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卫珩离开,她关上门,转过身,笑着抚模墙边那丛竹子,问:“他是个很好的人,对吧?”
“嗯,是很温柔的人。”竹子回答。
温柔?倘若卫珩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评语,大概会笑喷,分明是再冷硬、再严肃不过的男人,竹子意会觉得他温柔。
中间的老树接话,“还是个再周到不过的男人。”
“周到?怎么说?”禁槿问。
“他暗中派人保护姑娘呢。”
“什么?你怎不早点对我说?”
“干么说?他又没恶意,何况你知道了岂不是不自在。”老树道。
“现在就不怕我不自在了?”
“方才进门前,他吩咐那个人回京了。”
“哦。”
楚槿点点头,想起周到、细心、温柔这几个形容词,忍不住轻笑出声。
现代那个寂寞的卫珩也是这样呢,人人都说他严肃冷漠、不好相处,唯有靠近他的人才晓得他有多么体贴温柔。
糟糕,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她却越来越觉得是同一个人,这样不好,会影响她的判断力,只是一想起他的唠叨,她嘴角的笑意不禁抵达眼底。
一条煎糊的鱼,一锅稀得过分的米饭,和一道看起来尚可的青菜,这是楚家的团圆餐。
说不上好吃或不好吃,饿极了,再糟糕的东西都能吞下肚,更何况这三道菜是三姊弟们合力弄出来的,当然吃得津津有味。
卫珩离开后,他们做了很多事,原本仆婢环绕的楚棠兄弟第一次为自己打扫房间,第一次晒被、烧水,而从未自己洗过澡的楚枫第一次拧了帕子,那生涩的动作让楚槿笑开,她在他们身上,看到初来乍到时的自己。
餐桌上,寡言的楚棠破天荒地寻来话题,让气氛热络起来。
“卫忠叔带我们去见孙婆婆,她暖房里的花开得很好,她的孙女说,孙婆婆靠这门手艺养大了他们兄妹。”
孙婆婆命不好,二十岁守开瓶,辛苦养大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谁知当泥水匠的儿子出门盖房子,莫名其妙被砖块砸了,一命呜呼。
儿子去世后,媳妇竟连说都不说一声,夜半丢下一双儿女偷偷跑掉,生计担子重新落在孙婆婆身上,幸好孙婆婆天性乐观,稳稳地把兄妹俩带大,如今孙子十八岁,孙女十五岁,两个都孝顺乖巧、上进懂事。
几年前,哥哥孙晓进得了个机运,跟对人、考上武举,如今已是正九品的外委把总,官很小,但好歹是个官儿,在百花村里算得上头一份,人人都羡慕着呢。
妹妹孙晓蓝留在孙婆婆身妾,帮着打理暖房,有孙婆婆那手技艺,再加上孙晓进的人脉,如今孙家非但不缺吃穿,还盖起新宅院,买了两个小厮。
孙家人口简单,生活殷实,百花村里有不少小泵娘盼着能嫁给孙晓进,每回说到这个,孙婆婆就忍不住满心骄傲。
既然提到孙婆婆,楚槿停下筷子,对小棠、小枫说:“有件事,我想同你们商量。”
“什么事?”楚枫咽下嘴里的青菜。
饼去半根青菜都要人哄半天才肯入口,现在不到六岁的他明白人事已非,自己再没有骄纵的本钱。
目光落在弟弟们身上,她问得认真,“你们还想继续念书吗?”
楚棠、楚枫互望彼此一眼,眼底都有着渴望,但转头看楚槿时,动作整齐地摇了摇头。
他们心知肚明,连米粮教要靠人救济,压根无权谈论学问。
楚棠细细问过卫忠了,他们知道这宅子是卫大人的,孙婆婆也是看在卫大人的脸面上才接济他们菜蔬米粮,所谓救急不救穷,这样接济十天半个月可以,怎能长年累月?
救下他们姊弟三人已是大恩,断无继续要卫珩养活他们的理儿。
而姊姊不过十二岁,比起他们,姊姊更少出门,要靠她养活一家子,再供他们念书,这根本是强人所难。
他们的“有志一同”并未让楚槿失望,只教她心疼,家逢巨变让他们变得敏感、早熟且小心翼翼。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让你们继续念书确娈是很大的负担,但昰祖父、伯父、爹爹和堂哥堂弟们都不在了,楚家门楣只能靠你们撑起来,若你们放弃仕途,楚家长辈在天之灵如何能安?”
长辈们的生死是楚棠兄弟俩一直想却不敢碰触的话题,现在却被姊姊戳破,倏地,楚枫眼眶泛红。
他抬起脸,两颗泪水顺着颊边坠落,哽咽问:“姊姊,爹娘是不是已经死了?”爹娘把他和哥哥塞进密室时那绝的表情,他看得凊凊楚楚。
娘亲吻着他的头,低声嘱咐,“答应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年纪虽小却不傻,临风院外的尖叫声、哭喊声、刀剑铿锵声那么大,他怎么会不晓得楚家正在上演着什么事,他硬抱住娘亲的腰,想她和爹爹一起进密室。
娘不断跟他说抱歉,哭着说:“对不起,娘不能陪你长大。”
爹目光微凛,逼着哥哥硬把他抱进密室,紧接着密室门关起,一阵黑暗,他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外头的情景。
他问哥哥一百次,“爹娘会不会死掉?”
扮哥梗着脖子回答,“等坏人离开,爹娘就会把我们接出去。”
扮哥不晓得自己有多气虚,可他听出来了,他知道哥哥说的是安慰人心的谎话。
丙然,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爹娘打开密室,他们累又渴,恐惧像张网子,密密实实地将他们笼罩住,他不只一次为自己死了。
终于,密室打开,他很虚弱,却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喊爹、娘,可惜救下他们的不是爹娘,而是卫大人。
之后,他再也不敢问,怕问了,爹娘就真的回不来了。
楚槿拭去小枫的泪水,坐到他身边,将他搂进怀里。小枫的眼神告诉她,他早就知道一切,只是不愿意承认、不肯相信,那种感觉她懂。
就算亲眼看见爹娘被杀,她依旧口口声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境,企图否认到底,相信只要否认得够用力,等明天清醒,她又会回到自己的闺房里,而窗口那株桂花依旧飘着淡淡的甜香。
搂紧小枫,她放任泪水狂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楚棠仰着头,坚持不哭,他用力揉鼻子,把鼻头揉得红通通的,并且一再告诉自己,他是男人、是这个家的梁柱,他必须比谁都更坚强。
只是,他心底存着一丝丝的希望,如果他和小枫、姊姊能够活下来,其他家人是不是也能幸免于难。
楚棠吸掉鼻水,清清微哑的喉咙,问:“除了我们,楚家都没人了吗?”
一句话把楚槿推回那个晩上——她躺在停尸棚里,闻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沉重的京恸敲击着她的心。
但最让她疼痛的不是这些,而是耳边清楚的对话。
野花重复着官兵们的话,“楚家主子三十七人,奴仆二百一十三人,无一幸免。”
小草说:“他们都死不瞑目。”
风轻轻吹拂而过,在她耳边低语,“既然活着,就好好撑下去,他们没有你的幸运。”
天晓得,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幸运,若不是因为弟弟,若不是因为心疼与责任,她宁愿自己走过奈何桥,饮尽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也不想承担这样的悲恸。
“姊姊……”楚枫在她怀里轻唤。
用力抹去泪水,楚槿坚定地握住楚枫的肩膀,郑重地回答楚棠,“谁说楚家没有人?楚家有你、有我、有小枫,如此便有希望。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活得光彩、活得抬头挺胸,必须让爹娘长辈为我们感到光荣。”
楚棠黯然神伤,所以真的只剩他们三人了,爹娘、所有长辈、堂兄弟、堂姊妹通通不在了……虽然早就猜到了,可亲耳听见,依旧难以忍受。
他坐到楚枫另一边,伸长手臂环住姊姊的肩膀,把楚枫圈在两人中间,目光微黯,问道:“姊姊,是谁干的?”
楚枫仰头插话,“卫忠叔说过,是龙安寨的土匪,皇帝已经派人将他们剿灭。”
这种话能骗骗年幼无知的楚枫,欺不过楚棠和楚槿。
“楚家和龙安寨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灭我楚氏一门?”楚槿没有一口气否决楚枫的认知,而是提出问题,让他自想清楚。
“他们穷疯了,想要咱们家的钱。”
“祖父为官清廉,在世家权贵中,楚家算得上清贫,若龙安寨为钱杀人,京城大户那么多,一个个都富得流油,为什么盯上楚家?就算盯上,也没必要非得灭尽两百多口人,烧房毁舍。”楚棠回答。
“……所以凶手不是龙安寨的土匪吗?”楚枫一脸似懂非懂。
楚棠拧眉道:“龙家寨不过是代罪羔羊,是为着杜绝天下姓悠悠众口的牺牲品。”
“皇上知道吗?大理寺不管吗?”楚枫急问。
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枫,楚槿冷静回答,“三种可能:一是管不了;二是不能管;三是不知道对象是谁,无法管。”
“姊姊,卫大人知不知道凶手是谁?”楚棠问。
“连皇上都管不了、不能管、无法管的凶手,就算我们知道是谁又如何,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吗?”楚槿反冋。
楚棠思索片刻,颓然道:“我懂了。”现在他们能做的是存实力、寻找时机,而不是傻傻地跳出来喊打喊杀喊报仇。
看看姊姊,再看看哥哥,楚枫也懂了,他挺起胸口,扬声道:“姊姊,再辛苦我都要念书,我要出仕,要当大官、当宰相,我要站在很高的地方,拥有很大的能力,好把凶手绳之以法。”
楚棠点点头,道:“姊姊,我也要念书。”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姊姊,那是块成色很好的羊脂白玉,三姊弟身上都有,上头刻着他们的名字。他想,拿玉佩换银子,再省吃俭用些,他们便可以念几年书。
“姊,我想进国子监。”楚棠说道,进国子监是当官最快的途径。
轻抚玉佩上头的“棠”字,犹豫片刻后摇摇头。“不能进国子监,你们把需要的书目列出来,我托孙婆婆帮忙带回来,这段时日,你们先在家中自己念书,等家里境况好一点,姊姊再托人寻先生回来指导你们。”
楚枫不知原由,追问:“为什么不能进国子监?堂哥们都进了,去年祖父也说哥哥天资聪颖,先帝有意让哥哥进宫当伴读,是不是我年纪太小,姊想让哥哥在家里陪我?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念。”
楚槿想了想,试着解释。“小枫,进国子监的条件之是家世,过去你们是相府少爷,年纪一到,进国子监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小棠这般出色,连先帝都特别点名他,小棠进国子监谁能置喙,但如今……”
“祖父死了、楚家倒了,我们不再是相府少爷了?”楚枫问。
楚槿索性一次把话说清楚,“谁都改变不了你们是相府少爷的事实,但眼下,这个身分对我们有害无益,灭门真凶至今尚未归案,没人知道凶手与楚家有多大的仇恨,非得让楚家一人不留。
“为避免意外,卫大人帮我们安排了新的身分,往后我们不姓楚,姓卫,爹是卫忠,在京城当掌柜,到此地置产,安顿从乡下老家来的妻小,娘是章氏,因为长路迢迢生了病,正在京城延医治病,爹担心过了病气,先把我们送来,过几天等娘痊癒,就会搬到村里。”
听到这里,楚棠心知肚明,楚家惨案非但不能立刻平反,他们还得夹着尾巴、隐姓埋名,寻求生活顺利平安,对此他心中当然不悦。
握住小枫的手,楚棠道:“现在咱们是平头百姓的子女,无法进国子监,所以我们必须比过去更努力,因为科考是唯一的路。”
楚枫吞下哽咽,这些天下来,他早已晓得自己再不是人人捧在掌心的相府小少爷,但此时此刻,他更深刻认知到未来即将要面对什么,“我会努力。”
楚槿很感激弟弟们的懂事,隐去眉间郁色,她扬起笑鼓励弟弟们,也鼓励自己。
“我打算和孙婆婆学种花,希望能够撑起家计,我不敢保证能够让你们衣食无缺,但一定会竭尽全力,你们也要好好读书,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日子绝对会越过越好。”
“好。”楚枫道。
“对,日子会越过越好。”楚棠用力点头。
拍拍楚棠的肩、模模楚枫的脸,楚槿很抱歉,让他们小小年纪就必须面对这些,然而路已经摆在那里,就算艰难,他们都必须挺直腰杆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