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自窗外斜射入屋,照射着窗边那盆不知名的兰花,那是卫珩特地寻来的。
这里是卫珩在寨子里的居处,靠墙璧的大床上头躺着上官沐,大夫刚为他治好伤,正在外头熬药,药味传进屋里,让人眉心微蹙。
卫珩坐在床边,静静观察看,他对上官沐不熟,多数的看法均来自先帝。
“王爷回京,所图为何?”
“我要父皇驾崩的真相。”上官沐严肃回答。
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从小被父皇带在身边养大,有人说父皇不打算赋子他重任,只想拿他当孙子呵护,他不在乎这些流言,也根本没想过要登上那个位置,比起皇位,他更在乎亲情。
“先帝年迈,身子支持不住了。”
“不,父皇是被三皇兄害死的,三皇兄野心大,下毒害死父皇,我必须告诉大皇兄,让他替父皇讨回公道。”
卫珩目光微凛,凝声问:“此话是谁告诉王爷的?”
先帝有八个儿子,至今仍然存活的有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八。
老大上官谦的母妃出身不高,多年前已经过世,在上官谦登基之后被追封为太后,如今坐镇慈晖宫的元禧太后是先帝皇后,育有二皇子与四皇子,其中二皇子不幸早夭。
老三上官荣是个诸事不管的闲散王爷,生母虽身分显荣,他却因才能平庸,行事糊涂,不受先帝待见。
老四上官靖从小就能力出众,才智品行皆属上乘,颇受先帝重视,孰料上官谦买通龙安寨的头头,在他出皇差返京的路上拦劫围困,重伤了他的脊梁骨,从此瘫痪在床,只能靠轮椅代步,幸而上官靖天性开朗坚强,伤残并没有毁了他的心志,虽然蛰伏起来,却不曾放纵自己。
老五上官健苞上官谦一样母妃不显,能力也与上官谦不分上下,在上官靖退出皇位争夺战后,他渐成气候,有不少官员愿意支持他。
老八上官沐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最得圣宠,他与几个哥哥年纪相差甚远,先帝驾崩时才十二岁。
他从小便展露出令人赞叹的天赋资质,倘若先帝再多活几年,即便上官靖未瘫痪,龙椅或许也轮不到他。可惜没有如果,上官靖就是瘫痪,先帝就是病得太重,尚未有任何后盾的上官沐根本不是上官谦、上官健的对手。
先帝为保全上官沐,赐予他沐王封号,让他早早带着母妃淑太妃到封地,临行前还下旨命他未满十六之前不得回京,此举是要他在有自保能力之前远离危险,没想到他却擅作主张返京。
先帝早看岀上官谦是个心胸狭窄、性情苛刻、毫无远见之人,把国家交到他手上,不出几年必会民怨四起,若上官谦不肯遵守禅位的承诺,届时上官沐便能高举起义的大旗,一举将上官谦赶下王座。
只是上官沐怎会想要上官谦为先帝讨回公道?莫非他不知道禅让之事?
饼去虎贲卫是皇帝的刀,刀口只向别人不会朝自己,因此卫珩从未在宫里埋过棋子,但找到遗诏了解先帝心意后,他开始在宫里培养自己人。
两个月前,他在宫里的人告诉他,上官谦收到消息,直指远在封地的上官沐蠢蠢欲动。上官沐年纪小,封地偏远,加上先帝临终遗诏并未对外宣扬,楚家又满门被灭,上官谦早没把上官沐当正经对手看待,即便没找到遗诏让他有些不安,但等上官沐长大,自己早就把龙椅坐稳,因此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谁知前几天宫里又接到逍息——上官沐已知遗诏一事,正快马加鞭前往京城。
上官谦大怒,砸坏一方端砚。
但那不过是近几日的消息,就算上官谦派人劫杀,也就是这三五天的功夫,可上官沐的侍卫却说打他们一出封地,就不断有人对他们出手。
重点是,上官沐听到的消息是上官荣杀先帝,而上官谦得到的消息却是上官沐知悉遗诏内容,这代表背后必定有人在操纵,那个人是谁?目的为何?
是想要上官沐的性命,还是想借由上官沐之死将遗诏扯岀,点出上官谦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若真是如此,最终受益的会是谁?
卫珩拧眉望住上官沐,一字一句缓声道:“王爷受人愚弄了。”
“你是说……”上官沐皱眉。
“王爷安心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先把伤养好,下官会把王爷该晓得的事一一告知。”或许他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上官沐长留京城,毕竟上官沐的封地实在太过偏远,他总有顾不到的时候,倒不如让他待在京城,他好随时保护。
包重要的是,既然有人插手,上官沐就别无选择,他必须提早长大。
从屋里退出来的时候,卫珩顺手抱走旁边的兰花,把它放柜子上,转头,他看见楚槿趴在桌上睡觉。
看来她是真的累了,章玉芬的来信中多次提到她不知道有多冲多拼,就没见过这么好胜的女子。
好胜?依他看是倔强吧。卫珩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走到桌边,推推楚槿,她睡得不深,一下就醒了。
“我可以回去了吗?”楚槿抬头,张着惺忪睡眼问。
帮忙找到人之后她就想回去了,可他不让,说是山路危险。
拜托,她不就是一个人上山的,哪来的危险,尤其在知道诅咒之山根本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之后。
她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座山后头还有另一座山,卫珩在两山中间建起寨子,藏着一支军队,和一个“非常邪恶”的组织——不能怪她有偏见,她小时候不乖,娘都是用虎贲卫吓她的。
在寨子建立、有军队驻守之后,卫珩派人化妆成鬼定时巡山,但凡有百姓敢踏进,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从此诅咒之说便甚嚣尘上。
卫珩做事谨慎,为了把军队伪装成良民,还找来士兵的爹娘妹妹老婆同住,但毕竟人数悬殊,只要心细一点,多少能够看出破绽。
试问哪个村子里头青壮年人口能够占上九成?还一个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就是混迹江湖的?
见卫珩迟迟不回答,她又补上一句,“再不回去,娘会担心。”
卫珩噗哧笑出声,她真把章氏当成娘了?难怪卫爱几个会揶揄卫忠。
“喊娘喊得这样顺口,怎么一句珩哥哥就喊得结结巴巴,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吗?”
撇撇嘴,楚槿低低道:“男女有别。”
“卫忠还没成过亲呢,你不也拽着他的手臂。”好吧,他承认这话说得有些酸。
“哪能一样,他是爹。”抠着手指,她很感激有卫忠和章玉芬这对爹娘弥补了他们姊弟对家庭的渴望。
她更明白真正该谢的是卫珩,也知道不该继续麻烦他,但他对她的多方设想、纵容,让她习惯对他予取予求。
这不是良好品德,可她改不过来,总是在他身上寻求安全感、对他事事依赖,即使她早就分辨得清清楚楚他不是那个卫珩。
他低低地说:“我很羡慕。”
“嗄?”她听懂。
“我安排的人都成了你的自己人,只有我,还是外人。”
这话真不对味儿,听起来像深闺怨妇似的,卫珩心中暗暗叹息,好糟糕,他竟在小丫头面前失去沉稳。
“谁说你是外人,你不是,你是我最依赖的人!”一急,她把心情月兑口而出,等回过神,她害羞地低下头,想把地上看出一个洞,以便将自己埋进去?
卫珩先是一愣,然后笑容在脸上逐渐扩大,原来不对味儿的话可以钓出她的真实心意?那么就继续不对味儿吧。
“小丫头,说谎是不道德的。”
她憋红了脸,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不说谎的。”
“可我想不出来,你到底依赖我什么。”他故作苦恼。
抬眼看见他的恼,她也跟着苦恼起来,吸气吐气好几回才开口,“我原本想要独立,不想依靠任何人,但你老是横插一脚,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有你的手笔——孙婆婆让贺老板跟我买花,是你给晓进哥哥的指示;一只玉镯能卖到三千两的法子是你告诉爹的;娘到处请托都没有人愿意卖的田地,是你出手的。
“我本以为能够做岀一点点成就、能养家活口,是因为我够勇敢、够大胆,后来才发现,不是的,我之所以大胆,之所以不怕把事情做错、做坏,是我心里明白,就算做坏也无所谓,因为你会跟在后头收拾,你是我大胆的理由,是我勇敢的凭借。”
卫珩很想为她这番话喝彩,怎么办,他心里的得意多到快要装不下了,喜悦像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
他终于学会了,原来和小孩子对话就该用小孩子的方法,想要挖出她的心事,不可以用他使惯的尔虞我诈、冷面惊吓法,她的真心不是诈出来的,而是哄出来的。
十五岁考上进士,他没有这么高兴,进翰林院、虎贲卫,他也没有这么得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很难畅心快意,没想到成为她勇敢的凭借,让他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很伟大、很……快乐。
他非常乐意当她的后盾,被她依赖。
“不必害怕章氏骂你,我会陪你回去。”
“好。”
“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到这里来找我,我不在的话,会有人给你传话。”
“好。”
他喜难她一句句应好,喜欢他给的好处她满心欢喜地收下,这才是“自己人”,没有客套,不必不好意思。
“我有件事想请你忙。”
“什么事?”
“帮我把这盆兰花养好。”他把柜子上的兰花搬到桌子上。
这种兰花她没见过呢,楚槿好奇地弯下腰问:“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猴面兰,你听过吗?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你看起来不太好,不舒服吗?”
“我快热死了,那个蠢爷儿天天把我放在窗口晒太阳,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蠢爷儿?楚槿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岀声,她瞄了卫珩一眼,连忙捂住嘴巴,回答道“行。”
拿起桌上的水壶往土里浇,猴面兰满意地喝足水后,笑道:“谢啦。”
她压低声音问:“蠢爷儿想让我把你带回去养,你愿意吗?”
蠢爷儿?卫珩额头滑出三道黑线,兰花是这么说他的?
“愿意愿意,跟着他,我肯定活不久。”猴面兰口气急切,惹得楚槿又想大笑三声。轻轻抚模叶片,楚槿道:“我会好好待你,绝不会把你放在窗口晒太阳。”
几句话说得卫珩头上黑云罩顶。
和兰花谈完,楚槿抬头对他说:“它愿意跟我回去:所以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吗?”
“嗯。”他应声,转头瞪了那兰花一眼。
猴面兰似乎也被他吓到,身子抖了抖。
卫珩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两本书塞进怀里,率先走出去。
卫珩的居处在寨子右后方,一路行来,可以大致看清梦寨子的格局。
寨子隐身在两座山中间,前面是百花村民口中的诅咒之山,后面是卧佛山,之所以名唤卧佛,是因为山形像斜倚的佛陀。
这里的房子密密麻麻地盖了几十行,每一行有二、三十间宅屋,格局都是三合院。
有一户人家的屋门敞开,楚槿从外头望进去,看见院子里有木人桩、梅花桩,还有一排兵器,以及用来练习射箭的靶子。
这样的地方,只要爬到树上往下看,就可以发现不是普通村庄,也或许是因为这样,寨子里才没有种上树吧。
寨子外头环绕着一块块的田地,秋收将至,田地里的稻子一片黄澄澄的,蔬菜长势也极好,外围靠近田地的地方养了不少鸡鸭猪牛等牲畜,若不仔细瞧,还真能唬得了人。
卫珩居处后方有个不小的暖房,听说刚盖好不久,可以在里头种上菜蔬,冬天餐桌上便不会缺少青菜。
楚槿进寨子之后,卫珩没让人拘着她,还允许她到处参观、到处问,并暗示“村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该晓得的事她全明白了。
“我以为先帝过世后,虎贲卫就解散了。”
卫珩淡淡一笑,上官谦倒是想把虎贲卫给挖出来,以利己用,问题是他连头头是谁都不晓得,上哪里找?
最近他突发奇想,想组织起自己的虎贲卫,可惜他识人不明,找了林成泰那个傻瓜来带领,想也不必想,到最后上官谦的虎贲卫只会沦为一个吃钱、唬人的机构。
“没有解散,依旧在运作,只是不为皇帝做事,行事必须更隐密些。”
“没有皇帝的银子,你们能自给自足吗?”
“没看见吗?我们种田、种菜、养鸡鸭,饿不死人。”
“你当我是傻子?虎贲卫是什么样的组织啊,只要吃饱喝足就能喝令他们为你效命?”楚槿撇嘴。
卫珩浅笑,看来她比林成泰聪明了不只一点半点。
走到寨子前头,已经有人拉来马车,不打算直接穿过诅咒之山回到百花村,卫珩宁愿多绕点路,继续维护诅咒传说。
卫珩将楚槿扶进马车,自己再坐上去,安置好后,他接续前面的适题。
“虎贲卫这个组织比你想像的更大,早期确实需要先帝的小金库来支持,但先帝过世后为了不让虎贲卫断粮,我开设不少酒楼饭馆、客栈青楼赌坊,连茶行布庄都开。”那些开铺子的钱都是用他娘的嫁妆换来的,直到现在,他还欠属下不少月银,幸好他们够忠心,没有人打算转投他人麾下。“开这些店铺除了赚钱之外……”
“更重要的是消息传递。”楚槿接话。
卫珩微诧,她居然知道?
他的眼神让楚槿很得意,这都是她从电视里看来的,天晓得她有多迷恋古装剧。
“对,有足够的消息才能做出正确判断,以利我们接下来的行动。”
“现在虎贲卫不为皇帝做事,那是为谁?”话才刚问出口,她立马发现不对,急忙捂住耳朵低喊,“别告诉我,我不想听!”
好奇心会杀死猫,对虎贲卫好奇,说不定她都能杀了。
炳,聪明!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从他决定让她忙找上官沐的时候,就没打算让她置身事外。
握住她的肩膀,他低下头,看着楚槿快要缩进脖子里的脑袋,笑容更盛,不管她听不听,他都会回答,“现在的虎贲卫是为沐王做事。”
先帝没把手上的刀交给当今皇上,却交给沐王,这代表……倒抽口气,她猛地抬头。不对啊,她的手还捂在耳上,怎么能听得这么清楚?
松开手,她满面惊惶地看着自己掌心,微张的小嘴像被塞了包子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笑得像只狐狸,小小声地为她解惑,“传音入密。”
楚槿气急败坏的又跺脚又捶他的胸,不满地直嚷嚷。“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又不想听,虎贲卫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弱女……”
她快发疯了,但他不给她机会疯,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这次没用传音入密,就在她的头顶上说话。
“从现在起,你就是虎贲卫的一员了。”
嗄?不、要、啊!她很善良、她很可爱、她很招人爱,她不要当大坏蛋,不要当皇帝的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