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完香、添过香油钱,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欣然领着两位姑姑,一路走往后山林子。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松地完成此事,不料越走越心沉。
人生悲哀的事很多,而她最悲哀的是,即使重来一回,仍旧放不下那分情愫。
明知冤孽,明知该趁早月兑离,可是想起霍骥,依然无法避免心悸。
深吸气,脚步却笃定,怎么能够犹豫?既然方向已定,她只能坚持前行。
桃林里,一名女子眼眶蓄满泪水,在转身那刻,眼泪滑落,梅云珊跨步朝霍骥飞奔。
梅云珊投入霍骥的怀抱中,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并非不爱他,只是更爱权势与名利,如果他身分够高,能够让她在更多的人前骄傲就好,可是……
她喜欢被骥哥哥宠爱呵护,但吃着碗里,她忍不住望着碗外,身为女人难免贪心,更何况他娶的女人叫做燕欣然,能够给她添堵、教她过得不顺心,何乐不为?
“骥哥哥,我心好难受,我不能求你别娶公主,那会害了你一辈子,可是不甘心啊,我们原本可以……”她哭得楚楚动人,动人心扉。
哭泣不止的云珊让霍骥胸口越闷,想起燕欣然的强势,在宫中伴读那段时日,云珊就是日日受这样的委屈吗?
他看着云珊出生,拉着她的手学走路,教她说话读书,他待她比谁都亲厚,许是童年寂寞,迫切想要一个妹妹吧。
当梅老太爷见他和云珊相处融洽,问他愿不愿意照顾云珊一生,他连考虑都没有便点头答应。
之后他们订亲,他认定她是妻子,处处爱护关照,若非燕欣然横插一脚……想起早上的对话,浓眉越紧。
“骥哥哥。”她的声音拉回他的神志。
“对不住。”
“不是骥哥哥的错,我只是不甘心,因为她是公主就可以为所欲为拆散我们?这算什么,在宫里伴读,为了梅府再大委屈我都能忍,可这件事……骥哥哥是我的呀,她凭什么……”梅云珊啜泣不已。
霍骥轻拍她的背,倘若有一点可能,他不会教她吞下这分委屈,可是圣旨已下,再大的委屈他只能认了。
大大的掌心压在她的肩膀上,霍骥承诺,“不管怎样,我永远是你的骥哥哥,我会护你一世、疼你一世、照顾你一世。”
梅云珊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口,她贪恋这个怀抱,但更想达到另一层目的……梅云珊笑开,燕欣然应该来了吧?希望霍佳瑜有点用处……
听见同样的话,欣然的心再度抽痛,一阵一阵疼得厉害。
冷眼看着相拥的两人,胸口沉郁一如往年,明知道都一样的,明知道不会改变,明知道他会向梅云珊承诺并且一路实现……明知道的情景,为什么再次经历时还是痛得教人咬牙?
这样非常不好,她不想爱他了、不想要他了,为什么胸口还会被腐蚀?为什么那个大洞还是越扩越大?
泵姑们清冽的双眼射出凌厉眸光,这就是公主放弃一切、心心念念想嫁的男人?昨儿个才洞房花烛夜,今日便与人桃林幽会?他们把公主当成什么?!
玉双更急,脚一跺就要冲出去喊人。
匆促间,欣然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往前,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戏码。
玉双冲出去,不敢对霍骥叫嚣,只会对梅云珊吼叫,她骂得凶狠,梅云珊哭得凄惨,在霍骥眼里就是她燕欣然自恃身分欺负人。
于是霍骥打狗给主子看,抓起玉双摔出去,她的背重重撞上树干、吐了血,她不满地挺身为玉双撑腰,然后……争执、怒骂、她对霍骥动手……
那团混乱,她不完全记得,但确定的是从那之后两人成了陌路。
清冷一笑,欣然目光示意,转身离去。
她想,这幕足够令席姑姑、佟泵姑明白,有些男人值得等待,有些男人适合擦肩而过,霍骥是后者。
“公主!”梅云珊的声音响起。
压抑不住的冷笑自欣然唇间漾开,正常人碰到这种情景,躲都来不及,怎会自己撞上来?
摇摇头,可不是吗?伴读多年,梅云珊把她的脾气模得透澈,知道看见到这幕她肯定会大吵大闹,令霍骥越不待见。
欣然这一刻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凑巧呢,以为霍佳瑜替自己打抱不平,原来……梅云珊等着她大闹一场吧?
换言之,这幕不是偶然,而是特意为她安排的大餐?鸿门宴哪,宴无好宴,她就这么撞上来了,谁说后宫女子城府深,在城府这事上头,她哪里是梅云珊的对手。
这次,欣然不打算如她的意,假装没听见梅云珊的轻唤,她往前再走几步。
事情就这样过去?不行,梅云珊怎能甘心,苦心安排的场景怎么能够轻易落幕,她再唤一声。“公主。”
这么急着破坏她的形象?欣然缓慢转身,望着眼前一双璧人。
梅云珊抓住霍骥衣袖缩在他背后,发抖的模样真教人心疼,而霍骥护犊的神情……怎么,她是出柙猛虎?
没有狂怒、没有激昂,唯有沉静目光望着靠在一起的两人。
压抑心酸,淡然一笑,欣然道:“回府后,若是相公有空,谈谈吧。”
她没打算闹事?霍骥再度意外,她的行事作风与他预料中不同,他皱起浓眉,难不成这又是欲擒故纵?
霍骥僵硬点头,不管怎样,云珊的名节不能因自己败坏。
“行。”霍骥回答。
恬然一笑,欣然扶着玉双再度转身。
梅云珊急了,花费心思布置这场戏,怎能不收回几分效果,突地,她从霍骥身后跑出来奔到欣然身边,一把拉住她的裙袂就地跪下。
“公主,你饶了骥哥哥吧,都是我的错,是我要骥哥哥过来的,是我哭着求着要求见他一面,骥哥哥只是于心不忍……我发誓,以后再不私下与骥哥哥会面,求你别在皇上跟前告状,别断了骥哥哥的大好前程。”
说得情真意切,哭得楚楚可怜,男人喜欢的都是这款女人吗?难怪,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得霍骥青睐,她再会演,也演不来娇羞可怜的女人呀。
不过梅云珊确实很厉害,一番话全无私心,声声句句全是为她的骥哥哥着想,她若是男人也要心动的吧。
欣然弯下腰,轻轻扶起梅云珊,口气无比委婉。
“梅姑娘,你怎会有这种想法呢?我再傻也明白以夫为尊的道理,既已嫁入安南王府,相公与我便是两人一体,他过得不好,我岂能安好?何况父皇的手再长,还能伸入女儿闺房?
“别担心,我都明白的。过去我不识得相公,是梅姑娘不断在我耳边提及相公的聪明睿智与高强武艺,要不,我怎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上心?既知相公本事,不能相帮一把已觉可惜,又怎能阻挡他的前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梅云珊满脸讶异,这是燕欣然吗?不对啊,她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燕欣然应该暴跳如雷才对,亲眼看见丈夫与她亲热,不撕了自己已经够奇怪,至少应该……
她又不笨,事情发展至此,应该明白自己被背叛。
是她告诉欣然她不喜欢霍骥,只心怡三皇子,是她惶恐即将到来的婚姻,也是她哭着求欣然襄助一把,破坏她与霍骥的婚约,现在她又在霍骥面前哭诉,欣然怎么能够不发火?
欣然冷眼看着怔愣的梅云珊,再轻瞄霍骥一眼,明白了吗?她与他的“缘分”,梅云珊可是使了大把力气呢。
这时梅云珊回神,猛然磕头,一下重过一下。“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欣然好笑,不痛吗?这么下死命硬磕?
叹气蹲,她勾起梅云珊下巴,眼神无比认真。“梅姑娘,我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一句话,梅云珊再度怔住。怎么还没激出她的怒气?那么该怎么做才好?
梅云珊不语,只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望着她。
欣然问:“我认真回想,梅姑娘进宫伴读多年,我几时打骂过姑娘,几时对梅姑娘说过重话?梅姑娘怎么会如此惧怕我?扪心自问,我双手不曾沾过鲜血,那我到底做过什么让梅姑娘认定我会伤你性命?倘若梅姑娘愿意据实以告,我会对姑娘万分感激。”
她问得梅云珊答不出话。
席姑姑适时插话,“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公主心善,不知道这世间有人喜欢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好显得自己高洁。”
玉双听明白了,冷笑道:“咱们公主最是仁善不过,黑枣胡同里一批批的全是咱们公主养大的孤儿。连孤儿的性命,公主都如此看重,又怎会随意伤害梅姑娘性命?梅姑娘就放一百个心吧。”
“别再说了,还请相公送梅姑娘回府,单身女子出门,身边没带几个人服侍,终究危险,还是早点返家才好。”
欣然朝霍骥屈膝为礼,领着席姑姑等人原路返回,平静得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
自始至终,霍骥不发一语,他安静听着两人对话,陷入深思。
欣然没有对他说任何话,却是句句都在提醒他。
错了吗?是他一味偏信云珊,相信燕欣然骄恣任性、为所欲为,相信她是个修练成精、心机深沉的后宫女子……
“骥哥哥。”梅云珊微弱的声音拉回霍骥的注意力。
他俯身将她扶起。
“骥哥哥,我做错了,我好像害到你。”
“别担心,她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生气。”
“不对不对,骥哥哥不懂,公主就是那样的人,她喜怒不形于色,越是平静便越是愤怒,她肯定会想尽办法把这口气给出了才罢手。方才我应该让她打一顿的,打过便也解气了,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不知道会不会祸害到安南王府或是相府?全是我的错。”梅云珊不停自责,满脸的忧心忡忡。
霍骥凝睇着梅云珊,真的是这样吗?
昨晚霍骥送梅云珊回府后,并没有进喜房。
说不失望是假的,欣然那么努力改变,希望事情发展与前世不同,但很显然并未出现改变。
“公主,姑爷没来,还要进宫吗?”玉屏问。
“当然。佟泵姑走了吗?”昨晚她们定下计划,一早就让佟泵姑和秦公公将百余人带往冀州,她也打算离开,但必须在接到两个人之后。
“是,一早就离府了。”
欣然微笑,柳氏肯定很高兴吧,一个位高、深受皇宠又听话的媳妇,虽然不是嫁给她的亲生儿子,但多少能够带来利益吧。
“王妃已经备好回门礼。”玉双说完,噘嘴回答。“寒酸得很,公主要不要再添一些?”
要是在过去,玉双肯定要吃排头,那时欣然不允许下人喊自己公主,她提起十成精神努力当霍家媳妇,不过此生……倘若狐假虎威能为自己谋利,有何不可?
“不必,安南王府是什么光景,父皇还能不明白?”
打理好自己,用过早膳,欣然领着席姑姑和玉双进宫,昨晚她忙一整晚挑灯夜战,睡不到两个时辰,把该写的东西全都整理好带上。
走出大门口,在马车旁看见霍骥时,她有些意外。
是柳氏的本事,能逼得他走这一趟?还是昨天的交手让他想要研判自己有什么后招?
微微点头,欣然上马车,方坐定,发现霍骥也跟着坐上马车,玉双想上车服侍却被欣然阻止。“你去后头,与席姑姑坐吧。”
玉双咬唇,偷眼瞧霍骥,他会欺负公主吗?
看见她的表情,欣然了然,道:“快去吧,我没事的。”
车帘放下,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前行。
欣然倒一杯茶水递到霍骥跟前,他狐疑地望她一眼,将茶接下。
怀疑堂堂公主怎会纡尊降贵为他倒茶?可不是吗,若非经历过事必躬亲的前世,她确实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傲公主。
“能够谈谈了吗?”欣然问。
“可以。”
“首先,我很抱歉,是我得到错误消息,误以为梅姑娘心系三皇兄不愿嫁你为妻,才会做出错误判断导致这样的结果。”
至于是谁给的错误消息,她但愿他的脑袋够清楚,能够猜出几分究竟。
“局面已经造成,抱歉有何用?”他嘴巴说着,心里却在想,他应该因为她的话怀疑云珊吗?
她不介意霍骥的冷讽,回答,“考虑再三,我已想通,与其造成三个人的不幸不如成就两人的幸福。一个月后,我会搬到乡下庄子养病,放心,我不会让父皇迁怒安南王府,只要你能说服梅姑娘做你的平妻,我就能说服母后下旨赐婚。”
有皇后赐婚,梅云珊这个平妻也与正妻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能说服得了吗?她很期待呢。
“堂堂相府千金,岂能嫁人做平妻?”他冷笑。
“为什么不能?首先,梅老太爷看重相公,自小栽培又让孙女与你定下亲事,难道不是希望日后能够相互扶持?再则梅云珊不过是个寄在嫡母名下的庶女,王府嫡子娶相府庶女为平妻也不算辱没。”
梅夫人心善,不偏不颇,她拿梅云珊当作嫡女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不亏她,当然,她也上进,比起相府其他女儿更加努力,要不是如此,怎能得到伴读这等美差。
何况,若梅云珊不是庶女,即便梅老太爷再看重,在安南王府尚未认回霍骥之前,他也就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子,梅家岂肯为一个私生子舍出一个嫡女?
如今,霍骥的母亲是安南王平妻,他是嫡子,梅云珊嫁给他算是高攀,就是平妻也说得过去。
“你看不起庶女?”
这是云珊的痛,她之所以敏感、易受伤,之所以委屈、哀愁,全是因为这个身分带给她的心病。
“相公何来此言?认真说来,我也是个庶女,亲生母亲品级不高,若非父皇爱重,我岂能平安长大?”
“所以你想把云珊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相公想差了,梅姑娘虽以平妻身分入王府,我又不在府里,哪有看管一说?日后,相公的后院自然以她为大,再说哪天正室殁了,依相公对她的爱护,能不扶为正室?
“昨日桃林相会,妾身已然看清,梅姑娘对相公情深义重,恨不能终身相守,既然暂时的委屈能换得一世相伴,我相信梅姑娘自然是甘之如饴。依我看,此事并不难办。
“妾身说到做到,若相公能够说服梅姑娘点头,我定让母后为你们作主。”欣然口气决然。
没错,她心肠够坏,非要让他去撞墙,非要逼他去看清楚梅云珊的“情深义重”长什么模样。
霍骥心中琢磨,她果真如此心宽,能够容得下云珊?还是另有打算?
欣然见状抿唇笑开,他不相信她呢,她是做过什么值得他处处防备?
缓缓吐气,她说:“倘若相公不相信,我愿立下字据以表真心,相公会看见妾身诚意的。”她会让他看见的,在不久的将来。
欣然转头望向车外,隔着纱帘,外头的景物模模糊糊的,像她眼前处境,挨不着光明。
“妾身还有一件事,想与相公相商。”嘴巴说着,她的视线依然定在窗外。
“说。”
“梅相爷认定你有大才,望你走科考仕途,留在京城朝堂为百姓勤政,但相公自小尚武练得一身好武艺,于兵法有深入研究,如今南方倭寇猖獗,北辽蠢蠢欲动,相公是否考虑过征战沙场?”
欣然的话令霍骥震惊,这恰恰是他心中所想,只是无法对梅老太爷宣于口……不过提到这个,他想起那本《袁氏韬略》。
“你怎么知道我于兵法有深入研究?”
“你当我掐指能算吗?自然是听说的。”
听说?又是云珊?梅府上下只有她晓得自己偷偷学习兵法。
云珊聪慧,若真心崇慕自己,怎会将他的事透露给燕欣然,难道不怕对方起了争夺之心?
是闺蜜间心事分享?更不对,云珊口口声声畏惧燕欣然,怎会对她吐露心事?
看见他的表情,欣然垂眉浅笑。开始对梅云珊心生怀疑了吗?
前世她不懂为什么成亲不久他便急着上战场,起初以为他只是想逃避自己,后来打胜仗的消息不断从前方传来,她才晓得他有目标、有大抱负,他心有成算想在战场上立威立名。
几番联想,欣然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霍骥为何匆忙向梅府提亲,打得梅云珊措手不及只能求助她,设下粗糙的逼婚圈套。
原来是他急着上战场却不想让梅云珊枯等,糟蹋青春岁月。
“倘若相公不反对,今日妾身便了了相公心愿,如何?”
下意识地,霍骥勾起欣然的下巴,细细审视她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雪白清秀的瓜子脸上,眉黛微颦,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妩媚中带着三分英气,清丽月兑俗,气度不凡,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子。
但他想看的不是她美丽的五官,而是她的心思。
他一直想不透怎么会单单一眼她便认定自己、想嫁自己为妻?即使知道他早已定下婚约?
一个高贵美丽的公主,想要什么男人没有,为什么非要汲取自己这瓢对她无心无意的弱水?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是如云珊所形容的心思狡狯、狠戾恶毒?还是如贴身宫女所言的宽厚慈爱、宅心仁厚?
霍骥缓言问:“你想要什么?”
欣然失笑,前世今生,他怎老是问她相同的话——她想要什么?
很难懂吗?她要他的心、他的感情、他的一生,他的偕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不知道他是不明白,还是刻意不给,抑或者……给不起?
“你说呢?”
“你是个怎样的女人?”
终于对她感到好奇?曾经她想尽办法想让他了解自己,而今……算了,他已失去机会。
轻叹,她笑道:“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