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丈大人这话充满玄机,问得傅瑾熙有些想哭。
打一场当然无妨,头痛的是,他是要当“很能打的那一个”呢?还是要当“很能挨打的那一个”啊?
想讨老丈人欢心,比登天还难啊!
结果傅瑾熙当了“很能挡的那一个”。
但只挡不攻的下场就是他退无可退地被逼进练武场的墙边,硬是挨了几记拳脚,且在岳丈大人一轮惊人的快打下,他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最后是使出“落地滚”的逃命招式才滚出那个致命角落。
尽避全身都痛,骨头快散架,他依旧爬起来站得直挺挺地装硬气,见妻子在一旁紧张地咬唇握拳,他对她咧嘴一笑。
老丈人锐利的眼神觑了过来,给了句评语“还成”。
暗瑾熙脸上的笑扩大,以为最强难关终于闯过,正要跪下来磕头谢恩,老丈人却对几位在练武场边观看的穆家老仆道,“贵叔、福叔、禄伯,再试他一轮。”
“阿爹啊!”穆开微难得做出小女儿家才有的举动,她跺脚再跺脚,就是不依。
但她不依也没用,穆正扬沉眉眯目,低声吐出一句。“女生向外,果然没错。”
穆开微红着脸还想说话,穆家三位老仆已跃上场子,兵嚣擎在手中。
暗瑾熙一颗心扑通扑通震得好厉害,不是害怕又要应战,而是为了妻子不依地跺脚和老丈人那句“女生向外”。
女生向外向的是谁?噢……就是向着他吗?
他心中兀自陶醉,贵、福、三位程家老仆已合围过来,三位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要多很有多狠,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本以为要空手对付他们的三把大刀和暗器,忽见一物朝他掷来,他顺手一接,竟是一把轻灵难得的好刀。
“多谢岳丈大人。”
对付这场合围攻,傅瑾熙不敢大意,不再采完全的守势,但也未尽全力反击,仍是要给穆家老仆们留面子,他想,这几位老仆之于穆正扬,应是等同老薛之于他,都是如亲人一般的存在,伤了谁都不好。
最后他将刀反握,刀刃向着自己,刀背对外。
岳丈大人适才快招连发地揍他,这会儿他也发动一次快招连发,手中大刀耍出满片银辉,以快打快,但他的快又较三穆家老仆快上些许,所以在三十招内定了乾坤——中、中、中!连三下砍中贵叔、福叔和禄伯,只是砍人用刀背,他力也没下足,非常手下留情。
岂料擅使暗器的禄伯堪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明比武高下已见,该停手下场了,老人家竟留后手,见傅瑾熙双肩放松、吁出一口气,他顿时飞镖连发!
至少……至少五十枚有吧?!
暗瑾煕惊得内心哇哇大叫,不知这么多暗器如何往身上藏,他本能举刀挡挡挡,再闪闪闪,忽见自己快刀挡开的两枚飞镙直直飞向离他甚近的穆开微,瞬间惊得他想喊都喊不岀声。
他朝妻子飞扑过去,拿自个儿当盾牌,结果两枚飞镖毫无悬念地钉在他宽背上。
事情变化起于肘腋之间,穆开微直到康王爷在她面前中镖,这才回过神。
“我又不是接不住,就算接不住也闪得了,你、你扑过来干什么?!”扶住受了伤还紧紧望着她的男人,穆开微焦急得再次跳脚。
“我不知道啊……”傅瑾熙一酸无辜。“看飞镖朝你飞,就扑了……”
康王爷这辈子一直没搞懂,为何穆家贵、福、禄三位老仆后来对他戒心尽除,不仅没了半点戒心,还待他好得不得了,其实说到底,全因他当时回答穆开微的这些话——
不知道因由,全凭本能行事,要你安然无虞,所以欲犯你者,须从我尸身上踏过去——以上是贵叔、福叔和禄伯就整件事的看法,三位手段狠辣,斗起主毫无武德可言的老仆忽就觉得拿这个康王爷来配他们家小姐,但乎……好吧,也还不算太差。
暗瑾熙背上的两枚飞镖是穆正扬亲自替他挖出的,泰山大人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两手稳如泰山,即便那飞镖深深地倒勾入血肉,傅瑾熙在整个拔镖的过程中并未感到多大疼痛。
但,他一次感受到,这种伤受得实在太值啊太值!
便如那一次他为了带回周家双生子遭遇各方围攻,被孟云峥打中一掌,尽避底细尽现,他家微微也舍不得对他发脾气,而之前闹不愉快也在他受伤时候两人就顺利地和好了。
这一次状况也是一样的,只是对他感到不痛快的人换成岳丈大人和穆家老仆们。
可他一受伤,情势立时起了变化,剑技弩张的氛围立刻消弭于无形,他突然有热水可净洗手脸,有舒软衫子可换,有香茗可饮,有四色小丙配三色小食可吃,有软塌可卧,而且还是妻子出阁前所睡的软榻……境遇能如此这般大不相同,全因他受伤,这伤,比他“康王爷”的头衡还值钱!
“幸得禄伯这些年收敛了些,飞镖上没再淬剧毒,要不就算你吞了师父自制的解毒灵丹,也是要难受好一阵子,欸,无端端又伤着,都成什么事?”
此时女儿家偏朴素的闺房里,已裹好伤口的傅瑾熙钦绵绵地半卧在榻,腰后靠着一个大迎枕,下半身盖着一条丝绸被,他听着妻子叨念,吃着她递来的茶果小点,菱唇很难克制不往上翘。
“岳丈大人适才替我拔镖裹伤时,说待会儿要我陪他喝酒谈事呢。”一整个受宠若惊啊!
“都伤着了还想饮酒?”
“这伤挺好……”他不自觉喃喃。
“王爷敢再说一遍?”穆开微色立刻沉下来。
暗瑾熙连忙摇头,接过她手里的温茶,咕噜咕噜仰首灌光。
穆开微叹了口气,拿巾子帮他擦拭嘴角和下颚,边道,“还得庆幸我大师兄今日赶着见姑娘去了,如若不然,阿爹一声令下,除了贵叔他们上来试招,怕王爷还得跟我大师兄打上一场,那结果可能更槽。”
等等!这话说得……好像他打不赢她大师兄似的!康王爷不痛快了。“微微怎可长他人志气,灭为夫的威风?好歹……好歹本王也手抱两个娃儿跟孟大人对战过,虽败犹荣啊,若公平来战,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等等——”说得正热血,他却自个儿突然喊停。
穆开微还当真定住不动,等他再说话。
“那个……你方才说,你大师兄今日赶着见姑娘去?”康王爷大胆假设。“意思是说……孟大人有喜欢的姑娘?”
穆开微一笑,“自是心里喜欢,才会赶着去见。”
康王爷凤目发亮,继续小心求证。“那也就是说,孟大人并没有眼红本王娶了你,没有看上你,更没有喜欢你?”
这话让穆开微眯起杏眸了。“我大师兄当然喜欢我。”
“我知道我却道,他当然喜欢,但那般的喜欢跟我这般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没有像我喜欢你这般去喜欢你。”简直像在绕口令,说完,他还得了便宜又卖乖般叹道,“啧啧,就说这孟云峥的眼光实在不行,竟然没看上你。”
“傅瑾熙!”若非他背上有伤,穆开微都想跟他打一场,结果仅能在那儿挥空拳。连名带姓遭妻子怒吼的男人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握住妻子怒挥的小拳头。
他微用力一带,把人抱个满怀,而落进他怀里的人儿不愿他扯疼伤口,遂也没怎么挣扎。
“上回我来时,就站在那儿看着你。”他唇挂浅笑,指着一旁榻边,“睡着的你脸蛋看起来尤其小、软软的、很好捏的模样,本王那时心里就想,人称玉罗刹的姑娘睡起觉来也是小兔儿,岂料下一刻你就开打了。”
穆开微知道康王爷徐徐提及的是他夜潜进来欲对她下药的那一夜。
忆起当夜之事,她不禁也跟着笑。
暗瑾熙道,“人家我……我还是头一回被姑娘拉上榻,很害羞呢,再加上你那晚寝衣穿得那样单薄,襟口轻敞,惹得本王想看又不敢多看,欸,微微都不知自个儿那娇女敕模样有多折腾人。”低笑一声,“不过现下都好了,现下本王想看就看,想模就模,不用忍无可忍仍须再忍。”
才说着,他手当真不安分了,上上下下摩挲着她的背部和素腰,还这儿揉揉、那儿捏捏。
他作乱的五指被穆开微一把扣住,可是当她抬头瞪人,一张苍白俊颜已然俯下,男人精准地含住她的唇,想亲就亲了。
柄丧期间,上自皇族下至百官,除斋戒、不准作乐外,夫妻间的敦伦之礼亦需节制,因此各部不少官员干脆就留驻在官衙里守丧,至于康王爷和康王妃,他们夫妻俩对兴昱帝虽说没多少崇敬之心,但身为皇族成员,大丧礼的这一个月,两夫妻留在宫中的时候居多,自从当了真正的夫妻,倒是有一段时候没有好好亲昵在一块儿了。
此时在她出嫁前的闺房里,在这处有着两人回忆的软榻上,甜蜜的一个亲吻引发热情如火,穆开微被亲得有些招架不住,可是……不成的!
现下还大白天呢,阿爹留他们下来用午膳,等会儿就到饭时了,随时会有人过来敲门的。
再有他背部受伤了,挖开两个不算浅的口子,他还要这么胡来!
亲到最后,她捧住他的双颊,硬把直要蹭过来的俊脸推开。
“微微……”傅瑾熙当然知道她的顾忌,也没再跟她使强,虽喜欢她掌心里的温度,他眷恋地磨蹭再磨蹭,把苍白的脸肤挲出淡淡红泽。
穆开微被他那一声轻唤唤心脏紧缩,她将他的依恋看在眼里,映着他音容笑貌的一双杏眸不知不觉间也溢满柔情。
“王爷,我想……待新皇正式登基之后,就随师父启程往西边去。”她语气透出向往。
“师父说冰清草只生长在西边冥谷一带,仅有她才知道的秘境,是成片成片生长着,我想亲眼去查看,毕竟师父身边的冰清草全是炮制过的,我都没见过活生生的冰清草呢。”
“师父还说,我定然会喜欢它们在夜月下的景象,据说整片冰清草会流着着宝蓝色光泽,美得不可思议……对了,为了拔毒,你曾在师父的冥谷那里待了一年,可曾见过那……呃?!”她陡然顿住,因为眼前的男人突然哭了,凤目瞬也不瞬,两行泪水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流下来。
“傅瑾熙,你干么这样?”她紧声问。
“不知道。”康王爷望着她,眼泪又冒出一波,“你说要走,我……我就这样了。”
穆开微倘若是站着的,肯定又想跺脚。“当然得走啊!那位即将登基的新皇缠人缠得极凶,大丧礼待在宫中的那几日,他已好几回召我说话,缠着我教他擒拿手,连轻功都想学,当真还算计着要把禁军大统领的活儿丢给我,还要我劝你出来铺政,你说啊,不走能成吗?”
她替他擦泪,不断擦拭着。“我就想,趁早走远些,来避避风头,一来避避风头,二来傅瑾逸要真下了圣旨给康王府,届时天高皇帝远,没人接他的圣旨,那咱们就不算抗旨不遵……”一顿,咬咬唇,她略迷惑地问,“还是……其实你是想献身朝堂,为新皇做事,嗯……想想也对,你与傅瑾逸原就交好,想留下来帮他亦是情有可原。”
“留下来……帮他?”傅瑾熙讷讷地反问。
“所以你是想留下来吗?你不想随我走?”穆开微两手都被他的泪弄湿了,害她眼眶莫名其妙也发烫,“你究竟怎么了?”
“微微!”他蓦地大唤,用力抱住她,背部伤口被扯痛了也不管。
“你到底是……”脑中一闪,穆开微突然明白过来,“傅瑾熙,你以为我要跟师父走,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然后把你一人留在帝京是不是?”
康王爷当真以为他恶梦中的恶梦真要发生。
当初妻子被凤清澄看上,收为弟子,他心头就生出这么一个大疙瘩,很怕哪天凤清澄把妻子拐跑,很怕妻子最终没将他放在心上,潇洒就走。
因此穆开微随口这么一提,他便止不住胡思乱想,竟惊得浑身隐隐发颤。
穆开微想骂骂不出,想掐他始终舍不得,只得更用力回抱他,“笨蛋王爷!人说夫妻一体,你不随我走,我能放过你吗?”
“不放,不要放啊,微微,一辈子都别放过我。”傅瑾熙低头埋进她颈窝,沙哑轻嚷。
“我就是个笨蛋,笨到无药可救了,你上哪儿,我都跟着,你不让我跟,我……我会寻不到路的!”
穆开微内心大叹,胸中既热又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待他是这般,他待她更是如此,缘分奇炒的牵引,从此令他们俩彼此牵挂,难以一人独活。
她再次捧起他的脸,指尖抚过那汉泛红的目,看得那样仔细温柔。
“那王爷可要有所觉悟了,这辈子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就只能跟着我,若想反悔,我这儿可没有回头路让你走。”
男人长年苍白的双颊难得地浮出两团酡红,白里透红,美极。
他软软道,“微微就是本王的路……进进出出的路,本王这辈子只有你这一条啊。”
我发誓,往后我只闯你的闺阁,只对你进进出出……
穆开微想到他之前所说的,一时间心头荡漾,眉眸生春,禁不住扬笑。
“傅瑾熙,那你要跟着我,好好跟着,天涯海角、五湖四海,咱们一块儿去闯闯,你说好不好?”
“好。”他俊庞倾近,凤目是弯弯的两道小桥。“微微,好……”
穆开微仰首迎去,捧着他的脸,将自个儿唇上的笑意深深拓印在男人的菱唇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