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早就让人把敏敏唤醒,张罗好后,牵着马在行宫外头等着,没有半分不耐,他先将敏敏抱上马背,再翻身上另一匹马。
连他都不晓得自己竟有这样的耐心,能重复解说要诀,为了安抚她的不安,还夹杂了几个笑话。
“知不知道你娘的骑术也是朕教的?”
闻言,敏敏这才抬头看向他。
看到她的反应,皇帝笑道:“我同你爹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我们无话不说、无恶不作,我们偷父皇的御酒,在秋夜里上屋顶赏月。我常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那么朕就不会一世孤单……”
他说个不停,讲的全是些琐碎事,一件一件,如数家珍。
茹歆得到一本武功秘笈,三人躲在屋子里练功。
茹歆讨厌粉色衣服,章邺偏给她买一堆粉红绸缎,见她苦恼,他令人裁一堆浅蓝、天青、淡紫、淡黄色的衣衫,可是到最后,她穿上身的,全是她最讨厌的颜色。
他们合力在东宫挖狗洞,拿不到出宫令牌时,就从狗洞进出,那几年他们玩遍京城上。
茹歆学做菜,明明难以下咽,可他和章邺却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她的厨艺能够突飞猛进,他们厥功至伟。
章邺豪气万丈地说“以后阿骥当皇帝,我给你打江山”,茹歆说“以后阿骥当皇帝,我帮你治后宫”。
卓蔺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回忆陈年旧事时,表情温柔得像个男孩,但突地他脸色一变,口气也多了几分锐利,“章邺、茹歆决定成亲时,朕愤慨不已,指责茹歆说话不算话,她红了眼眶,向朕道歉,说她无法适应朕的后宫,那时的朕力量太薄弱,无法保护茹歆,可现在不同了,相信朕,朕能够护你一世富贵平安。”
敏敏低下头,保持沉默,她并不相信,皇上的野心很大、眼界很宽,需要他在意的事太多,他无法专心守候一个女子,不管是娘或姑姑都一样。
要是在昨夜之前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紧张害怕,但是现在她不担心了,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与皇上见面。
卓蔺风已经做好安排,不久后会有狂奔的鹿群经过他们身边,到时她尽避扬鞭催马,跟着鹿群狂奔,沙尘滚滚、混乱无边,之后,章若敏这个人将会彻底消失在人间。
若真要说她害怕什么,就是骑马这回事儿了,她都还没学会呢,还得要策马狂奔,但卓蔺风说,一切有我。
她完全想不出来他要如何从鹿群中救下自己,但他天生有种奇怪的魅力,只要靠近他,所有不好的念头就会自然而然放下,好像天下无大事,心烦心闷皆是庸人自扰。
也许他真是天上论仙人,离神仙近了,心也就净了。
想着他,敏敏自然而然地漾开笑意。
见她不说话,皇帝眉心微蹙,但他不担心,时间多得是,他早晚会让她对自己一心一意。
“我想试着自己控制缰绳。”敏敏要求道。
闻言,皇帝心头的阴郁迅速退开,她愿意听他说话、愿意跟他说话,这是相当好的开始,对不?
他笑问:“不害怕吗?”
“我是章邺的女儿。”她挺直背脊。
“说得好,章邺的女儿就该如此。”
他正想把缰绳交到她手中,霍地,她的马长鸣一声,无预警地抬高前足,使得她整个身子往后倒。
怎么会这样?说好的鹿群呢?她吓坏了,双手用力向前伸,直觉抱住马脖子,紧紧贴靠在马背上。
下一刻,马儿失控狂奔,皇帝手中的缰绳被奔驰的快马抽走。
“敏敏!”他放声大喊,策马往前追敢。
十几名护卫也骑着马疾驰,跟在两人身后。
马儿越跑越快,敏敏根本无法抬起头,她吓得紧闭双眼,任由风在耳边吹掠,她知道这不是卓蔺风的计划,她知道事情生变,但……为什么?
“敏敏,跳下来!”
她听见皇上的叫喊声。
她用力吸气,鼓足勇气抬起头,一眼望去,才发现前方尽头是无底深谷,受惊的马匹仍然往前奔驰。
“敏敏别怕,快跳下来!”皇帝加快马速,朝她伸手。
她看着皇上伸出来的手,再看看前方,卓蔺风的计划无用了吗?是哪里出了错?
她想握住那只救命大手,可一旦握住,下半辈子她将会在不见硝烟的战场度过,倘若逆风疾行……她的爹、娘、姑姑会在那头等她吗?
几乎是连思考都不必,她反射性地做出选择。
掉下去就行了,只要掉下去,所有的痛苦委屈哀伤再也不会困扰着她,这样子很好啊……想到这里,她对着皇上灿烂一笑。
皇帝被她的笑容震慑住,她没说话,却清楚地传达了心意——
她宁愿死,也不肯到他身边?
一样的笑、一样的坚持,这一刻的她不是敏敏,而是口口声声喊着阿骝,说要当他一辈子好朋友的茹歆……
马狂奔到悬崖边,敏敏倏地坐直身子,展开双臂,她用尽全力拥抱风、拥抱自由。
懊死的女人!卓蔺风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深邃的双眼透着肃杀寒意。
两刻钟前消息传来,皇后横插一脚,生生坏了他的计划,皇后想要敏敏的命,想让她尸骨无存,如此狠毒的女人,怎能不遭天谴?
无妨,老天招呼不了她,他亲自款待!
愤怒在胸中沸腾,他的脚步没有片刻停顿,像风一般追逐着敏敏的方向,他不断地在心底对自己说,也对敏敏说——
不怕,一切有我。
又闻到干净清新的薄荷香味了,敏敏心想,她应该到了天堂。
带着甜甜的笑容,她张开眼睛,试图看清楚天堂的模样,可是这里的情景和她想象中的美好不一样。
她所处的地方一片黑暗,带着阴凉湿气,接着一束光芒从前方照进来,她睁大眼睛,只看到一个背对自己的模糊身影。
是神仙或是阎王?无所谓,不管天堂或地狱,她终究月兑离了让她无法呼吸的后宫。
贝唇,笑容更盛,坠谷的那一刹那,她展开双臂迎向死亡,迎面的风呼呼地吹着,自由的感觉真美妙。
死亡并没有想象中可怕,至少没有凡胎,她感觉不到疼痛,全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云里雾里好舒服。
她只是觉得可惜,没能选择他给的柳暗花明,没能待在他身边,享受光明与舒心,失去他,与他阴阳分隔,她的心很痛。
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如果他们的缘分不断,下辈子是不是就能够相守?
轻轻挪动身子,这时候神仙转头,她倏地停止了动作。
那道背影的主人居然、居然……是他!
他是神仙还是鬼魂?怎么会是他?怎么可以是他?他那么好的人啊,老天爷,祢怎么不张开眼?
是为了救她吗?是为了那句承诺吗?她不要啊,她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不要他应诺,不要他生死相随。
敏敏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支起身子,仰着头,用最大的力气朝他伸展手臂。“抱抱……”
她的嗓音听起来很可怜,她无辜的表情像极了那只金色小狐狸,舍不得了,他走向她,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
她用力圈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
她哭得他的心扭成一团,无比慌乱。“怎么了?很痛吗?没事,再几天伤口就会痊愈,相信我。”
“咳咳……呜……为什么要救我?我死我的就好,我不想你死啊!这么好的你死掉多可惜,你死了,淳哥哥没人依靠,怎么办?”
她哭得太难过,话也说得乱七八糟,不过卓蔺风还是听懂她误解了什么。
他不由得失笑,轻轻推开她,抬手探探她的额头,想确定她是神智不清还是发烧烧昏了头。
敏敏发觉他的掌心微温,不是鬼该有的冰冷,片刻的怔愣后,她抚上他的脸,手指有微微的剌痛感,所以……
带着迟疑,她轻声问:“你是人吗?”
他把她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说:“我是人。”
随着他的靠近,沁人心脾的薄荷香气拂来,再次安定了她的心神,她的身子放松下来。照他这么说,她也没死?怎么可能?她很清楚山谷有多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结局只有粉身碎骨。
“我怎么没有死?”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弄不清楚是高兴还是后怕,她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拼命往下滑。
“对,你没死。”这种事需要花那么大把力气才能确定吗?
“不可能的啊!”
“没有什么不可能。你坠崖,我救了你,我们现在在谷底,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上去。”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想不明白。“这是你的计划吗?”
“不是,是皇后的计划。”提及皇后,他的表情倏地变得狰狞。
“她想要我死?”
“对。”
“可我没死啊。”
“对。”
两串眼泪还挂在颊边,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爱的模样让人别不开眼。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死透,她的鸩酒、砒霜害不死我,流箭快刀砍不死我,你说说,我的命怎这么坚韧啊,是不是非要七尺白绫、千刀万剐,我才死得成?”
他斜眼瞪她。“这种事值得骄傲吗?”
泪还在,她笑趴在他怀里。“就是忍不住骄傲啊,我怎么这么厉害啊,你说说我是不是九命怪猫?还是我和阎王爷有特殊交情?”
“有毛病。”卓蔺风轻戳了她的额头。
他没有告诉她,她差一点点就死了,那一瞬间他无法呼吸,手脚冰冷,剧烈的恐惧将他狠狠包围。
他也没料到,他不过这样小小的动作,她竟然又哭了,而且还是不顾形象、毫不节制的豪放哭法。
卓蔺风傻了,女人哭泣不是应该隐忍而委屈?不是应该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美得教人心悸?她这种哭法,和耍赖的三岁孩童有什么两样?
不行哭呀,受那么重的伤,就算吞过“灵丹妙药”,也没有这么好的精力应付伤心,他把她抱到自己膝上,像安抚孩子似的,亲亲她的额头、顺顺她的背,干巴巴地安慰道:“不要哭了。”
“就是要哭,没摔死,就哭死,我又不想活,你为什么要救我?坏蛋,你是大坏人!谁让你当好人,闲着没事救我干么?”
他不知道她大哭,不是因为被戳痛额头,而是突然间想起来,她没死啊,没死就见不到爹娘和姑姑,坠崖的那一刻,她是抱着多大的希望,盼着这一摔把自己摔进奈何桥彼岸,一家人重逢。
卓蔺风觉得她是不是摔坏脑袋了,怎地一下骄傲自己怎么都死不了,一下子却又气他救了她,女人都是这样无理取闹的吗?要是换成别人,他早就不理会了,可是对她,他始终放不下。
“严格来说,不是我救你的。”他找到拙劣的借口。
“不然呢?”她的鼻子贴在他胸口,得用力拉出距离,才能够喘两口气。
“你从山崖坠谷,衣服被树枝勾着,缓冲了摔下来的力道才没死,但那匹马的运气就没你那么好。”
“它怎么了?”
“它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我差点也摔得粉身碎骨?”
“对,那很痛的,幸好老天爷眷顾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死透,鸩酒、砒霜害不死你,流箭快刀砍不死你,七尺白绫、千刀万剐也奈何不了你,你值得骄傲的。”
她的脸很脏,头发散乱,衣服破得厉害,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显丑,但她展颜大笑,一双灿烂的笑眼眯得看不见黑瞳,这样的她在他眼里,非但不丑,还美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哭哭笑笑,也不晓得闹了多久,敏敏终于累了,声音渐渐转弱。
卓蔺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从号哭转为啜泣,他缓缓吐气,心情放轻松,她终于不哭了,真好……
“猜猜,你为什么会坠崖?”他寻来新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马突然发疯?还是我做了什么剌激马儿的动作?不对,是皇后给马喂了巴豆?”她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要碰这种巨型动物。
“是马腿被射入毒针。”
她叹了口气,问:“皇后到底有多讨厌我啊?”
“不是讨厌,是忌惮。”
因为母亲吗?敏敏摇摇头,这不是她能够解决的事。
“想不想报仇?”他打定主意让皇后死无葬身之地,可他没想到她竟然摇头。
“她不过是害怕我挡住她的利益。”
“所以?”
“我不在,挡不了,她再不会视我为敌。”
“所以?”
“不视我为敌,就不会对我动手,我与她再没有关系。”
就这样?她的性格会不会太宽厚了?“你不生气?”
“气啊,但生气改变不了现状,只会让自己难受,我何必让亲者痛仇者快?”
“不生气也能报仇。”他非常乐意为她出头。
“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寻仇,要筹谋、要算计,一个不小心被牵连进去,倒霉的还是自己,我何必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做傻事?”
她倒是想得通透。“你确定真这样就算了?”
“我相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她没有本事,只能忍耐,只能期待老天替自己报仇,她很孬种,她擅长当缩头乌龟,多年的后宫生活,让她变得胆小而怯懦。
“我更相信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卓蔺风冷冷地道。
“我也相信,但好人死后上天堂,祸害就算在人间待上千年,也如同身处阿鼻地狱。皇后地位崇高、权力至上,可她痛苦惊惧,成天战战兢兢,深怕有朝一日失去所有。
“她算计别人,更怕被人算计,快乐不敢笑,哀伤不敢哭,就怕弱点被人掐在手里,日不舒心、夜不成寐,这样的日子和地狱有什么差别?”
行,他也不乐意她脏了手、黑了心,人由他来处置便是,他就是护短,敢伤害他的人,就得承担后果。
“还有其他人下来找我吗?”敏敏问。
“不知道。”卓蔺风虽然这么说,却不认为皇上会就此罢手。
“要是被找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又要绕回原点?是不是又要入宫?不!她恨恨咬牙,这回没死成,她决定任性到底。
是啊,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也算是重活了一次,她为什么不能过得恣情恣意?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当一回孙猴子吧,把皇上的后宫闹个天翻地覆,让皇上看清楚自己是不是他心目中的孙茹歆,反正不管当乌龟或孙猴子,都要被谋害,何不放手蛮干?
“我在,没有人能找得到你。”他说得自信。
瞧,他又给了笃定答案,又让她无法不信任,她真喜欢这种安心的感觉。
环住他的腰,她往他心窝蹭。“谷底这么大,你怎么找得到我?”
他笑而不答,却在心底对她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种了香,因为那股薄荷香牵系着我们,因为我会感应到你的情绪波动,我能清楚你的喜怒哀乐……
敏敏仰头看着他,他不回应,是因为有不能说的原因吗?既然如此,她不勉强。
“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免得节外生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是担心?卓蔺风模模她的头,她应该多相信他一些的。“你双腿骨折,不能轻易挪动,我们得在这里待上几天。”
“我的腿?”敏敏低头看,没啊,好端端的半点都不痛。
卓蔺风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解释道:“我给你吃过药,那药能抚平你的痛,不过你最好别乱动,免得骨头长歪,回去之后还得打断重接。”
“有这么严重?不是眶人的吧?”何况天底下哪有这种神仙药,她不信。
“我是认真的,不要乱动。”
“知道、知道。”她随口敷衍。
卓蔺风温柔地拉开她的手,轻轻地把她抱放回地上,问:“饿了吧?”
她点点头道:“饿了。”
“我去找东西给你吃。”
“好,小心一点。”
“等我回来,我很快的。”
“好,我数到一百。”
她笑得满眼满脸宛如沾了蜜。
即使陷在这里,但身边有他,她便无忧无虞,她可以完全依赖信任他,因为是他替她的人生开启一扇到达柳暗花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