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极力抗拒着心底传来的厌恶感,双手捂着脸,无能为力让她好疲惫,都还没进宫呢,她已经吃过两回暗亏,她们比她更担心自己进宫。
在大树下屈膝坐着,树荫遮去多余阳光,松开双手,敏敏仰望白云蓝天,清朗天色、徐徐凉风,却拂不去她心底阴霾重重。
她用力吸气吐气,一股若有似无的薄荷香传进鼻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常常闻到这股味道,这味道总能让她心静,让她一觉到天明。
可是她使了劲儿找,却始终找不到气味根源,她问身边的宫女,大家都说没闻到,搞到最后,她开始怀疑是自己有问题。
敏敏再深吸一口让自己舒心的气息,瞬间,烦躁不安全数遁形。
“妹妹!”
听到呼唤声,敏敏抬起头,看见卓淳溪从远方大步朝自己跑来,他跑得飞快,她还来不及起身相迎,他已经来到跟前。
她看着他干净漂亮的瞳眸,完全不掺一点杂质,要是再仔细点瞧,会发现他的眼瞳带着微微的淡蓝,是天空的颜色。
他漂亮的脸庞在她面前晃,他的笑脸彷佛有疗愈力,让她的心情瞬间发亮,但更让她感到快乐的是,他在,是不是代表……卓蔺风也在?
两个月?三个月?她觉得自己快要一辈子没见到他了,她不知道一天到晚想提笔写信给他是不是叫做相思泛滥,但她可以确定,没有那些信,她会被寂寞逼得发狂。
真的很奇怪,她在后宫时可以忍耐寂寞,怎么进了关府后却耐不住了?是不是因为夜谈的经验太美妙?是不是因为被陪伴过的她,学会贪婪?
“越王。”
他挤挤鼻子,不喜欢。“叫我哥哥。”
敏敏微笑,乖乖合作。“淳哥哥。”
卓淳溪模模她的头,像个大人似的说:“乖。”他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糖,一颗往自己嘴里塞,一颗递到她嘴边。
敏敏想也不想,张口含住,甜中带着微香、微酸,香气沁入鼻肺,酸与甜在唇齿间融合交会,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般好滋味了。
卓淳溪用手指戳戳她的脸颊、她的手臂,摇摇头,苦恼地说:“妹妹变丑了。”
“真的很丑吗?”她模了模自己的脸。
“嗯,丑得好厉害。这里、这里……都凹下去了,为什么啊?”
“因为很久没有好吃的东西吃了。”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很想念鸡腿的滋味,像配合她的话似的,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她和卓淳溪都听见了,他们看着彼此,下一刻大笑出声。
卓淳溪拉起敏敏的手,说道:“走,找欧阳叔叔,给咱们做吃的去。”
“等等。”她停下脚步,将他往回拉。
“怎样?”
她抿了抿唇,犹豫一下下才鼓起勇气问:“蜀王……在吗?”
“三叔?在呀,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幸好有欧阳叔叔陪他下棋。”
丙然他也在,她控制不住的笑意浮上双眼,那么久不见,她要同他说什么好呢?说——“收到我的信了吗?”
“为什么不回信?”
“你很忙吗?”
“是不是守卫森严,你进不来?”
见敏敏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卓淳溪没耐心了,干脆一把拉起她快跑,她瘦巴巴的两条腿哪里跟得上,几次踉跄,差点儿摔倒。
卓淳溪不耐烦了,皱起眉头,嘟囔道:“妹妹跑得真慢。”他话才说完,就弯下腰将她给抱起来,扛货似的把人扛在肩膀,快步奔进三叔的院子。
头下脚上,敏敏被震得头晕目眩,严重恶心,她想抗议,但担心一开口会吐出来,只好紧闭嘴巴硬生生忍住。
卓蔺风憋着气与欧阳杞下棋。
他非常非常生气,额头、颈间冒出好几道青筋,她写的信里一片祥和,好像关府小妾她当得得心应手。
她说终于明白贫穷人家的辛苦,立志改掉挑食毛病,她说悠闲的生活让人自在惬意,她说一大堆教人安心的话,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舒心的她,会瘦成这副模样。
而皇上下令给敏敏挪住处,才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有人迫不及待对她出手,乱窜的流箭被他的石头打偏方向,从她颊边划过,差一点点伤了她,搀入毒药的茶水被“宫女”失手打破,茶水把地毡腐蚀出数不清的洞。
她看见、她惊吓,却选择默不作声,假装无事。
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她已经经验老到,能够处变不惊?
他大怒,安排人将事情捅破,皇上知情后,开始加派人手暗中监视。
这是好事,可以保障敏敏的安全,却也有坏处,他无法在敏敏面前大方出现。他不能让皇上做出联想,免得影响接下来的计划。所以他让卓淳溪把敏敏带过来,痴傻稚气的卓淳溪,不论和敏敏做什么事,都不会被怀疑。
欧阳杞满脸无奈,他实在受不了卓蔺风这坐立不安的样子,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居然将全副精神用在章若敏身上,还把两只用来传递重要讯息的鸽子拿来与她传情,真是够了!
“淳溪傻气归傻气,哪次你让他办的事他没做成?”欧阳杞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卓蔺风没应声,数十日不见,他已然心急如焚,暗处一见,敏敏憔悴的面容让他更加无法平心静气。
他是个理智沉稳的男子,他清楚这种事怨不到关骥身上,倘若角色对换,他做的不会比关骥更好,但敏敏的哀愁,让他向来自恃的理智沉稳全没了影儿,他必须用极大的耐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对关骥出手。
欧阳杞叹气,这家伙近千年不开窍,一开窍就……实在是糟糕,说来说去还是当纨裤得好,四方留情、处处温柔乡,总好过把心吊在一个女人身上,情绪都得随着人家起伏。
“这次南下,有没有找到人?”欧阳杞刻意转移话题。
他问的不是皇差,因为用膝盖想都晓得,皇上派的差事压根难不倒卓蔺风。
“没有。”留在南边的人已经找了近十几年,始终没有下文。
“你确定不是谣传?”
传言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女子,是被上天择定的人,能为卓淳溪避过天祸,助他走向至高无上的位置。
“我确定。”
“非要有那样的女人不可吗?咱们齐心合力,难道不能助淳溪避祸?”欧阳杞怎么都不相信,区区一个女子,能有这么大本事?
“如果找不到,也只能如此,只不过……”卓蔺风苦笑。
多年来他们一心为公主遗愿奔忙,若是找不到此女,就怕卓淳溪与那个位置会失之交臂。
这时一阵疾风刮入,卓蔺风转过头,就看见敏敏竟被卓淳溪挂在肩膀上,他心一急,连忙上前把人抱下来。
敏敏被震得七荤八素,才趴进卓蔺风怀里,就急喊道:“我想吐。”
卓蔺风想也不想,抓起玉花瓶,把里头的鲜花抽掉,凑近她嘴边。
敏敏此时再也顾不得形象,马上对着玉花瓶吐了起来,几乎要把胃里面不多的存粮全给呕出来。
见她痛苦,卓蔺风狠刨了卓淳溪一眼。
卓淳溪抓抓头,满脸无辜,三叔让他去把妹妹带来,他没有做错什么啊!
卓蔺风轻拍着敏敏的背,直到她吐干净了,他马上又放下玉花瓶,端起自己的茶给她漱口。
这是个极小的动作,却已经让欧阳杞瞠目结舌,这家伙用过的茶杯宁可摔碎也不给旁人用的,可他竟然……
“好了吗?还要不要再漱一次?”
他温柔的口吻让欧阳杞二度瞠目,他惊吓过度,抓着白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没人给他点穴,他却一动不动,他在等着还会不会出现什么更夸张的事。
敏敏摇头,有些虚弱地道:“不要了。”
卓蔺风把她抱上软榻,从架子上取来食盒,打开,里头有早上刚做的糕点,他殷勤地取出糕点,凑到她嘴边。
欧阳杞苦笑,敢情一大早把他拉起来,逼着他进厨房做糕点是为了……就说嘛,他什么时候改胃口,乐意吃甜食啦?
“尝尝,味道还行。”卓蔺风说。
什么味道还行,那可是精心杰作好不好,一两银子一个,他逦不乐意做咧!欧阳杞一边在心里月复诽,一边打量着章若敏,她模样是不差,不过卓蔺风肯定不是因为她的长相上心,府里那堆春夏秋冬,哪个不比她漂亮,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性格脾气?智慧才艺?
其实,早在看到卓蔺风的瞬间,敏敏已经心花怒放,若不是胃太难受,她都想唱歌了,现在他还喂她吃杏仁酥呢……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撞上来,她想也不想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怎么样?”卓蔺风问。
“不差。”敏敏答。
这是欧阳杞有生以来所听过对他厨艺最大的污辱,他满肚子不爽,可卓淳溪没给他机会消化负面情绪,抓起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把白子从他掌心取出,伸手一抹,把棋局弄乱。
“欧阳叔叔别下棋啦,快给敏敏做好吃的,她饿了。”
她肚子饱关他什么事,他又没欠她,可是欧阳杞还没来得及把拒绝说出口,卓蔺风先一步开口了,“鸡腿十三吃先做上来。”
喂喂喂,一个比一个过分,他是有卖身契在他们手上吗?
“不……”
欧阳杞才刚说了一个字,卓淳溪便弯下腰,用老方法把人往肩上一扛,一面往外跑,一面说:“鸡腿十三吃,我也要、我也要……”
转眼功夫,两人已经跑得不见影。
卓蔺风拿起自己的茶杯,亲自清洗,再重新泡盏新茶,送到她嘴边。
敏敏轻啜一口,心头微讶。
“好喝吗?”他问。
“好喝,比皇上的茶更好。”皇上那是贡茶呢。
卓蔺风微微一笑,皇上的吃穿用度拿什么同他比?“多喝一点,喝完再泡。”
“我还想吃糕点。”皇上出现后,她的膳食已有大幅度改善,只不过她心情太差,没什么胃口,可是一看到他,食欲又回笼了。
“可以,吃两块填填肚子就好,欧阳做菜速度很快。”
“他就是欧阳神厨?”她指指屋外。
“对,不过喊他的时候别加后面两个字。”
“他生气的话会怎样,在菜里面吐口水吗?”她调皮地问。
卓蔺风失笑。“他不敢。”
“为什么不敢?又没有人会知道。”这种事她做过,看明珠公主乐乎乎地吃掉从她手中抢走的贡品时,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时候,当坏人挺快乐的。
“我会知道。”每个人气味不同,一嗅便知,欧阳没那个胆,除非不介意被惩罚,而他给的惩罚,正常人很难承受。
几句对话、几块糕点,敏敏感觉几个月以来的委屈像被太阳蒸融一般,伤心一下子不见了,她情不自禁地偎进他怀里。
是的、是的,她知道男女大防,她不该这样靠在男人身上,可是他的怀抱多么舒服,在寒潭泡太久的她,迫切需要他的温暖。
她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又被感染了,跟着一叹。
她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不在京城,前天才刚回来。”
她的信安了他的心,他很高兴她的适应力比自己想象中的强,所以他读信,却没有回信,他担心她身边有人监视,担心自己的信给她招惹麻烦。没想到……
“为什么在信里写一大堆谎言?”他问。
“讲得真难听,哪里是谎言,那是想象,只要想得够认真、够仔细,人就会渐渐认同,并且相信,然后把生活过得和想象一样好。”
那是努力适应的过程,不是谎言。
卓蔺风无奈摇头,这丫头还真会狡辩。“你想一直靠想象力过日子吗?”
敏敏毫不迟疑地回道:“对,我想要,只是没机会了。”
她垂下头,真可悲呵,绕过一大圈,还是走回原路,早知道结果如此,当初何必让骥哥哥痛恨自己?
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必须确定她的想法。“很快皇上将会封你为茹嫔,带你进宫,这是你想要吗?”
“我有权利不要吗?”她嘲讽一笑,反问道。
“有。”他只说一个字,但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敏敏猛地坐直身子,他怎么可以讲得这么确定?那是皇上啊,连皇后也无法影响的九五之尊啊!
她企图在他的表情里寻找契机,他深邃的眸光望进她心里、她的灵魂里,然后他不自觉透出的笑意,让她看见人生出现一丝光明……
“真的……可以?”她不确定自己有权利改变。
“真的可以!”他笃定她可以过她想过的人生。
下一瞬,她扑进他怀里,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谢谢、谢谢、谢谢……”
她的激动和快乐让他笑弯了眉眼,更柔和了他的神情。
如果说卓淳溪的笑靥很阳光,会令人散尽阴霾,那么卓蔺风的笑,会让人心满心安,彷佛有他在身边,天地间再没有事可以困扰自己。
那股安定的力量深深吸引着她向他靠近,吸引她放开心胸,吸引她喜欢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