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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 第四章 佛渡有缘人

余善舞必须说,这位赵小姐绝对是她见过最有修养的人类之一。

去餐厅这一路上,从这两人的对话与互动中,才短短五分钟,她已经快要忍不住从轮椅上跳起来,往他头上“呆”下去了!

难怪他追不到人家,活该!她现在一点都不同情他了。

听听他那张嘴,死人都可以从坟墓里被他气活过来,难为这位赵小姐,还能压得住脾性,没有拂抽而去,果真是女神级的,境界之高,她凡人望尘莫及。

来,客官评评理,事情是这样的——

“你昨天说的话,我有认真想过了。”赵之荷说。

当主观意识左右大脑时,往往容易让人做下错误的判断。

这句话,听起来很浅,却又无比地深,几乎含括了七成以上的人性通病,或许,她也犯了这样的错误,被心中既有的成见,导向她以为的方向,犯下自以为是的毛病。

而,这对他并不公平。

她想了想,决定亲自前来,确认答案。

如果无误,她心安理得。

如果错了,那她欠他一句道歉。

现在看来,答案是第二个。

余善谋抬手阻止她。“在我有幸与你分享你思考了一晚、无比珍贵的人生体悟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在你面前,有二道门,而你必须选一道进去生存。第一道门里有个疯狂杀人魔;第二道门里有只饿了一年的狮子;第三道门是着火的房间——你怎么选?”

这什么?心理测验吗?

赵之荷一时模不着头绪,无从答起。

不经意瞄到那女孩偷偷朝她伸出两根手指头。她不确定,这是在打Pass,还是单纯比“Ya”刷一下存在感,她直觉地,遵循本能作出选择。“三吧。”

杀人魔和狮子,她一定敌不过,着火的房间,或许里头有灭火器或任何能扑灭火势的可能,生存率相对高些。

余善谋看了看天空,又看看地板,最后看向她。“我请问你,饿了一年的狮子,还有可能活着吗?”

她一窒。

这一次,她的主观意识,落在杀人魔、很饿的狮子与火,三者间的杀伤力评比中。

那是人类的惯性思维,她终究还是落入最寻常的文字套路里,没有理性地看出盲点,作出正确判断。

“这就是你想了一晚的成果?闉进着火的房间?”他摇头叹息,看起来并没有参悟多少了不起的人生智慧耶。

“……”

“再给你一个机会上诉。”他在餐馆门口停步,拉起她的手,书下一长一短两条线。“哪条线比较长?”

她迟疑了下,防备性瞧他,不知他又想阴她什么,一时之间不敢贸然作答。

“这个我要上小学的侄子都可以一秒回答你。”

“……”

她以为,他没有那么善良,这里头一定有陷阱,因而把明明很简单、一眼就能看穿的事物,整个复杂化了。

就像,他对她的心意。

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或许,一直以来,也被她复杂化的看待。

“我看你智慧线明明就不短啊……”他一脸沉思。

“……你手可以放开了。”

偷吃豆腐被抓包,他一脸凛然地放开手,天地有正气君子坦荡荡,心虚就输了。

“应该是欠缺佛缘。”他恍然大悟。都说佛渡有缘人,连最大爱的佛祖,都要有缘人才能渡了。“我看施主杂念太多、业障太重,再渡下去船都要沉了……”

“二哥,你够了喔,不要太过分。”一旁的余善舞听不下去,笑不可抑地拍打他,一边同情那个被她哥玩惨了的女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谑之切吗?他真是卯足了劲往死里谑耶,真难为赵小姐到现在还没翻脸。“这位姊姊,你不要理这个机车鬼——”

“你少无耻了,人家还小你一岁。”余善谋冷不防放支冷箭。装什么女敕?

“就叫小姐太生疏嘛,这么计较。”余善舞伸手去拉她,热情邀约。“来嘛,一起吃饭,这家餐馆我常来,什么东西好吃我都知道。”

赵之荷不习惯跟外人用餐,除了必要性的应酬外。就连每日与她的早餐约会,也是搬去后,拗了她一个礼拜才拗到的,但最多也就这样了。

他以为她会拒绝,礼貌地说句“我还有事”,然后托词离开。怕妹妹过度的热情会令她不自在,正欲开口圆场,却见她点了一下头。

他默默将话咽回,看了妹妹一眼。“……你们先吃,我去安亲班接皓皓。”

收到!

兄妹俩默契一百,天线精准接收。放心,我会帮你多多美言的。

免了,你少扯我后腿就好。

他才不指望妹妹做假球给他,只要帮忙把误会解释清楚即可。要是他讲的她不相信,那他只好让别人来说,尊严傲骨什么的,在她面前早就没剩多少了。

赵之荷自然地接手推轮椅,进餐馆找桌位。

“皓皓是我大哥的小孩,在附近的安亲班上课,今年准备上小学。”余善舞一面向她解释,一面在菜单上勾选。“你吃不吃牛肉?他们的牛肉馅饼是招牌,小笼汤包、酸辣汤、干拌面、小米粥,我们也很常点。你喜欢吃什么?”

赵之荷看了一眼转向她的菜单,在已勾选项目里,随意添了两笔,递给过来收点餐单的服务人员。

“我以前,常常既想吃汤包、又想吃锅贴,三心二意,然后我二哥就会两样都点,再把他的分我吃——呃,对了,你知道他是我二哥吧?”

她静了静,点头。“你们兄妹,感情很好。”

“对。他是全世界最棒的哥哥,虽然我经常跟他没大没小。”后面那句是低哝。“你有哥哥吗?”

“有,但是不亲。”不会跟她没大没小地玩闹,也不会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哦喔!好像踩到地雷了。

余善舞赶紧机灵地转移话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而后,见对方取了张餐巾纸,写上三个字,推向她。

赵之荷。

还真是一朵出水芙蓉啊。

她礼尚往来,回写自己的名字,再顺手画上几笔,还给对方。

赵之荷看到名字旁边那朵荷花,信手拈来便有几分样,可见是学过的。“你学过画画?”

“沾个边而已。我小时候很没主见,什么都要问哥哥,老是粘在我二哥后面,当他的小苞屁虫,他学书法、国画,我就跟着依样画葫芦地学,像不像也学出三分样来。”

“余善谋会写书法?”好难想象如此文艺青年的形象套用在他身上。

“会呀,写得可好。他烦躁的时候就会练练字,说是能沉淀思绪。你留个Line给我,我回家拍给你看。”

因为太好奇,双方又交换了通讯帐号。

“后来呀,我大哥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怕我学着学着,跟二哥一样变成小书呆,就帮我报名舞蹈班,培养一点淑女气质,不然怕没人要。于是我发现,我还满喜欢跳舞的,就一路学下去了,不然还真有可能追随二哥,去读经济学或心理学。”

“所以他大学到底学什么?”

“经济学跟心理学,双主修啊。”余善舞微笑,字里行间,全是对兄长与有荣焉的敬慕与骄傲。“他很会读书喔,从小就是高材生,我们全家都觉得,他天生就是那块读书的料,也会一直读下去,未来不是经济学者,就是心理医生吧……可是最后,他只读到二十七岁,博士班没有读完就止步了。”

为什么?

出于人类本能的第六感,赵之荷没有真的问出口,下意识里知道,那是命运巨轮的辗压,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包括他错失的学者梦、包括她的舞蹈梦、还有让侄子喊爸爸的无奈。

因此她没有问,不揭人之痛。

“你真该看看他以前的样子,像一轮清月,温润沉静,那股子风华气韵,迷死好多女孩子,可是偏偏他眼界也很高,不轻易动心,我谈过的恋爱都比他多。”搞到最后,喜欢他的他看不上眼,看上眼的又都是摘不到的高岭之花,简直人间悲剧。

错过眼前这一个啊……唉,下一个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赵之荷凝思了下,还是想象不出来,清雅如月的余善谋应该是什么样子。

“你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吗?”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是原本那个真实的他,无法真正做自己,就算脸上笑着那也不是真的快乐。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埋怨,他从来不会缅怀过去,也跟我说,不要一直回头去看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要努力看自己守住了什么……”所以她听了他的话,不为那些失去的,而辜负了现有的,失去双腿,她留住了生命,还有那些关爱她的家人。

说到最后,声音渐轻,几近呢喃:“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原来那个他找回来……”

赵之荷摇摇头。“我无从比较,我认识他时,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服务生陆续上菜,余善舞留了一笼哥哥和侄子爱吃的汤包、牛肉馅饼跟玉米浓汤,便招呼对方开吃起来。

喝了几口小米粥,才接问:“不然你眼里的他是怎样?”

世俗。

很都会,也很功利的那种社会型精英,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不是余善舞形容的,那种温文儒雅的气质才子。

即便是现在的他,异性缘也极好——或许还更好,但,却非她的心头好,如果有机会,她反而想看看,曾经那个月复有诗书气自华的余善谋。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矫情应酬也不是她的个性,想了想,最后说:“他——是个奇怪的人。”这不算说谎。

“噗——”余善舞笑瞋。“那倒是,我也常觉得我二哥是怪胎,你刚刚都没生气,我超佩服你的。”

“……不知道要从哪里气。”一开始她也会被撩起情绪,偏偏他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扎到她整个脾气都毛起来,却又都中肯得无法反驳。

她居然已经开始慢慢被他训练到有点习惯了。

是说——“你刚刚,怎么会选二?”

余善舞耸耸肩。“有一段时间在家里养病,病人别的没有,时间最多,看了不少二哥的书打发时间。有空你来参观一下他的书房,相信我,那种剖析人类心理与逻辑的书,多看几本你就不会再被他气到七窍生烟了。”

难怪,她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现在她懂那奇特感来自何处了,大概因为,余善舞的气质与谈吐,某层面上很像余善谋,出生在一样的家庭、读一样的书、承袭兄长的思想与教养,同样的聪慧沉着、有敏锐的洞悉力,说话虽带几分犀利,但懂得点到为止,体贴他人。

或许在某程度上,他依然保有了原来那个自我。

“我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讲,常常让我看到临界点。”后来觉得,那个像泼妇一样对他发飙、毫无形象的自己,好陌生。

“生气也是一种情绪啊。”总强过什么感觉都没有,淡淡地转身走开——赵之荷看起来完全就是会那样做的人。

一个性情偏冷的人,会对你生气——应该不算太糟吧?至少她有“感觉”。

余善舞自我安慰地想。

和余家兄妹吃完中餐,步行回到余家门口,她没有应邀入内,在门口道别。

小男孩有些怕生,躲在余善谋身后,露出两颗灵活的大眼睛瞧她,轻轻挥了一下手,怯怯地说:“阿姨再见。”

她浅浅扬唇。“再见。”

余善谋看了颇不是滋味。

小舞邀她吃饭就去吃、皓皓对她笑她就笑,他呢?只会被摆脸色,她对随便一个老弱妇孺,表情都比对他还要柔软!她压根没对他笑过吧?对吧?对吧?!

用力回想一下,还真的完全没有。

内心叹气,很认命自己被摆进尘埃里的地位。“真的不用我送你?”

“不用。你留在家里陪小孩。”才刚说完,包包里的讯息声响起,她顺手捞出来,点开。

是余善舞传来的。

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反手盖住萤幕。

余善谋狐疑地瞥她。“你干么?”表情那么虚,分明有鬼。

直觉回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屋内的余善舞,在窗边跟她挥手。

“你们在搞什么?”他很有被陷害的自觉,只是不晓得,那小妮子到底坑了他什么。

“没事。”她挥手赶人。“你快进去。”

余善谋轻笑。“不用那么紧张。”他不会那么没风度,硬要一探究竟。

他坚持要看她上车,目送她离开,直到看不见车身,才转身进屋。

赵之荷一直到离开余家一段距离,才靠边停车,拿出手机细读。

信守承诺,传给你看。

敖图是接连好几张的书法字,有行书、有草书、有楷书……字体或苍劲俊拔、或豪情写意、或俊逸端秀……

他真的会,还写了一手好字。

本来还想不通他哪根筋不对,埋头写了一早上。

丢出一张沉思的表情图,接着补上:“我是悟了,你呢?”

她也悟了。

一篇篇的“爱莲说”,没瞎的都悟了。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分明是情书。

为什么连好好的文人志节、国中课本必读文,他都可以拿来告白,还有什么是他不行的?

被同一个男人告白了这么多次,各种形式、无时无刻、认真的、戏谑的、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向来淡定以对,可是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会生出几分窘意,下意识就做出遮掩行为了?

或许,是真正听进耳了,明白他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真正把告白当告白看待,而不是雄性动物散发过剩荷尔蒙的求偶花招。

莲,花之君子者也。

目光定在字帖上,其中一行字,想起他说“我很清楚自己眼里赏的那朵君子花”——

莫名地,不觉耳根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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