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跨院,前面便是一道垂花门,入得门中,绕过一座影壁,还要穿过游龙似的长廊,这江靖王府,远比鞠清子想像的要大得多。
“我对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姑母周鞠氏回过头来,悄悄道。
“记下了。”鞠清子道:“江靖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堂兄,本来是侯爷,年前才封了郡王,王爷膝下无子,只有一位郡主,皇上赐号高兰。”
“不错。”周鞠氏点了点头,“郡主平素脾气大了些,毕竟身分尊贵,等会儿见她,若受了什么委屈,你得好生忍着。”
鞠清子点点头道:“姑母放心,我们不过是来卖首饰的,赚银子要紧,受点委屈不打紧。”
“你从小也是娇养着的,怕你一时面子挂不住。”周鞠氏叹气道:“这桩买卖若做成了,我也放心你今后自己出来营生。”
鞠清子低头不语,心下倒是一片平和,她哪里还是从前的那个鞠清子呢?姑母这份担心怕是多余了。
说起来,从前的鞠清子也是苦命,本是大户人家出身,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好不容易嫁给女圭女圭亲的相公,不料婚后未满半年,相公就另觅新欢,借口她脾气不好,一纸休书将她送回娘家。
她娘家根本不剩什么人了,幸好有个守寡的姑母还愿意收留她。
泵母的夫家姓周,这些年来,做的是“卖婆”的营生。
彼名思义,卖婆就是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女人。不过,鞠家好歹当年也是京中大户,周鞠氏当过几天千金小姐,倒不至于像寻常卖婆那般奔波,她一般只到相熟的富贵人家家里做生意,卖的多是上等的珠宝首饰。比如这江靖王府,一般的卖婆可进不来,高兰郡主向来刁剔,一般的货物入不了她的眼。
“周家婶子来了?”游廊尽头便是高兰郡主的暖阁,门前站着一排仆婢,为首的嬷嬷看到周鞠氏,招呼道。
“董嬷嬷。”周鞠氏立刻堆起笑脸来。
“快进去吧,郡主才用了午膳,还没小憩,这会儿正喝着消食茶。”董嬷嬷道:“你现在进去正合适。”
周鞠氏点点头,一把拉过鞠清子介绍,“这是我亲侄女,带她来见见世面。”
“哦,”董嬷嬷将鞠清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模样还挺周正,斯斯文文的。”
“多带了个人来,不知郡主会不会怪罪?”周鞠氏颇不放心。
“不打紧,只叫你侄女站在一旁,别多话就行。”董嬷嬷道。
“听见了吗?”周鞠氏连忙对鞠清子嘱咐,“一会儿乖巧些。”
鞠清子当下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保持缄默。
“郡主今日心情可好?”周鞠氏又问董嬷嬷。
“唉,还不是那样,表面上也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太痛快。”董嬷嬷叹了一声。
“怎么了?”周鞠氏凝眉,“听闻郡主才与雅侯爷定了亲,怎么就不痛快了?”
“嘘——”董嬷嬷连忙轻声道:“这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叙吧,咱们先办了正经事。”
周鞠氏不敢再多问,便带着鞠清子随董嬷嬷进屋去,一旁自有丫鬟打起暖阁的帘子。
眼下已是深秋,屋里点了炭火,熏着兰花香,鞠清子只觉得身子顿时暖融融的,呼吸间说不出的舒坦,果然富贵人家懂得享受。
一个妙龄少女像猫一样半倚在卧榻上,懒洋洋的,身上披着轻软的短袄,白裘配着金线镶了一圈领边,这般奢华的打扮,想必她便是高兰郡主。
她打着呵欠,喝着一碗羊女乃,看到鞠清子等人进来,她将碗搁下,用丝制的帕子抹了抹嘴唇。
“郡主,周家婶子来了。”董嬷嬷上前禀报道。
“今儿带了些什么好东西?”高兰郡主对周鞠氏道。
“几支簪子,皆是点翠的工艺,纯金底子,镶了红宝石的。”周鞠氏赶紧答道。
董嬷嬷捧过鞠清子手里的首饰盒,递到高兰郡主面前,高兰郡主似乎兴趣不浓,只淡淡地看了一眼。
“哦,翠鸟的羽毛做的吧。”高兰郡主道:“我看京中好些贵夫人都戴过,颜色倒在其次,只觉得太老气,还有别的吗?”
周鞠氏答道:“回郡主,最近也没什么新款式,这点翠簪子是最时兴的了,郡主若看不上眼,下回民妇再给郡主物色别的。”
“周婶子,最近你做生意怎么这般懈怠?”高兰郡主蹙了蹙眉,“若再这样,下回也就不必再来了。”
谁也没料想到郡主竟生起气来,大概是在别处闹了不痛快,借机撒气吧?鞠清子不禁忆起方才董嬷嬷说高兰郡主订婚的事。
周鞠氏与董嬷嬷当场愣住,不知该怎样接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
鞠清子忍不住道:“郡主,这点翠的首饰还是可以收藏一两件的。”
此语一出,周鞠氏与董嬷嬷都慌忙地望着她,分明方才叮嘱了她不要多语,她竟胆敢插嘴。
“你是何人?”高兰郡主这才注意到鞠清子,抬眼瞪着她。
“回郡主,这是民妇的侄女。”周鞠氏连忙道:“因民妇近来身体不好,想带她出来见见世面,日后民妇走不动了,可由她接替……她不懂规矩,还请郡主恕罪!”
斑兰郡主摆摆手,没多理会她,依旧盯着鞠清子,“你倒是说说,这点翠的簪子好在哪里?本郡主为何要收藏?”
鞠清子镇静道:“回郡主,点翠的簪子市面上虽有许多,但都不及这般品相。郡主请看,它的翠羽不只普通的蓝色,还有蕉月色、湖色,藏青色,由浅到深,丝丝融洽,且色泽均匀,从正面、侧面看皆熠熠发亮,极是难得。”
听她这般说来,高兰郡主有些讶异,就连周鞠氏与董嬷嬷也怔了怔。
斑兰郡主撇撇嘴道:“就算品相不错,也只是点翠罢了,我嫌它老气。”
“这翠鸟如今不太多了。”鞠清子道:“民女乡下有个表叔从前一天能猎五、六十只翠鸟,如今十天半个月也不过猎得几只,再往后恐怕此鸟就要绝迹了。”
“哦?”高兰郡主直起身子,“这话可当真?”
“郡主若不趁现在收藏些品相好的点翠簪子,日后怕是没有了。”鞠清子点头答道:“就算自己不戴,留着送人也好,比如送给京中的长辈、宫里的娘娘,大概她们都会喜欢。”
斑兰郡主显然被说服了,那神色顷刻有了变化,沉默之后,她道:“周婶子,你这侄女倒是挺会说话的,看样子,像是读过书的?”
周鞠氏连忙道:“回郡主,我娘家本有些家底,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的,不懂规矩,她若说错了什么,还请郡主海涵。”
“她说的倒不错,这些簪子都留下吧。”高兰郡主答道。
周鞠氏与董嬷嬷霎时大为惊讶,但也顾不得发愣,周鞠氏一把拉过鞠清子施礼谢恩。
斑兰郡主吩咐身边的婢女道:“秋月,替我把这首饰盒子放到柜子顶层去。”
叫秋月的婢女彷佛没听见,仍然出神地站着。
“秋月!”高兰郡主不由微愠道:“想什么呢?这几天叫你做事总是装聋!”
秋月这才反应过来,哆嗦道:“请郡主恕罪……”
“你究竟怎么了?”高兰郡主瞧着她,“怕不是你家男人又出什么事了?”
鞠清子这才讶然发现,原来这婢女是个已婚妇人,瞧着年纪尚小,都让人忽略她其实梳了妇女样式的发髻。
“回郡主……”秋月忽然声泪俱下的道:“他最近常在家里发脾气,昨儿还把孩子给打了,郡主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竟有此事?”高兰郡主顿时义愤填膺,“你把他给我叫过来,看本郡主怎么收拾他!当初就叫你不要嫁给他,你偏不听,现在居然还打孩子?这可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儿子,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郡主!”一旁的董嬷嬷忽然重重咳嗽了两声,提醒道:“秋月家那位,是雅侯爷府上的人,怕不该由我们来教训……”
“那又如何?雅侯府上的人欺负了江靖王府里的人,我就不能动了?”高兰郡主厉声道。
“郡主刚与雅侯爷订亲,这下两府的关系……不好闹得太僵吧?”董嬷嬷为难道。
“偏要闹僵才好!”高兰郡主赌气道:“主子欺负人也就罢了,奴才也一个德行!难道我们江靖王府是好欺负的吗?”
四周一片僵冷肃杀之气,鞠清子与周鞠氏站在一旁,觉得甚是尴尬。
鞠清子又没忍住,轻声开口道:“杀首子啊——”
“什么?”
她这话说得虽轻,可屋里的人都听见了,均是一片迷惑的神色。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高兰郡主好奇道。
“男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通常都是十分宠爱的。”鞠清子清了清嗓子道:“若是任意打骂,那只能说——这相当于远古时的杀首子。”
“什么叫做『杀首子』?”高兰郡主瞪大眼睛。
“远古时期,某些部落皆是先孕后婚,如此一来,男人便担心第一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于是有杀首子的习俗。”鞠清子解释道:“敢问秋月姊姊是否先有了身孕,才成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