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毙了!蹦起腮帮子,她从荷包中掏出一条手炼,炼绳上头串着珠子,是很漂亮的天蓝色,有点混浊、不够清澈透亮,问道:“你记得这个吗?”
卓淳溪吓一大跳。“我的元珠怎么会在你这里?”他还以为弄丢了。
“你给我的。”
“我为什么要给你?”
“坏人把我们抓走,我保护你,你把珠子送给我,还说长一以后要娶我。”
卓淳溪被她的话吓到,他完全不记得了啊!“我、我……”
“我什么我,放心,我不是在逼婚,我不会要求你‘大恩不言谢、以身相许’。”殷菀大气地拍拍他的肩膀。
好友夫不可戏,她知道再过不久他就要和敏敏成亲了,她早就做好打算,等喝完两人的喜酒,就雇车回陵县去。
她忍不住又捏捏模模他的脸,真是好漂亮的一张脸呢,小时候美、长大更美。她的长相不够优秀,但不妨碍她喜欢美男美女,敏妹妹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羡慕呐……
“对不起,我说话不算话。”卓淳溪的脸上尽是纠结。
“没事,不过是小时候的戏言,我没放在心上。”拉起他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殷菀把珠子放在他手上。“还你,就当送你的成亲礼物。”
卓淳溪用力摇头,反抓住她的手,把手炼套到她手腕上。“我说给你就给你,不会拿回来的。”
言而无信已经够可恶,怎能把恩情一笔勾销?尤其听到她说“不过是小时候的戏言”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好剌耳,心口也酸酸的,好难受。
殷菀没有坚持,说:“好吧,这次你可要记住,是送人,不是丢掉,下回见着,别误会是我偷你的。”
“不会啦。”卓淳溪见她没把元珠取下,松口气,拉起笑脸说:“不管怎样,都算我欠你一次。”
“为什么?”殷菀问。
“我说娶你,却要跑去娶妹妹,是我的错,算我欠你一次。”
殷菀失笑,真可爱啊,他怎么就没想过,或许是她诓他的?
卓淳溪认真的表情,让她忍不住想逗逗他。“这样啊,要不你两个都娶了吧,敏妹妹当妻,我做妾,如何?”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为什么不行?我们姊妹俩共事一夫,还委屈你不成?”
“三叔说,当丈夫要对妻子很好很好,不可以亏待她,迎妾纳通房都是不好的行为,会让妻子难受的。”
这话听在殷菀耳里分外甜蜜,想想自己的爹、再看看他,若天底下的傻子都像他这样,嫁给傻子又有什么不好?
她两手用力地搭上他的肩膀,郑重地道:“卓淳溪,你是个好男人,能嫁给你是最幸福的事,我为敏妹妹开心,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过一辈子,知道吗?”
“我知道。”他的眼睛干净清澈,看得她枰然心动。
偷窥的敏敏诧异万分,她没想到当年菀姊姊挺身救下的男孩竟然是淳哥哥,未免太巧合。
身为旁观者,她把两人的对话神情看在眼里。虽然都没有明说什么,可她相信两人有恩有义,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透的暧昧感情。
她很想跳出来说:“菀姊姊,你喜欢淳哥哥吗?让给你吧,你们成亲,你们完成童年约定。”可下一刻,欧阳杞的话又跳了出来。
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女,为化天劫而出现,一场劫、一场病。洞房花烛夜,功力大增,一夜春风、桃花数度,运气好、终生病弱,运气差、静待二十年轮回……这份“幸运”,她怎么也不能让菀姊姊来承担啊。
悄悄地,她从门口走开。
如同欧阳杞所说,爱情果然很麻烦。
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牵牵扯扯、羁羁绊绊,偏偏爱上的不能嫁、不爱的不能不嫁,这是谁在跟谁作对啊?
三月七日,白天阳光和煦、春风暖暖,可到了下午却变了天。
敏敏已经斋戒沐浴整整三天,身上的鲜甜花香盖过薄荷味儿。
坐在镜子前,她的头发全放下来了,飞瀑似的,没有脂粉、没有装饰,只有腕间一颗圆润的蓝色元珠,她穿着一袭银白色长衫,远远看着,像是天女下凡。
今晚,小少爷一生最重大的事即将发生,王府上下小心翼翼、精神紧绷,深怕发生一丁点儿差错。
“姑娘,要不要再喝点水?”落春问。
“我已经喝三杯水了。”
敏敏失笑,四个落比她更紧张,从早上起,一个个神情焦虑、忧心忡忡,没弄清楚的,还以为她们才是要历劫的预言新娘。
落春尴尬笑着,拿起梳子,再为敏敏梳一次头。她的手微抖,眼睛涨涨的。
落夏、落秋早已控制不住,别过身去,偷偷吸鼻子。
落冬倒是一脸酷样,板着脸,站在门口守着,一动不动,彷佛一根木桩子。
她们都曾历经劫难,知道那份痛苦与恐惧,少爷和她们不一样,身分越高、劫难越大,听说王爷当年被天雷狠狠劈过十五回,全身变成焦炭,在山洞里整整修养十年,数度在人间、黄泉间徘徊。
因此,就算姑娘生辰极佳,也没人敢夸言,事情必定一帆风顺。
一阵吵嚷声,敏敏转头,发现在门口与落冬争执的殷菀。
“让菀姊姊进来吧!”敏敏说。
“可欧阳公子……”
落秋话没说完,敏敏便截下她的话,“欧阳公子担心事到临头有变,才不让我见人,可再过不久我就要去停冬园,还能有什么变化?放心,我保证不跑,保证乖乖等候时辰到来。你们就让菀姊姊进来同我说几句话,行不?”
落春和落秋互望一眼,大家都晓得的事,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没想到姑娘自己捅破。元宵夜姑娘失踪,王爷虽然没发火,可人人都绷着皮等着挨罚,现在事到临头,万一……没人承担得起。
“姑娘……”落春还想再劝。
“屋外团团围着几十个人,别说我没有武功,就算有,也得插翅才飞得了,拜托你们了,如果不放心,你们就在旁边守着,可不可以?”
落夏想了想,点点头,走到门边,把殷菀迎进屋里。
看见敏敏,殷菀猛地抓住她,就要往外冲。“我们快走,这里肯定有古怪。”
她是真的着急,整整三天,她都见不到敏敏和卓淳溪,这也就罢了,王府上下,人人都神神秘秘,想问点什么,几棒子都敲不开他们的嘴巴,摆明要做坏事嘛。
殷菀的着急,见证出她的真心实意,她以诚挚相待自己,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敏敏觉得庆幸。“没事的,菀姊姊别担心。”
“没事?你当我是傻子啊!她们说今天你和卓淳溪要订亲,不能见外客,见鬼啦,哪家订亲不是敲锣打鼓、送聘礼迎媒人的,哪像这里,满府上下死气沉沉,再说啦……”她扯了扯敏敏的衣裳。“谁家的新娘子穿这样一身白,是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她满肚子火气,哇啦哇啦,话一股脑儿地吐出来。
敏敏看着殷菀,试图找个好说词来解释,可是真难呵。
知道满府上下都是狐狸时,她差点吓死,如果殷菀知道……一副侠义心肠的她,会不会拿把菜刀,大开杀戒?
“其实不算订亲,应该算是……某种仪式。”
殷菀的眼珠子转两圈,凑近她耳边,迟疑地问:“不会是要搞血祭吧?”
“不是、不是,是……淳哥哥的身分特殊,成亲仪式多少有些与众不同。”敏敏快要词穷了。
“身分?”殷菀皱起眉头,沉吟须臾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又问:“你是指他的王爷身分,还是指他……非我族类?”
敏敏猛地倒抽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她。“你、你……”
敏敏的反应让殷菀绷住。“对,我知道,你也……知道?”
她弹起身,把落春、落夏、落秋往外撵,她们自然不愿意,但殷菀高举五指说:“我以项上人头发誓,绝不会把敏敏姑娘拐走,还担心的话,你们门外站两个、窗外站两个,屋顶上也可布置两个,行不?”
她们不肯,但殷菀态度强硬。
“现在我要和你家姑娘说几句贴心话,请勿打扰。”说完,她硬是当着她们的面把门给关上。
殷菀匆匆走回敏敏身边,还没开口呢,敏敏便先抢先一步问:“菀姊姊的非我族类是指什么?”
“卓淳溪是只狐狸,对吧?”
“你怎么……”
“他被关的时候,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神智不清,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当时我真担心,要是被坏人发现,他肯定会被砸个稀巴烂,我这才挺身护他,把坏人给哄到外头。”
“天,看见……尾巴……菀姊姊不害怕吗?”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敏敏觉得自己真没用。
“他又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的人形狐狸,在我们陵县老家,有一年搬来个寡妇,她带着一双女儿住进来,那家人,一个个模样长得可真好,村里不少男人都教寡妇给迷了魂,大家都说她是狐狸精,刻意远着他们。
“可我不怕,进进出出的,与她们结下好交情。有一回我穷极无聊,偷了娘酿的酒,让她的孩子喝,这一喝,狐狸尾巴可就露出来啦,我用绳子把她们给绑起来,等她们清醒,逼她们自首。”
敏敏瞠目结舌,竟有这般胆大的女子,她真是白活了。
“菀姊姊,你真厉害。”
“有什么好厉害,狐狸和人也差不到哪儿。”
她轻松的口吻,让敏敏崇拜不已,忍不住拿她当英雄看。
殷菀接收到她的目光,拍拍她的头,拿她当孩子似的。“所以呢,老实告诉我,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殷菀不怕,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细说从头,关于天劫、关于夺嫡之争……她连这段时间的情感矛盾、心情挣扎都说得清清楚楚。终于有人可以倾听她的欢喜、她的悲哀、她的感情、她的绝望,她有说不出的畅快。
她停不下嘴,因为听众很捧场,殷菀为她的委屈皱眉,为她的爱情欷吁,跟着她的心情起伏,最终,满腔仁义的殷菀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只差一点点就要说:“不怕,姊姊代替你去。”
她捧住敏敏的脸,眼对眼、鼻对鼻,认真地道:“身为男人,就该有肩膀承担,我相信卓淳溪挑得起责任,男人事、男人负责,我们什么都不要管,再跑一次吧,试试看,说不定这回会成功。”
“不跑。”敏敏摇头。
“为什么不?”
“在宫里上吊时,念头闪过,如果结局都是非死不可,我为什么不能为淳哥哥死?他待我这样好,为他犠牲,总好过七尺白绫,死在冰冷的后宫好,就当是回报吧。”
“谁说你非死不可?”
“是啊,说不定我会安然度过一切,我会成为狐后,到时菀姊姊别回陵县了,跟着我吃香喝辣,有章若敏一天好日子,便有殷菀一天荣华。”
柔柔的身子、娇弱的小模样,竟说出这样大气的话,惹酸了侠女的鼻头,真是……傻瓜。“谁要你冒险换回来的荣华。”
“也不全然是冒险啊,我已想得通透,虽然不能嫁给蔺风,至少可以看见他,可以在他身边转转绕绕,就算不当夫妻、只做师徒,也挺好的,总好过一世不见,好过恩人成仇人,是吧?”
“笨蛋。”这样怎么会挺好,明明就挺不好。
“菀姊姊,我会没事的。”
“谁说的?”
“有王爷呢,我信他,他说没事就没事,他会护着我,直到我寿终。”这是他的承诺,她收下了。
“你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殷菀气急败坏,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看着殷菀,敏敏觉得自己真坏,居然很欣赏她的气急败坏。
认真说来,她的人生不算失败,还有那么多人在乎她、关心她,对吧?
门敲两声,落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时辰已到。”
“进来。”敏敏发话,四个落进屋。
她们都是有武功的,拉长耳朵,就能见屋里的对话,她们担心坏啦,深怕姑娘被殷菀说动。
敏敏站起身,落春,落夏上前,将她的衣服弄整齐。
出门之际,一只微湿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敏敏转头,看见殷菀郑重的表情。
殷菀说:“走,我送你一程。”
直到现在,敏敏才明白停冬园里为什么要竖起一座假山,为什么要在山下留下洞穴,原来那是要给淳哥哥历劫用的,可不是让她重温谷底时光盖的。
人类,往往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太伟大。
卓淳溪站在山洞前,他和敏敏一样,都是一身银白色长衫,头发未绾、披在身后,在看见敏敏和殷菀时,他露出憨傻笑容。
卓蔺风、欧阳杞、上官麟、司徒权……狐王的人马全到齐了,听说倘若卓淳溪歴劫顺利,狐王会进京,亲自为他主持婚礼。
一群人排排站在卓淳溪身边,脸色严肃凝重,肃穆气氛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关卡,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
看见卓蔺风,敏敏加快脚步迎上前,她忍不住撒娇耍赖。
有人看着呢,但最后一回了,她坚持任性,坚持投身到他怀里。
卓蔺风没有拒绝,即使知道,这行为并不合宜。
“我怕。”她的声音很甜,身子却抖得厉害。
“别担心,有我。”他轻拍她的背,一股真气顺势渡进她的身子。
“如果我熬不过,可不可帮我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埋起来?可不可以每年去看我一回,可不可以……”
他不让她有这样悲观的念头。“你不会死,你会变成狐后,你会长命百岁。”
“如果狐王昏聩,不让淳哥哥继承王位呢?”
“放肆!”司徒权大怒。
可他一开口,就让欧阳杞捂住嘴巴往后拉,他在司徒权耳边低声道:“小泵娘年纪小不懂事,你甭计较,现在她就是想要上天摘仙桃,咱们都得帮忙,重点是她得心甘情愿进山洞啊。”
卓蔺风亲亲她的额头,说:“你放心进去,我这里陪你。”
“哪里都不去吗?”
“要,哪里都不去。”
“我得在里头待多久?”
“天亮就可以出来。”
天亮?一夜定生死?她深吸气,点点头,用力握紧拳头。“我会没事的。”
“对,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卓蔺风道。
“好。”
放开卓蔺风,她走到卓淳溪身边,握住他的手。
“蔺爷,时辰到了。”上官麟走上前,端着一个银盘,上头有条银色长绳,绳子的两端系着银制铜铃,卓蔺风和欧阳杞各拿起一端,为敏敏和卓淳溪系在脚踝。
两人依指示,除去鞋子,果足进山洞。
卓蔺风按下洞旁机关,一堵石壁缓缓关上,她张大眼睛,死命看着卓蔺风的脸,她看见他用嘴形说:不要害怕。
然后……她就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