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步接一步,走得疲累艰辛,好不容易终于来到窗边。
鲍子爵伸出纤瘦手臂推开窗,长年来头一遭,阳光吻上他透白亳无血色的脸庞,过于灿烂的光芒,使他双眼受到刺激闭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痴痴凝望耀眼金光。
他那近乎虔诚的神情,教她不由自主盯着他,不知是否看惯了,她觉得这几日他的气色没头一回那般难看吓人。
鲍子爵深吸口气,将阳光的气味用力吸进心脾,忍不住逸出满足喟叹。他欣喜伸出颤抖的左手,当阳光温柔亲吻手背时,他情不自禁热泪盈眶,轻声低喃,“我一直都想这么做……”
叶芙蓉安静地站在他身侧,感受他的欣喜与激动,虽然这几天他常让她不开心,但这一刻,她真心为他开心,由衷道:“只要公子爷想,天天都能这么做。”
鲍子爵将目光移到她那张圆脸上,忽然发现她也不是太丑。
她朝他漾起和善的笑容,他的唇角也微微向上扬,下一瞬他意识到自己竟要对她微笑,立即拉回嘴角,刻意粗鲁地哼了声,转移视线看向窗外,当他瞥见种植在窗外的梧桐时,脸色大变,声音微颤的问:“这棵树是怎么回事?”
叶芙蓉满脸疑惑,“什么怎么回事?”
他紧抿着唇,下巴朝梧桐树扬了扬,“你仔细瞧。”
叶芙蓉探头出窗,初看只觉这株梧桐如他一般,气息奄奄,再仔细一看,惊见梧桐树的树干下半段发黑,她纳闷道:“树怎么变黑?是快死了吗?”
不仅是梧桐树,连一旁的草也发黑枯死,他沉着声确认,“你都把马太医开的汤药往这里倒?”
“是啊。”她确认点头,每次她都担心会被人发现她偷倒药,都急忙忙推窗,哗啦倒掉药后,又赶忙掩窗,从没心思仔细看这棵梧桐。
恍然大悟的公子爵双腿再次发软,背脊冷汗涔涔,“真是误打误撞。”
“什么?”她看看他,再看看窗外快死了的梧桐与枯死的草,脑中灵光一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药方是马太医开的……”好不容易,叶芙蓉终于找到说话的声音。
他的唇角因讥嘲上扬,“为何不可能?”
“马太医该是要治公子爷的病症才是。”岂会……岂会反过来害他?这指控非同小可,叶芙蓉惊到不敢随便乱说。
“又或者他是来害死本公子。”莫怪他从小到大,喝了那么多汤药,始终不见任何起色,原来是有人不希望他好转。
她吓得手心涔涔盗汗,回想意图害死他的马太医。马太医面容和善,不像坏人呀。
她干涩着声,“除了马太医开的药方子外,公子爷的汤药都是由宫女姊姊熬煮。”
“哈,那还真多人想要本公子的性命。”他自嘲一笑。
她吓都吓死了,不明白他怎么有办法笑得出来,“或许做坏事的只有一个人。”
“又或许所有人都连成一气。”他与母妃在宫中势单力孤,未来一片惨淡,他沉吟了一会儿,轻声交代,“此事除了母妃,不许对任何人声张,明白吗?”
“可不说的话,如何抓坏人?”她认为作恶之人就该被抓出来严惩。
他嘲笑她太傻,“说的话,恐怕本公子会死得更快。”在不清楚是谁要他的性命之前,他是不会轻举妄动。
叶芙蓉惊抽了口凉气,没想到王宫会发生如此邪恶的事,她不由为他的安危担忧。
无法久站的公子爵疲累道:“将窗关上。”
“是。”她乖乖听命,阖上窗。
“扶本公子回床上。”
“是。”
叶芙蓉吃力扶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终于扶他回到床畔,他气虚的坐在床沿,看着气喘如牛的丑丫头,嫌弃的叹了口气,“十碗白饭。”
正抬袖拭汗的叶芙蓉僵住,“什么?”
“你餐餐都要吃下十碗白饭,本公子会亲自盯着你。”
她急忙忙以双手捂住嘴巴,“不吃,我要回家。”
鲍子爵嗤了声,果然是傻瓜一个,母妃没点头,她根本出不了宫,她怎地看不清事实。
咿呀一声,他的房门被推开,嬗妃扬着慈爱的笑容走进来,身后跟着四名宫女内侍,公子爵立即摆出要死不活的嘴脸。
本来面带笑容的嬗妃见状,心疼的抱着他,“爵儿,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他气若游丝的呼唤,“母妃……”
叶芙蓉看呆了,没想到不过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化如此之大。
“爵儿,我可怜的孩子,你别吓母妃呀。”心急如焚的嬗妃才在想这几日爵儿的病况好转,看来让叶芙蓉进宫挡灾除祸是对的,没想到今日爵儿又病恹恹的,究竟哪儿出了差错?
鲍子爵偎在母亲馨香怀抱里,央求道:“母妃,儿臣想要同您说些心里话,您让他们都退下。”
心疼孩子受苦的嬗妃忙不迭点头,挥退宫女内侍,“你们全都退下。”
“是,娘娘。”宫女内侍皆躬身退出。
他们对嬗妃不敢轻忽大意,皆因前一批在此伺候的宫人内侍,死的死,受尽折磨的受尽折磨,教所有人心生警惕,没敢阳奉阴违。
叶芙蓉心想没她的事,她也要跟着退出。
鲍子爵眼尖发现,命令道:“丑八怪,你守在门外,别让任何人听见本公子与母妃说的话。”
无法落得轻松的叶芙蓉乖乖听命,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房外,紧掩门扉,像根木头四平八稳守着,防止隔墙有耳。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本来气色败坏的公子爵立刻精神一振,双眼明亮的向嬗妃禀报他发现的真相。
月华初升,宫女掌灯,嬗妃寝宫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暴奉在公子爵寝房内的佛像燃着三炷清香,叶芙蓉立在佛前,虔诚的双手合十顶礼膜拜。
清淡爽口好咀嚼的四道小菜已由宫女自膳房端来呈在案上,供休弱多病的公子爵食用。
鲍子爵仍旧要死不活的躺在床榻上,在嬗妃一声令下,本来与公子爵分开用膳的叶芙蓉,从今夜开始与他一道用膳。
爆女送上晚膳后,旋即遭公子爵屏退。
鲍子爵刻意在众人面前维持气息奄奄的模样,只因他与嬗妃仍不晓得究竟是谁想要取他性命,是以按兵不动。
仍旧照马太医开的药方子让宫女按时煎药,却不服用,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叶芙蓉看着案上两道煮得软糊的素菜、一道鲜鱼、炖得软烂的肉脯和一锅白粥,她已饿得饥肠辘辘,急着想大快朵颐。
她快步来到床畔,扶他起身下床,“公子爷,该用膳了。”
鲍子爵在床上躺太久,脚步虚浮无力,得倚靠着丑丫头一步步缓慢前行,这一回他走得比白天好,来到案边,额际沁着薄薄冷汗,疲累坐下,没有食欲的盯着案上的菜肴。
叶芙蓉开心拿起筷子要为他布菜。
“等等,丑丫头,你忘了什么?”
叶芙蓉动作一顿,这才想起白天嬗妃陪同大王出游前的交代,连忙自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先从最靠近她的白粥试起,银针下,再上来,但见接触到白粥的部位全部泛黑。
她吓了一跳,差点弄掉银针。她记得嬗妃说得很清楚,假若银针变黑,便是有毒。“这、这、这粥有毒。”
“再试下一道。”公子爵的表情未变,命道。
她拿出新银针,戳向软烂的菜肴,再拿起,银针尖端黑沉沉的,“这道也被下毒了。”
他的下巴扬了扬,“再试。”
她又试,每一道菜皆是相同结果,全都被下了毒。
她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双腿有些发软,跌坐在凳上。这些饭菜她也要吃,也就是说意图毒害公子爷的人,压根儿不在乎她是否会跟着陪葬。
她脸色灰败的对上一旁的公子爵目光,他对她狰狞一笑,右手一挥,将案上的饭菜全数扫落地上,“这些烂东西,也敢呈上来给本公子食用?”
他砸碗盘的声音之响,吓了叶芙蓉好大一跳,她噤若寒蝉。
他低着声道:“收起银针,扶本公子回床。”
她愣了下,这才急忙收起银针,小心翼翼扶他上床,有了前两回经验,这回她扶得更加顺手,不再笨手笨脚,跌跌撞撞。
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宫女听见屋内传出的声响,急忙奔至门边呼唤:“公子爷,出了什么事?奴婢进去瞧瞧可好?”
已躺回床上的公子爵轻声抱怨,“下回砸盘这等粗俗的事就由你来,本公子身分尊贵,不屑为之。”
“是。”他分明是连砸个盘子都会喘,却为了面子硬是不承认,让她很想笑,不过她忍住了,倒是以后若每一餐的食物都被下毒,她不就得照三餐砸。
“公子爷!”门外的两名宫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硬闯。
“让她们进来。”
叶芙蓉前去为宫女开门,两名宫女一踏进房内,即见一片杯盘狼籍,两人面面相觑,立刻跪下,“公子爷,晚膳不合您胃口,奴婢再到膳房让庖人重新做过。”
“本公子不吃了。”公子爵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他心下有底,再送上来的晚膳,恐怕也会被下毒,与其被毒死,不如饿死。
“这怎么成,公子爷,您务必都要吃一点,否则娘娘会心疼的。”宫女就怕主子饿坏身子,倒霉的将是她们。
“不吃就是不吃,你们别让本公子再重复。”他大发脾气。
“公子爷息怒。”两名宫女连忙磕头请罪。
一旁的叶芙蓉不知所措,她不知这两位宫女姊姊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得处处提防,王宫真的很不好玩,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
“本公子要睡了,你们都别吵。”公子爵说完就闭上眼,不再开口理踩。
两名宫女立刻闭嘴,安静收拾。
肚子快要饿扁的叶芙蓉看着地上那些被下了毒的饭菜,心想,她会不会饿死在宫里?
“宫女姊姊,我来帮你们。”她蹲下来要帮忙收拾。
两名宫女慌张出声阻止,“不,小姐,你坐着休息,这里由我们来便成。”
嬗妃娘娘说叶芙蓉若出了这座寝殿,便是公子爷伴读的书僮,在内则是玩伴,对于叶芙蓉的来历,她们约略听闻是嬗妃故人之女,并不敢外传议论,仅知嬗妃颇为喜欢她,是以叶芙蓉在这儿只需听从嬗妃及公子爷的命令。
叶芙蓉见她们坚持,只好坐在一旁看她们收拾。
爆女打扫整理的速度非常快,一收拾完毕便安静退下,丝毫不敢惊扰主子睡眠。
辟女退出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叶芙蓉扁嘴叹气,哀怨的望着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公子爵。
她模模肚皮,喃喃自语,“宫女姊姊送上的饭菜有毒,不能吃,我总不能拔草充饥啊。”
鲍子爵眼也不睁,懒懒道:“丑丫头,你很吵,一餐不吃饿不死人,吃了才会死。”
“话是没错,但我会很饿。”
他不耐烦的睁开眼,瞪着拥有圆滚滚脸庞的丑八怪,恶声恶气,“你的脸已经够圆了,还吃!”
经他一喝,她只觉委屈,在家哪会有人不给她吃,还对她这么凶,她生气抿嘴,强忍着不回话。
“这样就生气了?本公子说的是实话,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的嘴巴有够坏,她不要再同情他了,根本就不值得。
叶芙蓉赌气不理会他,走到一旁坐下,刻意背对他。
丑丫头胆敢对他使性子,让他不悦桃眉,低咆,“丑丫头,你胆敢无视本公子?信不信本公子要了你的脑袋?”
她双手抱膝,蜷缩在黄花梨木椅里,不屈服于他的胁迫。
她的不理不睬,惹得他火冒三丈,“好哇,丑丫头,你以为本公子不会要你脑袋?本公子非砍了你不可。”
她恼怒的回头怒瞪躺在床上撂狠话的虚弱鬼,双手气愤的握成拳,狠狠反击,“你有本事就亲自来砍,没本事的话,闭嘴。”
爆里多的是表面上对他唯唯诺诺,实则心里不断诅咒,他的人,却没有一个像她如此放肆,公子爵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若真有办法,此刻一定冲下床砍掉她的脑袋,岂容得了她狐假虎威。
他恨得咬牙切齿,指着她的鼻尖撂话,“丑丫头,你等着,等本公子可以下床,第一个就要了你的脑袋。”
闻言,她嗤之以鼻,挑衅道:“来啊。”
鲍子爵气到说不出话来,暗暗记下这笔帐,待日后好好跟丑丫头清算。
叶芙蓉也不晓得是哪来的胆子,只知她真是被他惹毛了,反正他真想砍她,也得先生出力气,等他有了力气,她再来担心亦不迟,为了消减他的锐气,她还变本加厉对他扮鬼脸。
鲍子爵见状,气得快吐血,又抄起陶枕砸向她,偏偏他力道不足,陶枕与她相距甚远便落了地,这教他为之气竭,又在帐上狠狠记她一笔,说什么这丑丫头是来替他消灾挡祸,依他所见,她压根儿是来气他的。
叶芙蓉盯着砰然落地的陶枕,忍不住噗嗤一笑。
“不许笑!”他发出气急败坏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