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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半两(下) 第11章(2)

周庆死了。

一场惊天爆炸,毁了元生当铺,将那儿烧得一干二净,只剩灰黑倾倒的废墟。

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毁了大半商街,就连对街的酒楼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灭之后,官兵在当铺的灰烬废墟里,找到几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挂着一只老银锁。

老银锁,形如腰子,厚实且饱满,原本绑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烧成了灰,沾得银锁内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后,就能看见上头一面雕着喜雀与梅花,一面錾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知府大人差张同知登门前来,亲自把那老银锁送给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自焚,大人交代把这赏了温老板,望温老板能长命百岁。”

张同知看着她笑,温柔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后来的那个还活着,只是换了张脸皮,扮成了另一个人罢了。

说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说不定,正是眼前这位张同知。

直到今时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她才真的能够体会,周庆这些年,有多难,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方能躬身抬手接过那银锁,和那男人微笑道谢。

“谢知府大人打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同知慢条斯理,意有所指的看着她笑:“这城里的主,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温老板,你懂吗?”

“子意知道。子意谢知府大人,谢同知大人给子意这个机会。”她诚惶诚恐的弯腰再弯腰,将拱着的手和头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负大人所托。”

“既是这般,就好。”

张同知满意的笑着,一甩长袖,转身走了。

她一路毕恭毕敬的跟着,将他送到了大门外,直到那张同知的车驾远离,她都还弯着腰,拱着手,紧紧抓握着那银锁。

手心里的银锁,又冷又冰,她紧紧握着。

等到那车驾再不见踪影,她方直起身子,转身跨进门槛,一路挂着微笑,走回温子意所属的大院,可才进门,她再忍不住胸中郁气,弯身张嘴就呕出了一口热血。

待她回神,邱叔与陆义已在跟前。

“丫头,你还好吗?”

邱叔一脸担心的看着她,她以掌心与手背抹去嘴角鲜血,将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哑声开口。

“没事——”

话声未落,一口热血再次上涌,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银锁,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气,另一口热血又再上涌,无法遏止的从口中呕了出来。

到这时,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陆义飞快伸手扶住了她,丘叔更是惊呼出声。

“我去找大夫——”

闻言,她急忙伸手将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头晕目眩的强撑着,张着布满黑点、看不清的眼,斩钉截铁的道:“阿叔,温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这个时候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些人是妖,披着人皮的妖。他们让温子意继续收月钱,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温子意要是病了,他们会立刻找另一个人做其傀儡,届时我们更难掌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有当他们以为,我就是个挂着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贪心奸商时,他们才不会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紧,心又抽,可仍哑声继续说下去。

“就像周庆,这么多年来,就是要恶给他们看一样。”

邱叔震慑的看着眼前他一手带到大的小姐,泪湿眼眶,哑声道:“但你这样是要怎么——”

“没事。”她脸色苍白,唇仍微颤,但语气无比坚定,“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让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应我,别去请大夫,别让周庆赌命为这座城留下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没了。”

邱叔喉紧心抽,只能老泪纵横的点头。

“好,不去,我不去……”

闻言,温柔这才松开了手,可心一松,头更晕,她站不住脚,可陆义已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那男人抱着她走进暗道,从温子意的屋,回到了温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让她休息。

当陆义转身要离开时,她张嘴叫住了他。

“陆义?”

他回过身来。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男人,哑声问。

“你是妖怪吗?”

陆义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只是抽出腰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没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缩,却仍坚持又问:“所以,你知道?”

看着她,男人点点头。

她直视着他的眼,再问:“你既然会武,为何瞒着不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义看着她,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无法再轻信任何人。

深吸口气,他没有闪避她的视线,只哑声开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错了一件事,我为此离乡背井。在那之后,我就只是个车夫,当一个车夫,不需要会武,所以我没有说过。”

这一刹,温柔能看见他眼里的痛与悔,和那强压在冷静表面下的情绪。

要在这之前,她或许无法辨认,可现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许多无法言喻的悔与痛,可她还是开了口,看着他,继续问。

“你的腿真的瘸了吗?”

他张嘴坦言:“没有。它断掉过,可后来好了,但当一个瘸子有许多好处,就像你穿男装一样,不同的身分,对打听消息,十分方便。”

她点点头,看着他,脸色苍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确认一件事。”

“邱叔不是。”没等她说,他就知她要问什么,知她在担心什么,他告诉她:“我今天早上确认过了。”

温柔闻言,这才让自己放松下来。

“抱歉。”

“不用。”他告诉她:“你这么做是对的,是我也会这么做。”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再次点点头。

他本欲转身,却又停下脚步,看着她问。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么做?”

她看着他,掀开了床被。

陆义看见她原先搁在床被下苍白的右手,握着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显然她一直将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转身,她就拿着这十字弓在床被下对着他。

“若我真是妖,这小箭是没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轻言浅语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头上涂了麻药,能放倒牛马的麻药。”

陆义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温柔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应该要觉得恶心,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可在经过这一日一夜之后,她现在只觉得麻木。

松开十字弓,她合上眼,将那染血的银锁,缓缓搁到心上,压着。

可闭上了眼,那夜周庆写下的字却清楚浮现眼前。

围地则谋,绝地无留。

此地已绝,不可多留——

他早知会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让官府抄了周家之后,离开这里。

可她如何能走?怎么能够?他都没走了,要她如何能够抛下这一切,转身掉头,离开这里?

躺在床上,眼好热,她咬着牙,不肯让泪上涌。

她不走,不会走。

多恨自己没早点猜透他想做什么,多恨他没有早点同她说,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剥皮的怪——

她清楚记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时,他在当铺二楼,垂眼瞧着她放那银锁时,眼底那难以言喻的情绪;她也依然记得,那日那夜,那时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紧握着她的手,却要让她走。

那一会儿,她还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够,所以他才没说,不肯说。

说了她也不能做什么,她心太软,不够狠,没那么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却又无法放她离开。

温柔将手心里的银锁紧紧握着,握得很紧很紧,紧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里。

可现在够了。

她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走。

不把那些肮脏妖怪,全都拖出来、翻出来,她不甘愿。

不甘心。

那一夜,下了雨。

细雨纷纷,飘着,落着。

清明过了,谷雨已至,绵绵阴雨,浇灌着大地。

第二天,她强迫自己起床,出门,当温子意。

在知府大人与张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与周庆的生意,亲自回到了大庙前,撑着一把伞,来到元生当铺先前所在之地。

那儿,除了倒塌烧焦的木梁与黑灰,什么也没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经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烧成了灰,老旧的石板上,有被岁月时光磨损到看不清的纹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开来,却也无人理。

许多年前,她同他一块儿倚窗坐在二楼,就曾注意到这裂开的天井石板上有东西,可那时它被青苔覆盖着,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烧之后,青苔没了,其上的石纹却依然看不清。

或许,是只鸟吧?

她看着那裂开两半的模糊圆形石雕,想着周庆,是否也曾好奇这是什么呢?那男人可有那闲情逸致?八成是没有的吧?

这一生,他可曾开心过?真的快活过?

雨一直下着,将灰烬融成黑水,在脚下漫流,湿了鞋,湿了袜,让寒气从脚底冻了上来,她却一无所觉,只觉心痛,不自觉,又握紧了垂挂在胸前的老银锁。

“温老板?”

听到工匠的叫唤,她回过神来。

“这儿,你打算怎么做?”领头的工匠,站在她身边问。

杵在那余烬之中,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工匠,淡淡开口。

“全部铲平,再起两座楼吧。”

说着,她撑着伞,转身走开。

没有人反她,没有妖反她。

周庆曾经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杀了,就是已经逃出城去。

迎春阁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见过墨离和李朝奉,她不知他俩是否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随着那在大庙前,迅速盖起的楼宇,温柔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记周豹与周庆。

从今而后,这座城,是温子意的了。

可她比谁都还要清楚,无论是谁在当家,其实都只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被那幕后黑手掌握的无形丝线控制着。

她会当那傀儡,她会让他们操纵她,直到她模清他们的底细为止。

日复一日,她微笑,她说话,做着买卖,收着月钱,再把收到的月钱送到张同知那儿。

她如那些妖怪所愿,做个安分守己的傀儡温子意。

每一天,她都会穿着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楼盖得如何,对着那些工匠指手画脚,脸上时时挂着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彻夜不眠查看周庆的帐本,有一部分的帐,和元生当铺一块儿烧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阁。

她接手周豹与周庆的生意时,柳如春就让人全搬给了她。那女人把帐本给她,只是因为张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们要她帮忙收钱、管帐,可她很清楚,周庆总是在查看那些搜来的帐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么,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发现了什么,那些妖怪才会杀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够、吃得不够,所以她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总是吃没多久,就跑去吐了出来。

随着日子的过去,她整个人越来越瘦,出门只能在身上多套两件衣裳来撑场面。

可即便她不断翻查手边所有的帐本,依然看不出什么来,没有半点头绪。

烦躁与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积,她甚至想过,要亲自到府衙里,将那扮作知府的妖给逮来,那些危险的念头,在脑海里转着,无法消散。

就在她恼恨得几乎想一把火烧了那些帐本时,之前被周庆占屋赶地的李老板找上了门来。

李老板是来道谢的,那天是温子意帮了他,给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顿好之后,他又带了礼上门拜访。

“温老板,今日除了来和你道谢,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老夫厚着脸,还有一事相求。”

“李老板,你但说无妨。”

李老板迟疑了一会儿,老脸发红的张嘴,道:“我李家那祖屋,听说周庆死后,是到了您手里?如若可以,是否请温老板缓上一缓,别将那屋卖给别人,让我老李有机会,把那祖屋分次给买回来?”

温柔一怔,才想起来,确实周庆大部分的物业,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确曾在帐本上看到这条。

她才要开口要他放心,李老板生怕她不愿答应,已老泪纵横的匆匆再道。

“温老板,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银两,买了那屋那地,可咱们李家,自唐朝就在这儿落地生根,打小,我爷爷姥姥都再三交代,对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绝对不能卖的,那是咱们李家家业根基,就连族谱上都有先祖题字,交代此屋断然不能月兑手,若然月兑手,必会断子绝孙,可我不中用,让周庆蒙骗,三年前他来我家,说要买我屋——”

她一怔,开口打断了他。

“周庆三年前就曾找过你?”

“是,当时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谁知他换了个方法来拐我家祖屋,那会儿,我商货在大运河上被劫,一时周转不灵,他说要借我银两,我就该知他心怀不诡……”

闻言,温柔心头蓦地一跳,昨夜那帐本里,除了李家,还有另外数十户人家的房产,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城里的百年老店,而它们全都是在这三年内,被他强行赶走霸占的。

让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户,都让人在帐本上,特别以小字注明着盖房时是何年何月,它们都和李家祖宅一样,皆是已经兴建了好几百年的古屋。

忽地,记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着一本地方志。

当时,她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来,他那时身受重伤,怎会有什么闲情翻看在地的地方志?

蓦地,她领悟过来,他强占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温柔不动声色,只露出微笑,开口打断眼前的老人。

“李老板,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笔房产,我会找帐房管事来问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月兑手。”

得到她的亲口承诺,李老板感激涕零,差点就要跪下,她伸手拦住了他,一阵客套之后,将他送出门外。

待李老板离开,她匆匆回转书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帐册,果然上头有好几户旁边都有小字记载着兴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传了好几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还是看不出其中蹊跷。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字,这些小字,是他写的,特别注明。

他对这些老屋,这般势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着那本帐册,她转身翻找出城图,将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标了出来。

它们看起来很散乱,没有规则性,散布在城内城外,东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须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现在,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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