枯枝,紧紧抱住妻子,整个人僵硬紧绷。这些年来,即使面对

是可憎的妖魔,他也能从容以对、面不改色,但是如今——

时间到了。

他将妻子抱得更紧,耳畔却听见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被脆脆的嗓音说出:

“时间到了。”

少女转过身来,清澄的双眼,注视着紧紧相拥的夫妻。

“妹妹,你说什么?时间?什么时间?”夫人更困惑。

“我不是你的妹妹,这些日子以来,我只是让你们以为我是你妹妹。”

少女轻轻摇头,素衣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眸子望向公子。

“你太专注于她,还有那些书册,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她双袖一扬,原本被公子隐没的书册全都现形,每一册都浮在半空中,充塞在大厅之内,如重雏的花或是蝶,书页翻飞时窸窣有声,一声声都是责备。

“当你开始蒐罗这些入魔之法的书册,神族就起了疑心。”

她伸手画了个无形的圆,被粉红色指尖触及的书册全都着了火,一本又一本的燃烧,迅速的蔓延开来。

火光熊熊,映在她的素衣上,宛如一朵朵艳丽的花。

“你知道规矩。”

她静静的说:

“每一任主人掌管砚城的时间,只有五十年。期满之后,卸任的主人就必须献出最在乎的那人,如此才得以维持砚城的平衡。”

鲍子面容扭曲,怒声大叫:

“不!”

“五十年期满,你可以卸任了,请把夫人交给我。”

少女伸出手来,书册在她四周燃烧,却不能伤她分毫,火焰虔诚的膜拜她的发、她的衣。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卸任的主人,就能成为神族,永远不老不死。”

少女劝说着,没有催逼

“只要成为神族,你就能拥有任何东西。”

“不能与她厮守,我不老不死,甚至拥有天地,都没有意义。”

鲍子表情狰狞,咆哮出声:

“我宁可入魔,也不会牺牲她!”

他挥手劈向少女,一道强烈的光芒吞噬火焰,力量强大得足以劈开整座砚城。少女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轻轻的挡下那道光芒。

凶悍狠绝的光芒,毫不反抗的融化臣服,落在她的衣衫上,心甘情愿为她的衣衫染上淡淡的光泽。

这么强大的力量,他不但未曾见过,甚至未曾想像过。

“你是谁?”他的声音竟在颤抖。

“现在——”

她声音柔和,字字清晰,脆脆的语音回荡在大厅中:

“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她宣布。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若是男人,就称为公子;若是女人,就称为姑娘。接替他的人,竟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女。

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妻子,轻抚过她的轮廓,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他的手、他的吻都是那么冰冷。

“夫君?”

惶恐不已的夫人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坚定的推到身后。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白袍的颜色渐次转灰,随着每次心跳就更深、更浓,黯淡到灰的最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他跨过了一道绝对不能跨过的界线。为了保住妻子,他放弃一切,宁可成魔。

少女衣衫上的色泽悄然褪尽,光芒回噬扑击,裹住他全身,缠抱得愈来愈紧。

他先前释放的力量为了讨少女欢心,反过来捆绑他,一层又一层的紧缩,甚至将白袍上的黑色全都拧扭出来,化作地上的一滩黑水。

粉女敕的指尖划过绸衣,分开彼此的牵连。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一步步走向妻子,身躯激狂扭动,放声呐喊:

“住手,把她还给我!”

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沾着血。

少女转过身来,看着双眼通红,狂乱得几乎要失去人形的公子。

“我不能纵容你危害砚城。”

她举起手来,空气都倏地收摄,日光消失,太阳在她手心中亮起,炙热剌眼,让他双目全瞎、身躯融化。

残存的听觉,只听见那可恨的声音脆声宣布:

“奉神族之命,我判你流放到万里之外,不得再归回砚城。”

强大的力量扑向他,像是太阳砸落在身上;他腾空飞起,像颗慧星般远离砚城、

远离心爱的妻子,在无尽的痛楚中呐喊:

“把她还给我——”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的石缝中,魔物微微一动。

他醒了。从三年多前那个被迫与妻子分开的恶梦中惊醒。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夜都会梦见那日的景况。

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流出,滴落到石上,腐蚀出一个个凹洞。

他不想作那个梦,却更不想忘却那个梦,因为那是他与妻子最后的记忆。他宁可保留浓烈的恨意,在梦中一遍遍重温,让恨意侵蚀他的良知、他的魂魄、他的身躯。

如此,他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沿着碎落的粉末,一点一滴的充补,爬行过万里之遥,回到砚城。

他要来找回妻子。

她深爱的妻子啊!

把她还给我。

没有心的魔物,哀伤的无声呢喃。

把她还给我。

他张开嘴,深深的、恨恨的咬住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腥臭的液  体。

把她还给我。

带着疼痛,他闭上双眼,期待能再度梦见那个恶梦,梦里有妻子的柔情、妻子的温度、妻子的发香……

魔物在入睡前,流着腐蚀的泪,哀凄的低语着:

“把她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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