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都督府里,一道圣旨落下,犹如平地一声雷。
别说张氏,就连接旨的斐有隆都被圣旨的内容给惊吓得说不出话,再见手边的犀牛角轴的玉帛诰书,他眼瞪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份诰书,张氏也不敢碰,只敢站在桌边瞧着,可上头明明确确写着被封一品诰命夫人的是都蝶引……天底下怎有这种事?!
“老爷,怎会有未出阁的姑娘封一品夫人的?”她听都没听过这种事!
斐有隆也半晌不出声,只因圣旨里除了皇上将蝶引指婚给了乌玄度外,婚期竟订在下个月中,儿戏般的荒唐,教他怎么也说不出话。
“爹,听说来了圣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斐澈刚从营里回来,大步踏进书房,就见爹娘神色错愕,像是瞧见了多么难以置信的事。“不会是跟昨儿个的事有关吧。”
斐澈心急地走向前,探头瞧着还握在斐有隆手里的圣旨内容,一双大眼眨了眨,大笑道:“好他个乌玄度,竟然跟皇上要求指婚!”
“这有什么好笑的?!”斐有隆像是从深渊里清醒,劈头就骂。
他等待多年,竟然因为乌玄度计划一夕破灭,要他怎么吞得下这口气?!蝶引可是帝后之命,怎能落在他的手中!
斐澈擦了挠脸,收敛了笑意。“爹,玄度也没什么不好,你不是也很看重他?眼下不过是换了个人嫁给他,对咱们来说压根没损失呀。”他那妹子是绝无可能入玄度的眼,如今他看上了蝶引,不是皆大欢喜吗?两家依旧可以密切往来,有必要为此气得吹胡子瞪眼?
尽避他不清楚父亲究竟为蝶引谋了什么样的婚约,但依蝶引的身分能嫁进二品提督府里,这也算是极大的福分了,想要再攀高,几乎是不可能了。
“你又懂什么?”斐有隆蓦地站起身,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我要面圣,我要求皇上撤了这门指婚!”
斐澈与张氏闻言,都赶忙拉住他。
“爹,你别胡涂了,皇上都下旨了,你真要皇上撤了指婚,这不是打了皇上的脸?!”斐澈赶忙相劝,就怕父亲莽撞行事。“要是冲撞了皇上,再加上昨儿个的事,咱们一家子还能好过吗?”
今儿个一早,他就进宫找乌玄度想问昨儿个的事究竟如何处置,可他人不在神机营衙门,他正等着晚点再去问清楚。
“是啊,老爷,你冷静一点,你瞧,蝶引都还没出阁,那封诰的文书都先送来了,这不是意味着蝶引非嫁不可?”张氏直揪着他,怕他真的一路冲出府,届时斐家就要被抄了!就说了那都蝶引根本就是个灾星,克死了双亲,如今还祸害斐家……说什么帝后命,我胚!
“封诰的文书?”斐澈呐呐地道。
“不就摆在桌上?”张氏扭头望去。
张氏的内心是矛盾别扭的,她窃喜都蝶引这灾星终于要出阁,可又不满她一个孤女竟平白被封了一品夫人,往后她见着她,是不是还得给她行礼?
斐澈绕过两人,取起文书一瞧。“看来玄度要升官了,将要高居一品了。”对武官来说,那已经是顶天的阶了,而武官之妻向来是随其夫的品阶而封诰的。“爹,数代前的帝王也曾经在给一位边境将军指婚时,破格给了未婚妻封诰文书,那意味着皇上看重边境将军,才给其未婚妻莫大荣耀,所以我想昨儿个那件事玄度肯定是处理得宜,皇上龙心大悦之下才会破格封诰,舅舅那儿应该已是无事才对,在这种情况之下,爹要是进宫,打的不只是皇上颜面,往后怕是玄度也会和咱们家断绝往来,何必呢?”
斐有隆本是怒气冲冲想进宫,可听斐澈如此一说,心便凉了半截。
昨儿个的事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可最狠毒的伎俩就是藏在大伙粗心之处,要真是纵放了,今日被抄的是张家,被波及的是斐家。然而因为乌玄度心细如发,一眼就看出端倪,才教两家避了祸。
扁这一点,他还得感谢他才成,自己要真的进宫求皇上撤了指婚,恐怕皇上会降罪,与乌家更是半点情分皆无了。
可是,他的梦怎能就此碎得连渣都寻不得?思来想去,最终将炮口对准了张氏——
“全都是因为你,昨儿个好端端的为何非得找蝶引麻烦,引得他俩见面又惹来后头的事端,这事皇上若要追究,你和泱儿都难辞其咎!”
张氏脸色一变,委屈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昨儿个都骂完了,今儿个还骂?“老爷,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哪是引他们相见?分明就是乌提督对蝶引上心之事早就传得众人皆知,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况且昨儿个要不是乌提督在场,蝶引早就被马给踩死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初要不是你设了个局将蝶引留在冯家酒楼,会让玄度有机会见到她,因而上心?!”说来说去,真正教他梦碎之人竟是他的枕边人!
“我……”张氏真是百口莫辩,暗恼他竟是新仇旧恨并罚了。“老爷,我已经知错了,况且这事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姻缘天注定不是吗?况且乌提督确实不差,他再三救了蝶引,一个女子能嫁此良人,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爹,娘说的没错,玄度是什么样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晓,且他也跟我提过他确实喜欢蝶引,如今他又升官了,往后对爹来说也是一大助力,这甥婿还差吗?怕是姑姑黄泉底下都感激你了。”斐澈只觉得父亲的反应古怪,妹子无法嫁给乌玄度,让蝶引嫁给他,不也挺好?况且,玄度官是升定了,武职一品可说是除了皇亲贵胄无人能敌了。
斐有隆张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清楚,他俩说得都对,换个方向想,玄度倾心蝶引,往后他这个舅舅有什么请托,他也难以推却,再者,进宫换得的富贵权势真是好吗?
朝中局势波谲云诡,伴君侧岂能松心?朝中暗敌不少,昨儿个就差点着了道,就算将蝶引送进宫,就怕再受宠也使不上太多力,倒不如一个乌玄度以一挡百的好用。再者皇上年纪虽轻,却极具帝王气势,绝不容外戚干政和权官把政,否则就不会有先前铲除楚为党和清算孙皇后一派的事发生了。
思来想去,眼前的安稳最是难求,他怎会猪油蒙心还贪求更多?要真将蝶引给送进宫,说不准妹子在黄泉底下都要怨他了。
良久,他才低声道:“素娘,你跟媳妇好生准备蝶引出阁之事吧。”
既然已是无力回天了,那就顺势而为吧。
张氏连忙应声,催促着儿子去跟媳妇说这事,趁着儿子离开才低声说:“老爷,其实蝶引不能入宫也无妨,咱们还有洁儿啊,洁儿又不差,只要多学点宫中礼仪,她肯定比蝶引还要好。”
她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要皇上选秀,就将女儿推去,往后她的女儿身分一高,任谁见着了都得拜,就算是一品夫人也得拜。
斐有隆哼笑了声,拿斜眼瞅她。“得了,洁儿那模样进得了宫?你就不怕她那性子进了宫,冲撞龙颜,害得咱们满门抄斩?”
“老爷,你说哪去了?咱们洁儿……”
斐有隆摆了摆手,无意再往下听。“差人将蝶引唤来,这事得跟她说才成。”
张氏悻悻然地撇了撇嘴,恼他压根没将女儿的亲事搁在心上。
等着瞧吧!
都蝶引拖着脚步回攀香院,一进房就闷声不吭地将封诰文书搁在矮几上。
指婚?
所以,她现在是真的无路可逃了?正如他那日警告她的,她这一辈子休想逃离他……那男人可怕又霸道,可她怕的不是他那身张狂,而是他似妖若魔的气息,怕的是她可能真的逃不了。
“表姑娘,乌大人是个好人,而且他三番两次救了表姑娘,就算表姑娘不感激,也不致于厌恶吧。”随侍在旁的弥冬忍不住问了,只因都蝶引脸上的不愿表现得太明显,彷佛要她出嫁是要逼她去死。
都蝶引没抬眼,淡声道:“你是他派来的人,自然说他的好话。”
弥冬抽了口气,回头看了瑞春一眼,不懂表姑娘怎会发现。
性情较沉稳的瑞春走来,正想跟她好生解释时,便听她道——
“你们下去吧。”
弥冬和瑞春对看一眼,还是乖巧地退出房外候着。
都蝶引无力地往床上一躺,撇唇哼笑。难猜吗?压根不难。这两个丫鬟从一进府就眼巴巴地瞅着她,同样讨好的笑脸,打一开始就决意在她身边当差,后来成了她的贴身丫鬟后更是待她尽心尽意,甚至在那日前往冯家酒楼回府时遇难,弥冬都能临危不乱地试图抓紧缰绳。
寻常的丫鬟哪懂得这么多?而且她们也不过十数日的相处,值得为主子不顾性命?想必是为了后头的主子吧。她虽是养在深闺,但她已有几世的记忆,更遑论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后宫里与嫔妃们斡旋,岂会连这么点眼力都没有。
她只是不争,求安逸,能避就避,不想节外生枝,可偏偏她的处境却是越发凶险,她实在不懂那男人为何执意要她。
封诰文书上,她受封一品夫人,是妻凭夫贵,可她根本还未出阁,岂能封诰?偏偏皇上愿意为了乌玄度破格,这意味着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她这个孤女又根本帮不上他一分,既是如此,又为何执意要她,如此强求?
如果能找出原因,也许她就能逃过一劫,可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可她无法抗旨,不敢拖累舅舅。
如果只剩出阁一途,那么,她也只剩一条路能走了。
翌日早朝,皇上雷厉风行,以烈火驹遭窃为由,下旨要大理寺捉拿数个二品官员问审,其牵连在内的大小辟员竟高达八十七人,一时间里朝中震荡,人人自危,就怕又是另一波清算,更怕自己无故受人牵累,许多官员差人回府,下令府邸一律朱门紧闭,谢绝所有拜访。西军都督府亦然,然而这日晌午还是开了门,让嫁出去的斐泱进门。
“怎会有这种事?!”张氏一听完斐泱的诉苦,整张脸都绿了。
“娘,现在该怎么办?”斐泱愁着脸,如花般娇俏的面容虽有妆点,但还是难掩颓败气色。
一早管氏就上门找她,说潘维被人押进了大理寺,如果她无法保住潘维,就让潘维咬住进张府是经她夫妇所邀,届时他俩都逃不了。
当场,她就跟管氏对骂撕破脸,恼潘维竟然利用她想栽赃舅舅,因而决意不帮,岂料才过一个时辰,跟在乌玄广身旁的小厮竟跑回府,说乌玄广被大理寺的人给押走了。
“你……没找乌家的人问问?”
“乌家没半个当官的!棒房的全都是些芝麻小辟,有什么用?”平常她视隔房那些个妯娌为无物,从来就没打算往来,不想让她们沾自己的光,如今自己还得去拜托她们,她是怎么也拉不下这张脸。
“乌玄度啊。”
斐泱听了,只是更用力地皱紧了眉。“娘,行不通的,打他从麓阳回来就不曾到他大哥府上作客,就连一道吃顿饭都不肯,他不会帮的。”说到最后,不禁埋怨了起来。“说来他也真过分,明知道这事这么办会连累我跟他大哥,他却还是这么做……分明是在报复我。”
当年是她要乌玄广将专爱惹是生非的乌玄度给丢到麓阳,也盘算着他一去不回,她就能趁机收了他那房仅余的房产田地,谁知道他不但活着,还成了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他大哥几次想挽回手足之情,他却是丝毫不领情。
哼,不要就不要,谁稀罕了!
张氏自然知道当初的事,要说乌玄度挑这当头报复,她也是信的,可是——“泱儿,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是不这么办,你舅舅可就要被牵累了,横竖这事你急也没用,不如等你爹回来再作打算。”
“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也不晓得,你就冷静冷静,等你爹回来再处理。”
张氏安抚着大女儿,差了婆子到厨房弄些她平常爱吃的糕饼。
没一会知晓斐决回府的斐洁也溜到张氏院里,一得知乌玄广的事,便道:“姊,你别担心,我听爹说有不少官员上奏要皇上选秀,这事再压也没几天,届时我入宫选秀,要是得了品阶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姊夫就没事了。”斐洁说得满脸得意,与其说要帮乌玄广,不如说她是在炫耀日后的荣华加身。
斐泱白了她一眼,呋了声。“就凭你也想成为有品阶的嫔妃?”
“姊,你别瞧不起我,咱们爹可是正二品武将,我要是进了宫,难道会连个嫔都当不成吗?”斐洁不服气地道。
“说你没见过世面,你还不信,二品官员在京城里满街是,有什么了得?京里最不乏的就是公侯之家,品阶不用高,贵在那份底气,而你……”斐泱心情不好,连嘲笑她的兴致都没有。
“姊,你别因为自己嫁得不好就想唱衰我,你当初说亲时,爹刚好犯事,所以才替你挑了个文官避险,可如今爹的声势是如日中天,想迎娶我的,八字不够重,我可不要。”
“也是,八字重一点,省得遭你刑克。”斐泱凉凉回咬一口,谁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最恨的就是当初父亲竟将她许给六品小辟……她一个西军都督府的嫡女竟下嫁乌家那种败落贵族,心里能不呕吗!
“娘,你看姊说那什么话啊!”斐洁知道嘴巴上向来赢不过她,只能转而向张氏求救。
“好了好了,你们姊妹……”话未完,便听见外头婆子喊着老爷,三人赶紧起身迎接斐有隆。
“你是为了贤婿的事回来的?”斐有隆一进房劈头就对着斐泱道。
“爹,你想个法子救救他吧,他跟这事根本就没关系。”斐泱低声央求着。
斐有隆一坐定,神色冷肃。“我进大理寺见过贤婿了,眼下是没什么问题,可我担心的是你会有事。”
“我?”
“潘维向大理寺供出你外祖母寿宴那日,是因为你向管氏透露了能使计将乌玄度给诱引到那小院,他才藉此布局的。”
斐泱听完不禁喊冤。“爹,这真的不关我的事,那是妹妹和娘要我这么做的!”她不过是为了破除都蝶引拥有的帝后命格,要让她爹知道都蝶引不过就是个无举足轻重的孤女,压根没他想得那般贵重,可谁知道事情最后竟演变至此?
张氏和斐洁闻言,脸色齐齐一变,暗恼她竟挑这当头把事挑开。
“姊,你这么说真的很不公道,我只说了要凑合他俩,可我怎么知道你挑了个好姊妹淘?今儿个是他们潘家夫妇栽赃你,你倒是咬住我跟娘了!”斐洁才真要喊冤,分明就是后宅一点整人的小玩意儿,谁知道会因而让整个朝廷震荡。
“好了!现在是推诿卸责的时候吗?!”斐有隆不耐地怒斥了声。“早跟你们姊妹说过了,不要老是玩些花样整人,如今果然惹出麻烦了!”
斐有隆话到最后,目光森冷地落在张氏身上,恼她管教不严才会如此生事。
张氏见状,只能无奈地垂着脸认错,只因她真的不想再进家庙了。“老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将两个女儿教好,可眼前这事得要先解决,总不好一会让大理寺的人上门逮女儿吧。”
“我能有什么法子?你以为我能把手伸进大理寺吗?”大理寺在去年经过皇上整肃后,提用的都是自己人,丝毫不讲情面,他能见到乌玄广已经是给他几分薄面了,还奢望他去塞潘维的嘴?
“可如果连爹都没法子了,女儿……”斐泱泫然欲泣地垂下脸。
斐有隆表面上瞪着她,心里却是不舍。“依我看,这事是玄度负责的,可眼下我跟澈儿也不好找他说,不如你们去拜托蝶引,让她写封信给玄度想法子,毕竟被押进大理寺的是他的嫡亲大哥,他总不能不帮。”
“爹要我去拜托她?!”泪水明明在眸底打转,可一听见得去拜托都蝶引,斐泱悲愁的神情硬是被愤怒给吞噬掉。“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的!要不是她,今天会闹出这些事吗?”
她就是个灾星,打她进了斐家的门后,家里就没一天安生!
她一进斐家的门,爹娘的感情就生变,再没多久家里就被楚为党牵连,甚至连累她下嫁乌家,如今竟因为她惹上牢狱之灾,她还不算是灾星吗!
“你在胡说什么?分明是你算计蝶引,如今倒是把错算在她头上了?我怎会生出你这种是非不分的女儿!”
斐有隆作势要打,张氏赶忙拉住他的手,泫然欲泣地道:“老爷,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可如今女儿有难,咱们得先帮她度过这一坎。”
“得,敢情还要我去找蝶引说?这象话吗!你们母女俩捅出来的麻烦事,你们自个儿处理,我不管了!”话落,斐有隆撒手就要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