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睿回家后,虽然记忆依然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但对这个有妻子和儿子存在的家却充满了归属感。
回家五天,他从一开始的有些拘谨和不自在,到现在如鱼得水,已经习惯当一个父亲,一个夫君,以及一家之主。
五天的时间,他不仅知悉了所有家中的人事物,对家里的生意,包括有多少铺子,分布在什么地方,每季会有多少纯利,独资的部分有哪些,合伙的部分又有哪里,以及其他如田庄、山头之类的产业等等,他都弄得一清二楚了。
这些自然全都是纪芙柔告诉他,再辅以家里的叶总管和府外的李诚进一步的细说分明,才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了解得这么透澈。
对此,裴晟睿的心情其实还挺复杂的。
他很高兴妻子对他的信任,竟没有一丝犹豫便将这一切都告诉他;他也很惊讶妻子的经商手腕和能力,竟能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就累积出这么一份别人可能用一辈子也拚不出来的产业。
但是除了高兴与惊讶之外,更多的却是佩服与心疼还有自责的心情。
她是个女人,是个妻子,是个孩子的娘,成亲嫁人后本该过着相夫教子,不愁银子花用的安逸生活,却因他这个原本该给她和孩子依靠与庇护的人失踪的关系,不得不自立自强,从后宅走出来与一群大老爷们在商路上争利。
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光是用想的他便能想象其中的艰辛与困难,他每每想到这便心疼不已,自责难当,所以——他失眠了。
裴晟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也睡不着,干脆起身下床,走出厢房到院子里走一走,看能不能让不受控制转个不停的脑袋稍微冷却下来。
今晚的月亮不圆,但却很亮,照得白皑皑的雪地闪闪发亮,也将黑夜映得明亮。
裴晟睿在宁静的夜晚漫无目的的走着,原本他只是想在庭院里散散步,怎知却在无意间走到了妻儿所在的小院外。
他站在院门外只犹豫了一下,便举步走进小院里。他也没想要做什么,就是觉得愈靠近妻儿所在的地方,愈能让他感到心安,尤其是在这个失眠的夜晚。
夜里,负责守夜的婆子听闻有异响,立即走出守夜房查看,一见是他这位主子便默默地躬身退了回去。
裴晟睿安静地往前走,刚越过庭园,尚未踏上抄手游廊的阶梯时,忽见前方一间厢房突然亮了起来。
他脚步一顿,轻轻地蹙起眉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妻子的书房,怎么会在这时候亮起来呢?难道她有什么事要忙,或是和他一样失眠睡不着,这才会在子时仍旧清醒着?
他带着疑惑与好奇走上前去,还未走到书房门前便听见有人在哼曲,音调和歌词都听不太清楚,可是不知为何却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没多久便来到书房门前,隔着一扇门听着屋里的人轻声哼曲。
那曲子的音调有些奇怪,不似寻常能听见的曲子,但却让他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他伸手轻压在心脏突然狂跳不已的胸膛上,侧耳倾听不断从屋内传出来的声音。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既然爱了就不后侮,再多的苦我——”
他的嘴巴动了动,下意识的就随着这首曲子的音调轻声合唱了起来——
“我也愿意背。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房门内唱曲的声音倏然停止,眼前紧闭的房门霍然被打开来,纪芙柔带着一脸惊喜的表情站在他面前,双眼紧盯着他,希冀的问道:“你恢复记忆了?”
裴晟睿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应声。他此时此刻脑袋里一片紊乱,充斥的全是刚才那歌曲以及歌词,还有她教他唱这首歌时的画面,它们就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朝他涌来,冲刷着那些被他遗忘的过去,将覆盖其上的阻碍一点一点的浸蚀,一点一点的揭露,还其记忆原貌——
她说:“真的不能不去吗?”
他说:“我也会不甘心,也会不平衡。”
她说:“那你唱歌给我听。”
他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他的双眼灼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他突然一步上前,伸手便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抱着,似乎想将她就这样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也不会因任何意外之事而分开了。
“对不起,我明明答应过你会在孩子出生之前平安回来,陪你一起迎接咱们的第一个孩子的,我明明答应了你却没有做到,对不起,对不起。”他将脸颊埋进她颈间,沙哑的说道,语声哽咽。
纪芙柔顿时泪如雨下:“你想起来了,你恢复记忆了是不是?”
“嗯。”
“全都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纪芙柔瞬间哭得不能自已,握着拳头捶打着他,委屈的哭道:“你为什么不守信用?为什么要让我担心害怕?我都说了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一定要去临州还出了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惶恐、多茫然?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之外,我根本无依无靠?你到底知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裴晟睿紧紧地抱着她,除了这三个字,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可恶!可恶!可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纪芙柔的哭声把守夜的婆子和睡在耳房的白雪都给惊动了,连忙跑过来,但一看见眼前的画面,又识相地退了下去。
纪芙柔哭了好久,就像是想把过去这三年来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悲伤、痛苦和委屈一次全部释放出来一样。
裴晟睿也落下了几滴男儿泪,恢复记忆后的他更能体会了解她的悲苦与不易,他真的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天气冷得冻人。
裴晟睿走出东厢客房时,披了氅衣倒是不觉得冷,可是纪芙柔身上却穿得单薄,因此冷风一吹进来,即便她被裴晟睿拥在胸前,依然冷得打颤。
裴晟睿感觉到了,立即拥着她进入屋里,反手将房门关了起来,隔绝外面的冷空气。
屋里有着地龙,十分暖和。
纪芙柔并不缺钱,因而将与宅子相连的大宅买下来之后,便将所有在冬天里需要烧火盆的居所全部改建,增修了能够烧火取暖的地龙,所以即便现在都三更半夜了,与隔壁睡房相连的这间小书房也温暖如春。
裴晟睿拥着她坐进书架前的贵杞榻上,将自己的氅衣月兑下来,改披到她肩上,将她整个人裹得紧紧的,就怕刚才那阵冷风会让她受寒生病。
纪芙柔被冷风冻了一下之后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让心情慢慢地缓和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沙哑的对他说:“屋里很暖和,不用这样。”
“还是披着,等身子真正暖和之后再说。”裴晟睿坚持道,声音和她的一样沙沙哑哑的,眼眶也红红的。
纪芙柔伸手抚上他的眼,哑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嗯,我没哭。”他撒谎道。
纪芙柔没揭穿他的谎言,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就恢复记忆了?”
“我也不知道。”裴晟睿轻轻地摇头道:“刚才突然听见你的歌声,听着听着那歌曲和歌词莫名的就从我嘴巴里流泄出来,接着你教我唱这首歌时的画面就出现在我脑海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记忆,一幕一幕的出现。”
“早知道唱这首歌给你听能让你恢复记忆,我早把这首歌流传出去,让它在大街小巷传唱,这样你听见了就能立刻恢复记忆,找到回家的路。”纪芙柔孩子气的说道。
“傻话。”裴晟睿有些心酸的替她理了理散乱在颊边的发丝。
三年不见,她的模样其实变化不小,记忆中仍存在她脸上的些许稚气已全然不见,柔弱的姿态、迟疑的眼神尽皆被坚定与自信取代。
饼去三年她真的成长了很多,不看别的,光是从她神情与气质上便看得出来,可是成长的代价……裴晟睿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心疼。
“这三年,”他嘶哑的问道:“你……好吗?”
“不好。”纪芙柔直言道。
裴晟睿登时只觉得心揪了一下,张了张口,最后吐出来的还是只有那三个字,“对不起。”
“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这并非你所愿。”纪芙柔无奈的看着他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人想置你于死地?你在落下悬崖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你可都还记得?”
裴晟睿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是谁将我出事的消息带回来的?”
“张虎,你应该还记得他吧?”
裴晟睿点头,“张虎是怎么跟你说明这事的?还有,随我去临州的那些人可都还活着回来?”
纪芙柔摇头,“当初随你去临州的人,当场就死了七人,余下的重伤的重伤,失踪的失踪,只剩张虎和另外一个人伤势比较轻。张虎猜测这事也许和你那回处理事情的手段过于激烈有关,才会引来那些人事后的报复与杀机。”
一顿,她又告诉他,“张虎始终没放弃寻找你的事,现今人都还在外地寻找你的纵迹。”
“他是个忠心的,我知道。”裴晟睿点头道,又问她,“你知道失踪的有哪些人吗?他们后来是否曾再出现?”
纪芙柔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会一直执着在这件事上头,正欲回答他时,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
“你在怀疑什么?”她脸上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裴晟睿知道她很聪明,即便他不说,她迟早也能看出端倪,便老实的告诉她,“当年,围杀我的那些人里头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要怪就怪你太过聪明能干了。”
“这是什么意思?”纪芙柔不解的问道。
“你知道当时我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家来,一路都是快马加鞭,逢村遇镇几乎都不入吗?”裴晟睿看着她说:“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究竟是如何能预测我的行踪,又怎么会知道要在哪里埋伏劫杀我?”
纪芙柔瞬间瞠大双眼,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有人背叛了你,内神通外鬼?可是张虎说你待他们如兄弟,所以大家才会义无反顾的为你拚命,怎么会有人背叛你?”
“我虽待他们如兄弟,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家人与兄弟,一旦在我与他们所爱的家人之间产生冲突时,你认为有多少人会选择忠于主子,又有多少人会选择忠于自己的心?”裴晟睿在说这些话时,神情变得有些冷漠与嘲讽。
“你这样说——”纪芙柔本想说他这样说似乎太无情了些,毕竟他那些兄弟超过半数都为他丧命了,可是这话还没说出口,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双眼也因震惊而瞪大。
“你、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太过惊悚骇然了,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裴晟睿看着她哑声道,眼中却溢满了想藏都藏不住的伤痛。
“即便是怀疑……”纪芙柔真的不晓得该说什么,因为她很清楚他会起疑心便代表这事八成的机率可能真是庆州本家那边的人干的,否则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会去怀疑自己的家人,怀疑自己的至亲。
“也许是你想太多了。”她呐呐的开口道,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的安慰。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否则的话……”裴晟睿忍不住闭上眼睛,因为他也不知道否则的话自己接下来能怎么办,或是该怎么办?
那些人是他的长辈与兄弟,一个个都与他血浓于水,如果他们当中真有人想要他的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