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倪芳菲才用完早膳,就听见外面传来下人喊着“大——二姑娘、三姑娘”的恭敬问候声,她脸色未变,拿起茶杯轻啜了口。
屋外,董惠雯姊妹面含讥诮的望着静悄悄的屋子。
“哇,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都到母亲院子去请安回来了,怎么有人连门都没出?是不懂礼数吧?”
“妹妹怎么跟个乡下人计较?乡下人没教养也是正常的。”
董惠雯一想到早上妹妹跟她说的话,心里就不快,自己本来在府里还能享受嫡长女待遇,但倪芳菲回来了,自己该有的体面日后都让倪芳菲占了,本来倪若菲在外就高她一头,现在更是明显,叫她心里顿时埋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疼。
董惠芳心里也不舒服,这么多年来,府里的人都唤她“二姑娘”,但倪芳菲一出现,她成了“三姑娘”,大姊也成了“二姑娘”,听那些奴才别扭的改称谓,她就一肚子火,才说些话让亲姊姊怒火中烧,姊妹同心来寻倪芳菲不痛快。
两人说完话,没见到倪芳菲派人岀来请她们,互看一眼,大刺刺的走了进去,被小倪氏派来的丫鬟和嬷嬷也不阻拦,屋内的倪芳菲、海棠跟小莲就见这对姊妹走进来,东看西瞧。
罢刚在屋外,还大声说着刻薄话儿,这会儿又没人通报就迳自进屋,根本是来找碴的。
海棠面色不善的上前一步,但倪芳菲抿唇喊了声,“退下。”
在看到董惠雯姊妹挑眉看向她时,她扯了个薄笑容,“两位妹妹不请而入,这没教养的行为就是二娘教出来的?”
两人脸色一变,性子较急的重惠雯立即怒声反击,“你怎么敢污我娘,而且,她也是你娘,什么二娘!”
“我娘死了,我爹是入赘,爹再娶她,我也实在不知怎么喊她,喊她『二娘』已经很不错了。”她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董惠芳忍下心中怒火,连忙拉住姊姊,低声道:“有什么事到娘那边再说。”交战几回,她很清楚她们在舌战上都不是倪芳菲的对手。
“大姊姊可能不知道家里的规矩,晚辈得日日去给长辈请安,爹沉浸书乡,免了这规矩,但娘那里还是得走一遭,所以,这会儿,我们陪你走一趟娘那里,日后,大姊姊就会了。”董惠芳笑着道。
在两人撑着虚伪笑容的力邀下,倪芳菲不得不跟着到小倪氏的院落去。
小倪氏见她在女儿的陪同下过来,笑咪咪的先问候她,却见她只是礼貌的点头。
董惠雯忍不住又质问,“这就是你给娘的请安?动作呢?我们做给你看看吧。”
她与董惠芳迅速的交换一下目光,两人对着母亲行礼,特别保持弯腰的姿势好一会儿,直到倪氏笑着说“好,好,起来吧”,姊妹俩才有模有样的挺直腰杆,再同时看向倪芳菲,异口同声的道:“大姊姊试试。”
倪芳菲抿紧薄唇,看着小倪氏,心中千百个不愿跟她行礼,但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也只好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依样行礼,但等了好一会儿,小倪氏却没出声,眼睛微抬,才见母女三人都憋着笑看着她。
见她抬眸,董惠雯忙咳一声,“大姊姊行礼的幅度未免太小,腰要再弯一点才行。”
还想故意折腾?那便免了。她直接挺直腰杆。
姊妹俩原本得意洋洋,见她这样,脸色马上就变了。
“大姊姊,你要等到……”
“两位妹妹身在倪家,对品香、调香一定知之甚详,不知可否教姊姊?”倪芳菲笑容可掬的打断董惠雯的话。
姊妹俩顿时闷了,这是她们心中最大的痛与屈辱,要知道因为皇上好香,京城内,各式宴会大都会有斗香这一项娱乐竞赛,调香也成了名流千金在琴棋书画之外,必备的才艺。
但不管品香、调香,没有一样是好学的,不耗个三、五年绝上不了台面,但姊妹俩耐心有限,学了多年只学了皮毛,偏又生在以香粉闻名大金的百年倪家,她们总会被拱出去竞赛,然而,每回斗香都输,久而久之,就被一些闺秀讥笑元香斋后继无人等等,她们便赌气不再碰这类技艺,没想到,倪芳菲哪壶不开提哪壶。
“娘,我们突然想起跟人有约,我们先走了。”
两人臭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倪芳菲一眼,转身就走人了。
“真是,唉,其实是你不小心戳到她们的痛处了,你这两个妹妹在香料上的资质不足,不管她们怎么努力也无法学好,让她们受到不少羞辱,唉……”小倪氏煞有其事的长叹一声,再看着倪芳菲,没想到她竟然不接话,正常人不是会问问详情或者说些安慰的话?
哼,两姊妹根本是吃不了苦,也不愿花心思学习,何来怎么努力也学不来的喟叹?
倪芳菲想到大长公主替她查了倪府上下的所有事,让她能知己知彼,对大长公主的感激又更深一层。
“但就算两人再不才,这个家总得有人来撑着,日后也是要像你母亲一般,找个好人入赘。”小倪氏这话是试探,看倪芳菲对此有何想法,是不是有野心要接手?
偏偏倪芳菲不愿接招,也不愿透露心中所想,而是开口说:“父亲还很年轻,多纳几个妾,总有机会生出男丁来。”
小倪氏脸色丕变,这个死丫头,一开口就说让人吐血的话。
她忍着怒气,“菲儿,你爹就算跟个妾生了男丁,也不是倪家血统,不能继承倪家家产。”
倪芳菲眸光一冷,“二娘生的也不是倪家大房的血统,只有我或者我生的孩子才是正统,也才能继承大房的所有产业。”
“砰”的一声,小倪氏怒拍桌面,“你你你——现在大房的当家主母就是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有,你是个尚未出阁的闺女,怎能恬不知耻的说生孩子这种话?”
“我说这种话怎么了?总比一个闺女恬不知耻的主动爬上我爹的床上要好。”她在来还想装个样子,但一个两个过来,都要给她个下马威,她若没展现点脾气,日后不是要任人拿捏了?
小倪氏脸色忽青忽白,怒不可遏的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心虚吧,哼!“二娘这是被说中的恼羞成怒?不会吧,我只是随口说的。”倪芳菲装出一脸的难以置信。
“什么说中?你别随口乱说,这是恶毒的羞辱!”小倪氏吞咽了口口水,看着她震惊的眼神,仍是心惊不已,她真的只是随口说的吧?当年的她才几岁,不可能知道的,对,她别自己吓自己。
没想到倪芳菲又冷声开口,“管你是不是自己爬上去,我才不在乎,但你我心知肚明,你厌恶我,我也厌恶你,就不需要做戏演得母慈女孝,总之,婚事我是不接受的。”
小倪氏厉声怒道:“自古子女婚事,皆由父母作主,婚事已说好了,容不得你不要,何况那位大少爷家世外貌都好,我们可没有随便找亲家。”
“一个不顾亲生女死活的爹也叫爹?而你这二娘又是什么?爹这么做不就是你吹枕头风造成的?你自私无耻,满肚子坏水,替我挑的夫婿岂会是个好的?再说了,繁华京城是没有闺女愿意嫁那位大少爷?要不,怎么一个家世外貌都好的会看上我这未曾谋面还被亲爹遗忘在庄子多年的乡巴佬?”
一针见血,小倪氏语塞。
倪芳菲清澈的美眸有着看透一切的慧黠,“有种人很可悲,觉得别人都眼盲耳聋,殊不知,别人早看清你有多让人作呕。”
小倪氏脸色忽白忽红,忿忿的瞪着她,双手紧握,指甲都压入掌心,却说不出话来。
倪芳菲没有行礼,转身就走,一回到自己的院落,她突然觉得很累,便吩咐小莲备了热水,她想泡澡,海棠自动的替她点燃熏香,退出屏风。
海棠与小莲互看一眼,这会儿还大白天,主子就想泡澡,可见心里的负荷有多重了,泡澡一向是主子在身心俱疲时让自己放轻松的方法。
虽然早就知道进到倪府会是对主子折磨的开始,可是,真实可比想象中更伤人千万倍。
这时候,如果有人能让主子依靠多好?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脑海中竟然同时想起悛朗出色的季睿麟。
京城的春日百花争妍,季睿麟却无暇欣赏,在与倪芳菲分道扬镳后,他即让古天先将他的行囊送回校尉府,他与叶闳仁则到一处隐密别院与司马宽会合,他已与何平等一干暗卫带着铁若谦及一些罪证到此了。
季睿麟马不停蹄的处理一些事务,再次审问铁若谦,无奈他口如蚌壳,根本问不出话来,他索性让众人好好休息,也让他们回家一趟,他跟叶闳仁则在院里睡上一晚,第二日,再整理相关资料,与叶闳仁即带着资料离开宅院,只是这处别院不能曝光,两人施展轻功,特别到了三条街外,一辆接应的马车早已在等候,两人进入马车,行过热闹街道,直接前往离皇宫不远的太子府邸。
斑高围墙下,豪华气派的院落,一座肃穆的议事厅里,太子吕昱朝两人微笑,吕昱容貌俊朗,二十多岁,一袭黑袍绣金袍服,气质沉稳。
两人就座后,即由季睿麟将这趟办的差事做详尽报告,并由叶闳仁呈上相送帐簿。
他报告完毕,就见吕昱低头翻看那些簿,再将其合上,看着他跟叶闳仁语重心长的道:“三皇子不顾兄弟情谊,动作频频,西朝臣贵胄,各拥其主,朝中风云诡异,日后到底是什么境况,本太子都难以预测,只是,个人的选择跟日后要付出的代价是等同的,你们也是一样。”
“末将跟着太子,不管日后如何,绝不会后悔。”季睿麟拱手道。
“微臣亦然。”叶闳仁拍着胸膛,笑着附和。
三人就现今朝廷的情况再做讨论,说完正事后,季睿麟就发现吕昱喝了口茶,随即带着一抹玩味的笑容看着他。
他蹙眉,思绪一转,便明白这是在提醒他,他还有件事没如实报告,“末将为了回报恩情,特别护送倪姑娘返京,这事是我私且决定,请太子惩罚!”
“太子,这件事我也有做,要惩罚就连我也一起。”叶闳仁一向就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
必于那件事,吕昱早已得到消息,清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堂堂金吾校尉英俊倜傥,拥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称号,将他这名储君的风采都掩了大半,还需远赴合知县当釆花贼?釆花贼这件事他压根不放心上,他好奇的是参与这件事的人。
“本太子罚你们干什么?只是,倪姑娘倒是聪慧,听下属报告她在公堂上与杜县令的攻防战,实在过瘾,恨不得能亲眼瞧见,尤其香粉引蝶,更是神奇。”
吕昱听来对但姑娘很有趣,季睿麟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心里不太舒服,不是,是非常不舒服,整个人都闷起来了,但他还是有礼的开口,“香粉引蝶事,倪姑娘不希望在京城传开来。”
“本太子明白,此事传开,公堂一事也有机会被传开,对倪姑娘闺誉总是不好。”他其实很想见见她,但看来有人颇在意。
叶闳仁一向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听昱对倪芳菲有兴趣,就兴致勃勃的聊起她的家世来,说她正是出身供应香品的皇商倪家,不过,她母亲早逝,父亲娶了续弦也出自倪家,人称小倪氏,是倪家二房的人,继母虽然懂香,经商上也有手段,但调香守成,没什么好品项推出,再加上这两年来沐芳轩崛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也许日后有机会取代倪家成皇商。
叶闳仁说得口沬横飞,在看到季睿麟惊愕的看着他时,他得意洋洋一笑,“没想到我知道倪家这么多事吧?我跟你不同,心上人的事,一定要弄得清清楚楚,这样才知道哪里有机会可以再见心上人。”
“你弄清楚这些事,不会是用本太子的暗卫去查的吧?”吕昱好奇的一挑眉。
叶闳仁马上就不说话了,还真的被太子料中了,他公器私用啊。
吕昱见他尴尬得脸红红,倒是大笑出声,“你看上倪姑娘,应该没问题,虽然身分只是皇商之女,与你这名将军底的嫡三少爷的身分差了些,本太子还是愿意帮忙牵……”
“他喜欢的才不是倪姑娘。”季睿麟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慌忙澄清。
“我喜欢的才不是倪姑娘,是她身边的丫鬟海棠。”同时,叶闳仁也急着回。
吕昱先是蹙眉,若有所思的看季睿麟眼,再看向一脸焦急的叶闳仁,“丫鬟?那可以向倪家要过来当通房丫头。”
“才不是!谁敢拿她当通房丫头我先跟那人拼了!太子,这事您别插手,我自个儿来,我爹跟我爷爷那里,您千万别透露一个字,就是帮我了。”叶闳仁很着急的说着,就怕爹跟爷爷那里知道了,动了什么心思,那就麻烦了,他可没要海棠当丫头,他要拿她当妻子的。
吕昱看着他,心知这是十只牛也拉不回来的顽固蛮牛,他就别帮倒忙,但是……他兴致勃勃的再看向季睿麟,“看来京城着名的两颗顽石,有一颗点头了,你呢?庭羽她……”
“庭羽公主的事,太子还是别提了,就当是帮了我。”
季睿麟一副求饶的模样,让吕昱很想伸指直戳他脑门,堂堂一个公主看上他,却让他为难了?
这时候,身为好友就要跳出来说话了,叶闳仁很有义气的开口,“睿麟不懂情事,说了也没用,看他哪天开窍吧,太子就别勉强他了。”
季睿麟感激的瞥他一眼,他虽然不懂情事,但被一个女子纠缠不放,他也会厌烦,偏偏对方身公尊贵,他还不能将话说得太直白。
但吕昱却不想结束这话题,他派季睿麟出京办事多月,庭羽公主不知在他这里闹过多回了,让他头疼不已。
庭羽公主虽不是他的嫡亲妹妹,还与他的敌手三皇子同母所出,但从小到大,他们几皇子对相貌出色的她特别疼宠,长大后,倒是将她宠坏了。
若是季睿麟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他是很乐意让他当驸马,当然,在职务上必得做一些调动。
“睿麟,你当真不懂庭羽为什么对你穷追不舍?”
“太子你说出来,我一定让睿麟改。”叶闳仁拍着坚硬胸脯力挺好兄弟。
这话太子不爱听,直接赏他一个白眼,这才看着季睿麟,“庭羽身边虽有许多贵族少爷、世家子弟,但他们的成就多是承袭祖荫而来,而你的官职,是自己博得的功名,是真才实料,庭羽向来眼高于顶,骄傲自负,这才只看得上你。”
“原来你就是这样被公主惦记上的,这不是幸运,是倒霉吧。”叶闳仁怜悯的看向季睿麟。
季睿麟也叹了一声,颇有赞同之意。
吕昱一手揉着额际,他好无言,怎么说他也是庭羽公主的兄长,妹妹被人当面嫌弃他感觉还是怪怪的,但能怎么办?季睿麟就是不喜欢她。
门外敲门声陡起,“启禀太子殿下,北靖侯府的世子爷来了。”
“请他进来。”
吕昱突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季睿麟是根不识男欢女爱的木头,而北靖侯府的世子爷梁书凯却是对庭羽公主一往情深的多情种,而这样的两个人居然都为他效力。
思索间,梁书凯走进来,他一双眼睛狭长,一身蓝色锦袍,斯文俊逸,只是跟京城第一美男子一比,还是差了好几阶。
厅堂内的四人皆是好友,更是京城有名的四大公子,虽然,叶闳仁的率性与粗犷与其它三人的气质格格不入,却是其它三人最喜欢的个性。
叶闳仁心直口快又一针见血的说:“世子,你不是来找我们,是来找庭羽公主的吧?”因为季睿麟只有在太子府不能避开庭羽公主,庭羽公主于是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梁书凯想见她自然也就来了。
梁书凯尴尬了,他的确是,他总觉得庭羽公主娇嗔的样子特别可爱,但是她不喜欢他……他有些妒嫉的看向季睿麟。
季睿麟也尴尬,他知道好友的心意,但他真的不懂庭羽公主的眼光,自己跟梁书凯一比,除了功夫好一些外,梁书凯风度翩翩,气质出众,却是他比不上的。
梁书凯虽吃味,但也清楚这从来不是好友的问题,他先向吕昱行礼,在入座后,才看着吕昱道:“太后知道睿麟跟闳仁回京了,让我走这一趟,定要他们在太后寿诞前去做客,要太子不要交代他们差事。”
季睿麟跟叶闳仁都听出问题,太后显然别有用意,不然,太子天天上朝,太后可宣他入宫交代,为何却硬要梁书凯过来传话。
吕昱苦笑,“三皇子的耳目不少,知道我在抽他的底,一状告向太后,我与三皇子有些口角,太后偏心他,我多说无益,不想惹太后不快,已有多日没去向她请安了。”太后硬要他派出办事的季睿麟跟叶闳仁出席寿诞,可想而知也是要压他们一压,绝对没好事。
一时之间,四人都无语。
季睿麟想了想,倒是想到个主意,他朝吕昱拱手,“太后既偏颇三皇子,太子不妨找些在朝堂举足轻重的臣子施压太后及三皇子,而且,时间还要在太后寿诞之前。”
三人不解的看着他,他微微一笑,瞥了梁书凯一眼,“北靖候府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已是不远,那一日众多官员必定上门祝贺,太子不妨策动首辅和重臣在当日说些话,让三皇子稍微搞清楚自己的分量,别私下做那么多动作,甚至拉太后入夺位之战。”
吕昱眼睛一亮,赞赏的看他一眼,四人就着这事讨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