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天是很闷热的,太阳毒辣刺眼,没有一点风,梅纹木窗外虽然大树掩映,却是挡不住暑气蒸腾,不断的蝉声只让人更加烦躁。
在书房伺候茶水的姜俏觉得内服湿了大半,内心觉得奇怪,太子怎么不用冰,书房要是放上几块大冰,再让芫华跟白苏这两丫头打上扇子,那可不就凉多了吗。
不过热的是她又不是他,已经正式当值半个月,每天都要换上两次衣服才能保持干爽,可是,她都没见过太子流汗,他好像假人一样,明明至少穿了三层衣服,但就是一脸心平气和。
她不着痕迹的瞄了黄尚书一眼,脸红通通的,看来也是很热—照说一尚一样,应该不会重叠才是,不过也有例外,像太子在书房喝茶,所以尚书也在,尚食也在,八个宫女在靠近门边的地方排排站,人虽然多,却是落针可闻,太子爱静,谁想开花可以试着吵吵看。
唉喔,好热。
“太子殿下。”崔公公从外面进来,弓身说:“卢大公子跟路小侯爷来了。”
卢大公子名叫卢方,是镇国大将军的嫡长孙,长得虎头虎脑,跟他长得很像的亲妹半年前也入宫选秀,现被封为卢嫔,在几个新进宫妃中,算是挺受皇后待见的,常常让她去凤仪宫陪伴。
路小侯爷则是康国侯府上的路叔冀,三代单传的男丁,虽然是庶出,但寄在侯府夫人名下,已经被册封为世子,几个月前娶了宁禾郡主为妻,据黄尚书说,路叔冀本就常来东宫,娶妻之后,来得更勤,虽然没说得很明白,但也暗示得够清楚,姜俏不知道该同情路叔冀好,还是同情宁禾郡主好,二十一世纪是恋爱结婚,婚后都会有摩擦,更何况是盲婚哑嫁,一个是三代单传的小侯爷,一个是娇生惯养的郡主,恐怕谁也不让谁。
卢方跟路叔冀都是太子伴读,姜俏见过一次,上回也是两人一起。
听到崔公公这样说,太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让他们进来。”
姜俏一屈膝,弓身退下,准备茶水点心去,芫华、繁缕、文竹、白苏等四个丫头,自然是随她到第三进。
天气太热,姜俏便吩咐了桃花水晶糕、小豆凉糕、蜜饯青梅、蜜饯樱桃等四品,白盘边装饰一点讨喜干净的花瓣,茶水则浓泡后加入碎冰摇晃—这品冰茶,可是前任孔尚食发明的,很受欢迎,但能用冰的只有寿康宫、龙起宫、凤仪宫、东宫,不是人人都能享用。
姜俏第一次看到孔瑞儿示演时,内心还吓一跳,这不就是泡沫绿茶吗?
瞬间,她还以为遇到自己人,旁敲侧击一番,这才知道孔瑞儿的父亲是个地方知县,那里盛产各种茶叶,泡沫茶是当地喝法,因为一般人喝的茶不是那样好,摇晃后比较顺口,至于加冰,则是她看到绿豆汤加碎冰后的突发奇想,既然绿豆可加,为何茶品不能加,就这样试验出来了。
姜俏心里一阵失望,但同时也给自己一些警惕,千万得藏拙。
她在现代虽然不算聪明,但在古代保证是天下第一,原因无他,她可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啊,她可以发明所有的吃食,只要她想,她可以做蛋糕、做披萨,还能告诉古代人,炸地瓜条有多好吃,泰式月亮虾饼没吃过吧,咸酥鸡没吃过吧,她还会蚵仔煎,可惜这些通通不行。
在宫里,低调才是王道。
所以,她冲着所有茶经上的茶品,端出膳房制作的点心,她已经观察出太子嗜辣,但她绝对不会下厨做椒麻鸡给他,也不会告诉他麻辣火锅的吃法,她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这九年,然后就可以海阔天空啦。
“请尚食检查。”芫华的声音。
姜俏一品一品看过,茶汤温和清澈,装着碎冰茶的清玉杯外缘渗着一层薄薄冰气,在这炎热的大暑日子,看起来可真清凉了不少。
桃花水晶糕、小豆凉糕、蜜饯青梅、蜜饯樱桃四品点心摆放适当,姜俏用木杓取了一点白水,滴在摆饰的花瓣上,那粉红花瓣顿时娇女敕起来,连带着点心看起来也可口许多。
姜俏放下木杓,满意一笑,“行了,就这样。”
进入书房,三人已经移到榻椅边说话。
皇上是很乐见太子拓展人脉的,将来天下交到他手里,他才有人可用,而不是被老人给制衡。
有一句台语俗谚是这么说的,惜花连盆。
皇上对废太子公孙照据说十分严厉,不愿其与朝臣交往,动则斥责,而对于心爱女人给自己生下的儿子,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不只父慈子孝,连最敏感的政权,都愿意下放给太子。
让太子一起上朝的皇帝多了去,但让太子一起批改奏章的恐怕没几个。
姜俏当职的这半个月,几乎天天都有人在下午时间来访,太子有时见,有时不见,她入宫不久,还不太了解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过依照她服务业多年的经验可以看得出来,太子是重视路叔冀跟卢方的。
“太子殿下请用新茶,卢大公子请用茶,路小侯爷请用茶。”
四品点心则放在旁边,她一退到旁边,黄尚书的四个宫女立刻又往前,打起扇子来。
姜俏心里忍不住羡慕起来,好享受啊,喝着孔瑞儿想出的冰茶,吃着膳房精心做出来的茶点,还有青春的妹子给你们搧凉,难怪电视剧里人从宫廷到民间都会斗得死去活来,看这书房内就知道了,位高权重真的很舒服。
“馨州当地如何?”公孙玥问。
路叔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过去,“正如殿下猜测,齐桩拥地自重,俨然把自己当土皇帝,不过一个小小知州,居然有五十个妾室、上百个通房,还下令到民间蒐罗美人,当地民众的女儿家若出色,从不敢轻易出门,就怕被官兵走狗给看上,还有朝廷下令的一分税赋,他则是多加了半分,那半分全让他中饱私囊去了。”
鲍孙玥看了信,原本没表情的脸凝重起来,“果然如此。”
这齐桩是齐国相的儿子,齐后虽然被废,但有齐太后在,齐家依然如日中天,一个知州敢擅自涨税,仗的自然是皇家的势,有个皇帝表哥,太后姑姑,齐桩还用得着怕谁。
“太子殿下可打算给齐家留情面?”
“不能留,我能忍他妻妾满堂,但不能忍他私加赋税,不过是个地方官,还把自己当王爷了。”齐家侍奉过四个皇帝,出过三个皇后,故气焰比一般世家大得多,公孙玥能了解父皇的不舒服,只是顾忌着皇祖母,不好太过。
身为储君,他也不是不能容人,但前提是得安分守己,皇祖母当年硬是替只是进士出身的小侄儿讨得这官位,齐家不感激,反而如此嚣张,身为皇家的人,绝不容许。
一个知州居然有五十个妻妾,父皇后宫的后妃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人呢,这齐桩真是好大的胆子。
卢方开口,“不过那毕竟是太后最宠爱的小侄儿,若是告知皇上,皇上必不能忍,只是废后一事已经伤了太后跟皇上的母子之情,也才几年过去,皇上都还在修补关系,这时又让皇上拔除齐桩,恐怕太后又要生病了。”
“不妨事,皇祖母气归气,但这事我能把握皇祖母会站在我这边,这天下姓公孙,可不能由着姓齐的人无法无天。”皇祖母虽然不喜欢母后,但对他却是真心疼爱,哥哥再亲,侄儿再亲,也不会有孙子亲,她想要齐家富贵,但前提是是在公孙家的天下。
齐家,李家,都不宜过度壮大,只是既然暂时拉不下齐家,就只能用李家与之制衡了。
莫名的,他突然想起齐五娘跟李八娘,真是头痛得很,原本说等十八岁再选只是缓兵之计,但转眼两年也就过了,李家表妹他不喜,齐家表妹他更不爱,他现在总算能了解父皇当年的苦了—明明喜欢李家姑娘,却得娶齐家姑娘,还得等她生了儿子,才能把心爱的姑娘迎进门。
进了太子府,也不是就此美满度日,一个太子哪里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母亲,怕心爱的女人无法在深宫保护自己,连宠爱都不敢,直到自己登基,有了绝对的权力,才敢让她生孩子。
案皇跟母后,都熬得太久了。
他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娶谁都一样,当然,为了平衡朝堂,娶李八娘会好一点,一个底蕴不深的家族,即便荣宠,也很难做妖,不像齐家,侍奉过四个皇帝,朝堂关系盘根错节。李家是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虽然高大,却没杀伤力,而齐家,则是一棵百年树妖,会吃人的。
“太子殿下打算怎么做?”
“明日禀告父皇,先通知皇祖母一声,再找个可信之臣亲自去一趟,至于空缺,就给李家人吧。”
路叔冀比了比拇指,“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俏心想,“我”耶,敢当着太子的面自称我,天下算来大概也没几人。
大事说定,路叔冀拿起小豆凉糕一口塞入嘴巴。
卢方啧了一声,“你吃相可太难看了,污辱了太子居所。”
“我这不是急着赶来还没吃中饭嘛。”路叔冀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姜尚食,让膳房煮一碗大肉面给我。”
“是,婢子这就去吩咐。”
“要快些,我饿坏—”
路叔冀还没讲完,突然面色一变,瞬间胀红,手捶着胸口,似乎难过不已。
太子见状,也顾不得身分,赶紧递来茶水,“快些喝下去。”
路叔冀接过,一饮而尽,却是一下又喷出来,脸色瞬间变成绀色,看起来是噎住了。
太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扬声,“去请太医。”
姜俏心想,请太医来不及了!
懊不该救他,救他会显得她很奇怪,太子会注意到她的,也一定有人会以为她是想争取太子注意,她平静的日子会到头,可是,那是一条人命……姜俏,你冷静点,太医会有办法的,别忘了你跟别人不一样,禁不起一点注意跟推敲,要是被发现你是穿越的,会被当成妖怪绑在木桩上烧死……
饶是这样想,姜俏还是忍不住大喊,“路叔冀,快点下榻站直,我有办法。”
路叔冀正在难过,听到指令也没分清楚是谁讲的,便用残余的力气赶紧下了榻。
姜俏走到他身后,双手环抱抵在他的胸月复之间,握紧拳头,拇指往内,用足全身力气往上一提—他们餐厅服务生都有学的哈姆立克急救法。
用力,再用力!
瞬间,路叔冀噗的一声,吐出一块糕点,旋即弯下腰大口的喘气。
姜俏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慢慢来,不要急,放轻松。”
几个深呼吸后,路叔冀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个性大剌剌的,也不知道什么后怕,身体舒服了,便有心情说笑,“姜尚食这什么本事,可厉害了!”
当事人已没事,卢方却是脸色发白,他小时候见过,他的太祖母就是这样去的,刚刚见路叔冀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只觉得身体冰凉,怕十七岁的好友跟八十一岁的太祖母一样,因为一时不慎,就丢了性命。
姜俏见状,知道卢方是被吓到了,对白苏吩咐,“沏一壶宁神茶上来,再去太医院拿几个安睡香包。”
卢方对她点点头,算是道谢。
看着一旁呆住的几个宫女,姜俏低声说:“快些收拾。”
黄尚书手下几个宫女这才回过神,眼见白玉小几跟青砖地上都是一片狼籍,快速清洁起来,也重新上了茶水点心。
太子与他们又聊了一个多时辰,路叔冀跟卢方这才离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作贼心虚,姜俏救了路叔冀之后,总觉得太子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太子看过来时,她背后一凉,抬头发现他只是视线撇过自己这边并没有停留,又想应该是自己多心,就这样一下背后一凉,一下骂自己多心,等姜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热了,大概是被太子看到发冷了。
路叔冀虽然性子直率,但也不是没礼仪的,临去前说:“过两天我会派人送礼来,姜尚食可千万别推辞。”
姜俏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太子,只见太子道—
“既然是路小侯爷的谢礼,那就收下吧。”
姜俏遂行礼,“多谢路小侯爷。”
“刚才救路小侯爷那法子,谁教你的?”
姜俏躬着身子,“回太子殿下,是小时候见太祖父噎到,太祖母便这样救了太祖父一命,因为当时有些吓到,所以多年不曾忘记。”
至于她的太祖父跟太祖母都已经不在,死无对证。
鲍孙玥半信半疑,却是没有深究,“这法子倒是不错,来人,备辇,本太子要去寿康宫,你也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