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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半两(上) 第1章(2)

“小姐、小姐——”

铃儿的叫唤,让她回过神来。

“书舖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见自家丫鬟忧心的看着她,才发现车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将心绪从五年前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接过铃儿递来的帷帽,她将其戴上,遮住脸面,这才下了车。

城南这儿不比城西街市商区热闹,这儿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旧,这儿的舖子卖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这书舖子,所买卖的书册,更是旧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欢这间书舖子,这不起眼的小店,从上到下都堆满了书册,里头摆放的书册虽然不是最新的,可这儿什么样的书都有,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从东到西、打南到北,无论是哪朝哪代的书册,这儿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这间舖子里有位姑娘。

当她走进那间书舖子里时,那姑娘正坐在柜台之后。

同大部分城里的姑娘不同,这姑娘不疵础帽,也不戴面纱,不遮脸。

泵娘容貌极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从没给人看过好脸色,大部分的时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这姑娘学识渊博,什么也晓得。

进到了书舖子里,确定店老板今儿个不在,舖子里除了那姑娘没别的人,她方摘下遮脸的帷帽。

说真的,她也不爱这样遮头遮脸,可这世道就是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抛头露脸,所以当她发现这儿竟有间书舖子,偶尔还是个姑娘在顾店时,她真的又惊又喜,因为只要到这,她就能放松的淘买自己喜欢的书册。

这书舖子里虽然什么样的书册都有,但不知是否因为让个姑娘顾店,所以长年都没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尔她也能看见其他客人来买书,但客人确实不多。

也不知为何,这舖子竟然也这样存活了下来。

虽然对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欢这儿这样安静,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这儿的书常常更换,她每回来,书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样的本子,却总是有她需要的东西,她在这里看过内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礼记》,也看过晋代郑辑所着述的《永嘉记》,而这两本书册人们都说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转记,但这儿的书册内容看似却十分完整,也不像后人转记。

其中《永嘉记》中,关于永嘉八辈蚕的记述更让她看了十分吃惊,回去和蚕母师傅对照印证,还因此改善了养蚕的技术。

这些年,她从这儿淘到的古书里学到许多,时不时就会来这儿挖宝。

她在书柜之间漫步,浏览翻找着书册,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直到铃儿又来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着几本书册去结帐。

瘪台里的姑娘面无表情的拿绳子替她把书绑好。

“这些总共要三两。”

听到书钱要这么贵,一旁的铃儿倒抽口气:“怎么这么——”

黑衣姑娘冷冷瞥来一眼,那冷眼如冰剑一般锐利,教铃儿吓得瞬间闭上了嘴,缩到了她身后。

“铃儿,你先把书拿上车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书,转身把那书拎给了身后畏缩的丫鬟。

铃儿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着那几本书,匆匆推门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这书有多好,您别介意。”她朝那柜台后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两银元付帐。

黑衣姑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脸上的笑,粉唇依旧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两银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缓了些,不再锐利如刀。

她对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却突然听到那姑娘开了金口。

“温老板。”

听到这称呼,她一僵,回身只见那姑娘看着她,说。

“秦老板说,温老板若要开学堂,他可以提供习字本。”

她僵在门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姑娘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道:“秦老板听说温老板想为底下工坊的孩子们开学堂,你可以回去同温老板说,书舖子的秦老板愿意无偿提供习字本。”

她眨了眨眼,这才清了清喉咙,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同温老板说的。”

黑衣姑娘直视着她,然后将视线拉回了手边的书册上,再没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飞快的转身,戴上了帷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上车后,她忍不住从窗内往外看,那书舖子静静的坐落在那儿,一只黑猫蜷缩在门边晒太阳,隔着窗棂格纹,她能看见舖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着她。

心头,莫名又一跳。

忽然间,知道这姑娘晓得。

她放下窗帘,将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许,那秦老板也知道。

这城里,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人们知道多少,那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这书舖子,也是周庆的吗?

没来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着的《六韬》,人都说《六韬》是伪书,可她后来发现,那不是,她在那书舖子里也看过那本书,还买了回家翻看,她觉得那不是伪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庆有关。

只不知,是敌是友。

她希望这书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从旁听说,可她行事应该要更加小心注意。

虽然那姑娘看似无恶意,她也不觉书舖子的老板对她存有恶心,但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车马前行,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车,跨进自家门槛,铃儿抱着书跟在她身后。

“我头有点晕,回房歇歇。”她一跨进门,就同那丫鬟把书拿了过来,开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虚,长年都待在屋里,出门一趟回来总要躺个好几天,铃儿应答一声,乖巧点头,转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个儿小院走去,进门后关上了门,月兑上的衣裳,摘下头上的发簪,卸去脸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发束起,再从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却在这时,看见被搁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从工坊里带回来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抚模那块布匹。

指月复下的布料极细且软,上头有着细微的纹路,用差异极微的白色丝线,织着长笛、桃花、流水与小船。

春风再起,让窗外杨柳又飘曳起来,恍惚中,好似又看见他人在眼前,嗅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体温与汗水的织锦。

刹那间,他似又在眼前,贴得她好近好近,远远超过该有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垂下的鬓发黑丝拂过她的眼,察觉到他的气息溜过她的颊。

心跳、体温、味道……他颈边的脉动……

还有,那双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哑的声音。

为什么?

她记得他问,贴在她耳畔,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颗心,微微的一颤,每每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这么轻颤,教她屏息,忍不住闭眼抵挡。

闭上了眼,回忆却再次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

她记得许多和他有关的事,记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请了大夫后,她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到药舖抓药,熬了药给翠姨喝,翠姨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却没有因此松下心来。

她将剩下的银两分成两份,一份藏了起来,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装,拿去买了一些织布车机,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农家里,请农妇趁农闲时,织就布匹。

和农妇收布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来,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农妇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织机的妇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为贫困,连织机都买不起的人家。

她将织机租赁给她们,还提供棉花,织机租金和棉花的价格,就以织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织布的农妇,她就请翠姨直接上门一个一个教到会。

翠姨念归念,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允诺帮忙。

翠姨尽力把她当小姐养,但除了识字念书,她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熟,刺绣织布更不是她擅长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长,从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亲手做的。

她不懂织造,但她识字,她娘留了好几柜子的书给她,她从书里学到很多东西。

她和那些农妇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们相信她不是骗子,现成的棉花和织机当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那阵子,她到处奔走东西,几乎跑断了双腿,差不多在那时,她才庆幸自己有着一双天足,没被带去缠小脚,才有办法这样来回奔波。

事情一开始顺利到让她都有些头晕,然后开始急转直下。

那年秋收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装,扮成男人到城里做买卖,却连一匹布也卖不出去。

人们不收她的布,即便价格压再低,她说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里大半的布店、染坊、衣舖子,甚至估衣舖,却没有任何一间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侬快走开,走开——”

当她提着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赶出了衣舖子时,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

她搞不懂为什么没人要收她的布,一度还怀疑,是否人们都识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会在外抛头露脸。

可在这样穿着男装在外,来回奔走数月之后,她双手因为搬东弄西变得皮粗肉厚,两脚更是一再破皮到长出老茧,她甚至学着男人那般大手大脚的走路,学着男人那般提气放声说话,就连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认不出她自己,别人怎还会以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却知道自己可能赔得血本无归。

她还以为这是可行的办法。

熬人不能出外行商,但她只是收布再将布匹转给商家,不是开舖子做生意,这样为何也不行?

难不成,到头来,她终是只能靠着老爷和那女人的施舍,看他们一辈子脸色过日子?

站在寒冻的风中,她又累又倦,打心底兴起一股不甘。

她有货,却卖不出去。

走在飞花般的风雪中,她怀疑自己实在太异想天开,仍不死心的提着包袱往下一间走去,却还是受到一样的待遇。

“大爷,拜托您,您至少告诉我,为何不收我的货吗?”

“不收就不收,咱们自有原因,你罗唆什么?去去去,别妨碍咱们做生意!”

再一次的,她被人赶了出来,临到门口,那人还推了她一把。

她往后退,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门外摔去,她心下一惊,好不容易才在着地时转过身来,却还是摔趴在雪地上。

这一摔,痛得她眼冒金星,有那么半晌无法喘气也不能动弹,待回神,张开眼只看见一双黑色长靴就在眼前。

她抬头往上看,看见一袭玄黑长袍,然后是那块腰牌,那绣着红线的衣襟,还有那双黑不见底的瞳眸,和那个男人。

男人站在那里,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垂眼看着她。

她僵住,刹那间热气窜过全身,只觉得羞且窘。

她飞快爬起来,抹去脸上的雪水和脏污,将月兑手飞出去,敞开散落一地的布匹捡拾起来,她尽力动作快了,却依然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她不懂他为何还站在那,为何不走开?是觉得好笑吗?想看她出糗吗?

可那男人就是动也不动的,杵在大街上,直勾勾的看着她。

待她窘迫的将布匹全捡拾回来,包回包袱里,站起身,想转身快步走开时,却听到身后那男人开了口。

“想做买卖?”

她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男人撑着伞,瞅着她,一张脸依然淡漠,他手上抓握着一顶黑色的小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帽子又掉了,不知何时被他捡拾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才在细细的飞雪中,上前接过了他递上的小帽,吐出一字。

“是。”

即便站了起来,这男人依然比她高大许多,他垂着眼,瞧着她,张嘴开口。

“在这城里,要做买卖,是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她愣了一愣,开口问。

男人朝街尾的那间大庙点了点下巴:“看到前面那间大庙对面,挂着红灯笼的酒楼了吗?”

她转头跟着朝大庙那儿看去,看见了那栋挂着红灯笼的酒楼。

她知道那酒楼,那是京华酒楼。这城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京华酒楼,那酒楼有着城里最好的厨师,还有着全城最大的旗招,即便是站在这儿,她也能清楚看见那在风中飘扬的旗招。

“想做买卖的人,得到庙前的酒楼里,先和掌柜的买个平安符。”

“为什么?”她不解,再问。

“保平安。”他黑眸波澜不兴,淡淡的说:“防止小表来闹场,让人生意兴隆。”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那在飞雪中的红灯笼,待她将视线拉回男人身上时,那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有些困惑又不安,但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了,那些人就是不收她的货,既然如此,去那酒楼试试又有何不可?

她朝那酒楼走去,和掌柜的买了平安符。

掌柜的看着她手里的包袱,只问她做什么买卖,她告诉了他。

那掌柜给了她一个红色的平安符,报了一个价。

那平安符颇贵,但她付了钱,把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付帐,掌柜的还告诉她,每月都得来庙里过个火,会换个新的平安符给她。

简言之,就和缴月钱一样。

她眨了眨眼,很快会意过来。

后来,她在几番打听之下,才晓得那酒楼是周豹开的,当舖也是,这城里有不少青楼、赌坊都是周豹开的。

恶霸周豹,控制了这座城的大小营生。

在这城里,不和周豹买平安符,就做不了买卖,所以即便她的货再好再便宜,也没有人敢买,没有人敢收。

这城明的是官府的,暗的是周豹的。

而那男人,是周豹的儿子。

相较于周豹的猖狂,他安静又低调,只是那恶霸身后一道苍白的影子。

后来,她从旁人嘴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他叫周庆,喜庆的庆。

但人们看见他,从来也不觉得喜,更不会想举杯欢庆。

多年后,人们早已清楚领悟到一件事。

恶霸的儿子,仍是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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