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浓墨。
包深,更黑。
原本的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被飘来的乌云遮掩。
运河上,起了薄薄的白雾,漫上了岸,缓缓流入街巷中。
这雾,给了夜行人掩护。
周庆知自己的轻功很好,从小和那些妖怪打交道,他不得不把轻功练好,他本以为陆义可能跟不上,但那男人却一直没有落下,始终脸不红、气不喘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他带着那家伙来到城外地道入口,先后进了地道。
那男人胆子很大,眼也不眨的就跟着他走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中。
门关上后,他点亮火折子,继续往前飞掠,但这回放慢了一点速度。
“迎春阁这些年虽然易过主,可大致上的主体是没变,你认为宋应天将法阵图藏在哪?”
闻言,陆义没有直接回答,反道。
“很多年前,凤凰楼主让我看过那本书。”
周庆闻言一怔,迅速跟了上去,他很快就发现,这男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地道,他对这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地道万分熟悉,连一个弯也没转错。
“魔魅异闻录?”周庆跟在他身边,注意到那男人脚下几乎没有沾地,因为速度太快,他干脆熄了火折子,那男人在黑暗中,依然没有停下。
这地道乍一看很黑,但等习惯之后,就会发现顶上有着微微的绿光,那是一种会发光的青苔,要在极黑时才会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是有一次为躲那些妖怪追踪,躲进地道里,刻意掩熄灯火才发现的,可这男人显然早就知道。
“对,魔魅异闻录。”陆义脚下不停,道:“齐白凤所着,让其徒孙收着,若有新解,就会加注。白鳞那页的附注,是宋应天写的。”
片刻间,两人已来到迎春阁下方的地道。
“当年宋家少爷为封印白鳞才重建这间悦来客栈。”陆义停下脚步,站在其中一处出口,周庆认得这儿,这是通往假山的那处。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陆义伸手开启暗门,拾阶而上:“天罡于天以指向,八卦于地以封印,所以凤凰封印石下藏着八卦阵。”
“我没在迎春阁里看过相关的事物。”周庆跟在他身后,道:“这城里所有百年以上的建筑,我都查看过了。”
“我知道。”陆义走进假山的隧道里,然后停在其中一处有孔洞能看见外面庭院的地方。
天快亮了,薄雾渐渐散去,远方天际渐渐的亮了起来。
迎春阁里,繁华落尽。
伙计们已经送走了客人,掩上了门窗,收拾着昨夜的杯盘狼藉,其中一位正打着呵欠,巡着院子,一一吹熄亮着的灯笼,再将其挂回去。
陆义站在那孔洞旁,等到那伙计走远了,才指着假山对面墙上的石刻浮雕。
“那面墙上的浮雕壁画,是这儿的全景。”
“对。”周庆看着那浮雕,拧眉,道:“但那上面没有任何八卦、凤凰或北斗七星。”
他几年前就查看过了,这幅石雕壁画确实是当年留下来的古物,因为雕功精美,非但人物、犬马栩栩如生,无论亭台水榭、楼阁都无一缺漏,甚至连姑娘的衣物、发饰都一如当年,因为如此,反而让人们多年来,一直照着这图维持着这园林的模样。
“我知道没有,这是我雕的。”
这话,教周庆一怔,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当年凤凰楼重建悦来客栈,建成后,我听说他们要请石匠来刻壁画,我就来了。”陆义道:“当年我只为打探消息,这工作也有很好的报酬,掌柜的要我刻画悦来客栈的缩小春游图,我没有多想,只当它是个工作,但在我工作时,凤凰楼主来看过几次,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意外发现其中蹊跷。”
周庆挑眉,“什么蹊跷?”
“再等一下,你就能看到。”
到了这个时辰,迎春阁里除了守门的,其他人都已回房上床歇息。
周庆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但他耐心等着,然后那男人带头走了出去。
“差不多了,来吧。”
陆义说着就往外走,周庆凝神倾听,确定附近都没人,这才跟着走出去。
朝阳在这时爬上了屋檐,日光斜斜的照射至庭院中,照亮了整座假山,然后他看见了陆义要他看的东西。
升起的朝阳,被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挡住了,只有几道光线从孔洞中穿透而过,正巧落在那幅壁画上。
七道光,七个明亮的光点,在壁画上映出了北斗七星。
他愣在当场,只见陆义抬手,指着那幅当年悦来客栈的缩小春游图,道。
“八卦以封印,七星以指向。这些孔洞,是凤凰楼主以指力在假山上戳出来的,北斗七星之柄为天罡,柄之所指,这儿,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周庆看着他所指的另一个在远处的光点,又一愣。
那里已经不是迎春阁了,是荷花池通往外面运河的水道分岔口。
那地方根本已在迎春阁墙外,难怪他从来没找到过。
“东西在水底?”
“东西在水底。”陆义道:“我下去看过。”
“你没将它取走?”周庆挑眉。
“那不是我需要的东西。”陆义直视着他,说:“我从来不想解开白鳞的封印。”
周庆眼角一抽,扯着嘴角:“你认为我想?”
“老实说,我不知道。”陆义坦承:“如果是五年前,你若想取那法阵图,我一定会阻止你,但现在,我愿意赌一下温柔的判断。”
“若她错了呢?”周庆张开右手,黑剑刷地出现在他手中。
“若她错了。”陆义不惊不惧,只面不改色的说:“那把剑,现在就会插在我身上——”
他话声未落,周庆已举剑朝他挥砍。
陆义见状不避不闪,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不知何时,他手里也多出一把手斧,朝周庆砍去。
一剑一斧在空中交错,两人错身而过,斧与剑双双砍入肩头,血如墨,在晨光暗影中,飞溅洒落。
矮与剑滴着血,陆义转身,看见周庆手持长剑,也看着他。
他与他身上都溅了血,两人脚边都倒着被砍掉脑袋的妖怪,妖怪穿着迎春阁伙计的衣,滚到一旁的脑袋一双眼瞪得老大,张嘴还要喊,但周庆反手一剑就将那妖怪脑袋给削去大半,将那妖彻底终结。
陆义握着滴血的手斧,只继续把那句话说完:“而不是握在你手里。”
周庆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你不怕死吗?”
“我死过很多次了。”
这话让周庆无言,只能收剑,差不多在这时,他注意到墙上那七个光点已经因为朝阳向上爬升而位移消失,能清楚看到这北斗七星的时刻,一天之中,竟只有刚刚那短短片刻而已。
敝不得这男人方才说要天亮前完成这件事。
他朝荷花池走去,陆义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其他妖怪察觉异状之前,一前一后翻过墙,下了水,潜行至水道分岔口。
那儿的水底长满了青苔和水草,陆义伸手模索着,按压了其中一块石砖。
周庆看见石砖陷落,露出凹槽,凹槽里有个凤凰木盒,以铁链锁着,他挥剑砍断了铁链,将那木盒捞了出来。
两人回到温家大宅时,天色早已大亮,温家伙计仆佣早已起床干活。
陆义要进门当然不难,但周庆应该是个死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门恐怕会吓破人的胆,所以他带周庆走了地道,直接进了温家大小姐的小院。
让两人意外的,是温柔和阿澪已在那里。
“那是陆义的房,虽然很少人过去,可凡事总有意外。”温柔替他俩倒了热茶,道:“若让人看见我们在陆义房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所以天亮前,我们俩就过来了。你们找到东西了吗?怎么全身都湿了?”
“东西在水底。”周庆把木盒搁到了桌上,“我还没看过。”
“先把衣服换了吧。”温柔搁下茶壶,从衣箱里翻出一黑一白的两套男装,“别着凉了。”
那是他的衣,他偶尔会到她这儿过夜。
他月兑去湿衣,穿了那件月牙白的,陆义则拿了黑色的换上。
再回到桌前,木盒上的铁链已被阿澪解开,她伸手抚着木盒上方的凤凰,眼底透着不明的情绪。
她已卸去了温柔的脸面,恢复了她原来的样貌。
“奇怪,这盒没缝,也没锁孔,不知怎开?”温柔好奇的站在一旁,倾身查看。
“凤凰如意令。”陆义走上前来,看着澪说:“那是钥匙。”
澪闻言,眼睫一颤,但仍没抬眼,只抬手取下挂在颈上,垂在她胸前的铜牌。
木盒上的凤凰是阴刻,铜牌上的凤凰是阳刻,放上去刚刚好就能完整对上密合。
她旋转铜牌,木盒前方瞬间弹出一个小方块,让人能掀起盒盖。
做这木盒的工匠,技术十分精妙,木盒虽然长年泡在水里,但木盒里却依然滴水不进,万分干燥。
盒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只密封的竹筒。
阿澪看着那竹筒,却没有伸手,最后是温柔将它拿了起来,打开竹筒上盖,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纸。
温柔将它摊开来,看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她很快看了一遍,然后白着脸将它递给了他。
周庆看着她,接过手,垂眼也飞快看了一遍。
那上头详述了如何布阵的办法,甚至清楚注明了每一块封印石的位置,包括他们没有找到的那一块,但那没有解决他们的问题,事实上反而把一切弄得更复杂困难了。
“怎么了?”看出他俩脸色不对,陆义开口问。
“若要重启法阵,封印白鳞。”周庆抬眼,看着温柔,语音干哑的说:“得先让白鳞的魂魄合而为一,回到他的本体。”
这话,让阿澪一震,猛地抬眼,伸手就将他手里的图纸抓了过去。
她一目十行,越看脸越白,到最后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坐倒在椅子上。
末了,她甚至握不住那图纸,只能让那张纸从她抖颤的手中滑落在桌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会放声尖叫。
她没有,可她脸上血色尽失,就连唇也泛白,眼底有着掩不住的恐惧。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
《魔魅异闻录》里是这么写的,陆义方才也证实了这事,事实上,当年白鳞大闹苏州,就是为了要吃她。
周庆看着那吓得魂不守舍的巫女,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这女人数千年来一直生活在这种状况下,更糟的是,他很清楚,若白鳞抓到她,绝不可能给她一个痛快。
她会再次被囚禁起来,回到当年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
蓦地,她毫无预警的转身走了出去,没有人阻止她。
如果是他,他也会立刻离开这里,头也不回的跑去躲起来、藏起来,藏到没有人找得到的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