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原野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远处的山林生机勃发,路旁的小草也悄悄伸出了鹅黄色的女敕芽,几只野鸟低低飞过天空,欢快鸣叫着,真是难得的安宁和美。
但是再美丽的画卷看得久了也难免让人厌烦,叶兰毫无淑女模样的四仰八叉躺在车板上,第几百次长叹,随即活动几下酸疼的腰背,忍不住冲着一旁赶车的黑衣人抱怨道:“黑大侠,还有多久才到地方啊?再被风吹几日我就要变成人干儿了。”
黑衣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眼角扫过叶兰,微微带了一点笑意,但转瞬又消失了。
叶兰得不到响应,暗暗磨牙,极想上前咬他几口出气。
明明离开王府的时候让他去“取”些金银,他还装清高,打晕她就跑出来了,结果也不知在哪里买来的破烂牛车,连个车厢都没有,硬是把自己一个白女敕美人变成了非洲野人。
她也不是没抗议过,但是一吵闹就被点哑穴,为了自己少受点苦,只得做了个乖宝宝。
可若是对比于无聊到快发疯,她也管不得这么多了,今日是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否则她宁死也不肯多走一步了。
可惜,不等她把决心付诸行动,老天爷却是不给颜面,不知哪里飘来两块乌云,大雨几乎是瓢泼一般从天上撒了下来,车上也没个遮掩,两人一牛瞬间就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冒雨找到间破庙躲避,天色也黑了,叶兰一身湿衣,心里累积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了。
“你这蠢蛋,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要杀要剐也让我做个明白鬼啊!我不管,你今日不说明白了,我就是死也不挪一步了。”
拴在廊檐下的老牛许是也同叶兰一样委屈,抬头“哞”了一声,算是声援盟友了。
叶兰自觉底气更足,扭头还要再吵的时候,突然发现黑衣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上,她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跑过去用力拍打黑衣人的脸颊,高声唤着,“喂,喂,黑大侠,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这荒郊野外的你倒下了,我怎么办?”
黑衣人许是正在经受着什么痛苦,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不但没有应声,脸色反倒红了白、白了红,好似冷热交替一般的异状。
叶兰大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惊惧就跑去破庙角落抱了些哪个乞丐留下的麦秸垫在黑衣人身下,又跑去寻干柴点火。
好在先前在王府烤地瓜,火石用得还算熟练,小小的柴堆总算生火生好了。
她想了想,又把黑衣人的衣衫扒下来挂起来晾干,许是感受到火堆的暖意,黑衣人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叶兰稍稍放了心,又壮着胆子举起一根着火的木棍去庙后蜇模,总算没有白跑一趟,乂拿回一只缺口的破罐子,待得接了雨水后烧开,她已是累得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裙都半干了。
一碗热水灌下去,黑衣人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叶兰就着热水吃了点儿干粮,实在耐不住疲惫就躺在一旁睡着了。不是她冷血,实在是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女人也找不到地方给黑衣人买药啊,只能寄望他自己熬过去了,一个会飞檐走壁的大侠,总不至于被莫名其妙的风寒取了性命吧?
调皮的夜风顺着破败的庙门跑了进来,欢快的在屋子里绕着圈儿,睡梦里的叶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向身旁的温暖之处靠近。
等黑衣人醒来之时,就见自己被叶兰给搂在怀里,女子隐隐透出的幽香钻进鼻孔,让他瞬间僵硬了身子,脸色也红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
长年游走在生死之间,他也见过无数人把女子当成宣泄戾气的出口,但他宁可回归小宅院里劈柴挑水,也从未同女子纠缠过。在他固执的想法里,只要碰了一个女子的身子就要娶她回家,一辈子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如今在他即将卸掉背负了多少年的“良心债”的时刻,旧伤因为淋雨受寒发作之后,这个女子就这般把他抱在怀里,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这实在有些好笑,他一个大男人也有被女子保护的一日,但心里为何这般温暖?
难道是上天在预示,在补偿他多年的苦楚……
暗夜里,男子挥手间取下一旁干透的衣衫轻轻盖在叶兰身上,叶兰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手下却扯了衣衫裹在怀里的男子身上,随即再次沉沉睡去。
男子屏住了呼吸,良久才悄悄舒了一口气,嘴角却忍不住慢慢弯起一道弧度,衬得原本冷硬的脸孔都柔和了三分。
“吱嘎嘎,吱嘎嘎!”
叶兰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直到听见破牛车的申吟声醒来,睁开眼睛望着路旁的田野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之后终于想起昨晚之事,于是赶紧凑到车辕一边打量黑衣人一边问道:“你没事了,病好了?”
黑衣人扫了她一眼,淡淡点头。
叶兰撇撇嘴,不满的抱怨道:“亏你还是什么大侠呢,淋个雨都能倒下,真是丢人,害得我一个弱女子大半夜的忙活生火烧水的,差点以为还要挖坑埋人呢。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王府算了,起码还有个烤红薯吃。”
黑衣人许是不愿听她这般说,抬起手里的鞭子轻轻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说道:“到了。”
叶兰差点一个跟头从车上栽下去,实在不知该气恼还是欢喜,难道她运气当真这么差吗?若是大雨迟一会儿淋下,她也不用提心吊胆照料病号一夜了。但转而想起未知的生活,她又忍不住悬起心来。
牛车走得不紧不慢,终究还是一点点地靠近了那座小小的城池,不,说是城池,实在是有些抬举这个地方了,相对于繁华的藏馄城,这里只能算是一个大村落,只不过村落外边多建了围墙,围墙里的住户多了一些罢了。
守城门的是几个老兵,懒洋洋聚在墙根儿晒着太阳,见到有马车要进城,其中一个上前收税,结果一见黑衣人的模样就摆手笑道:“山子回来了,可接到胡婆的侄女了?!”
山子脸上难得收起了冷硬之色,回头指了指叶兰应道:“接到了。”
叶兰经了七、八日的风吹日晒,哪里还有原本大家闺秀的模样,头发蓬乱,皮肤微黑,衣裙蹭得也看不出本来颜色了,真是要多狼狈就私多狼狈,甚至连农家村姑都比不得。
那老兵眼里闪过一抹怜悯,叹气道:“这丫头真是受苦了,赶紧进城去吧。如今到了姑母家里,就有好日子过了。”
另外几个老兵也是哈哈笑着附和,“就是,起码不会饿肚子,胡饼管够吃。”
山子一甩鞭子,牛车继续“吱呀呀”叫着通过城门,三拐两拐之后到了城北的一处小巷子,巷子尽头有座小院子,两扇乌木门四敞大开着,隐隐有一股焦糊味道从门里飘出来。
许是方才几个老兵的话让叶兰去了几分恐惧,她跳下马车的时候,居然还对山子抱怨道:“你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把我折腾得又黑又丑,我就是到处喊着我是丞相府大小姐也没人会相信,是不是?”
山子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牵了牛车就往院子里走。
叶兰气得跺脚,随后带着一肚子的好奇也跟了进去。
院子的门面不大,但里面却拾掇得很是整齐,三间正房,还有两间西厢房,都是青砖灰瓦,靠着东南角还砌了一间灶房,那股焦糊味道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一个穿了灰色衣裤的白发老汉正靠坐在廊檐下的躺椅打盹,鼻息吹得胡须不时飘起落下,逗趣至极。
山子眼里闪过一抹暖色,拴好牛就去拍打老汉,轻轻唤道:“胡伯,醒醒!”
可是老汉的睡意显然很浓,翻了个身,咂吧两下嘴巴又睡熟了。
叶兰看得好笑,眼珠儿转了转就上前在老汉耳边喊道:“哎呀,饼烤糊了!”
“什么?”胡伯闻声立时跳了起来,鼻子不停翕动,哀叫道:“完了、完了,饼真烤糊了,老太婆回来不得杀了我啊!”
说着话,他就要奔去灶房探看,但没跑两步就突然反应过来,惊喜的扭头望向山子,哈哈笑道:“哎呀,山子,你回来了。”
山子破天荒的露了个笑脸,应道:“我回来了,胡伯。”
“好,好,我跟你大娘整日里惦记你,怕你……”胡伯说到一半,冷不防看到站在一旁的叶兰,呆愣了好半晌竟就哭了起来,“哎呀,大小姐,你可是大小姐?老奴终于看到大小姐了,都是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小姐平安无事啊。”
叶兰眼见老人家跪倒在自己身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里有些惶恐,赶紧伸手去扶,含糊劝道:“老伯,你认识我吗?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胡伯刚要应声,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挑着担子的干瘦老太太,许是走了很久的路,她的脸色累得通红,额头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子。
她一进门甚至来不及放下担子就喊道:“老头子,大老远就听你叫嚷些什么!跋紧给我倒碗茶水,渴死我了。”
山子脸上暖意更浓,抄起小桌上的一碗茶水就捧了过去。
胡婆咕噜噜喝了干净,才后知后觉的嚷道:“哎呀,山子,你回来了。”
叶兰听得好笑,这老俩口真不愧是一家人,这脾气秉性都是一模一样。
她淘气的不等老太太再惊奇一次就主动走到她跟前说道:“大娘,还有我!”
胡婆上下打量她好半晌,没等说话,胡伯已是激动的抓了老伴的手,“老太婆,这是大小姐,真是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啊。”
“废话,我自小同夫人一起长大,我还能认不出这是大小姐。”胡婆甩开丈夫,再次望向叶兰的时候眼眶也红了,但她却没让眼泪掉出来,恭恭敬敬行礼,正色说道:“老奴胡冯氏给大小姐见礼了,一别十五年,大小姐怕是都不识得奴婢了吧?”
叶兰见状也收了笑意,回礼应道:“大娘,我从藏鲲城一路赶来,其中原委并不清楚,若是大娘不忙,可否同我多说几句?”
“别说几句,几千万句都成。”胡婆起身,脸上多了几分欣慰之色。
一行人正要往屋里去,胡婆鼻子突然翕动两下,接着狠狠瞪着老汉,“怎么满院子糊味,你是不是又偷懒睡觉了?”
胡伯红了脸,嘴唇嚅动,好似想要找个借口又一时找不到,很是尴尬。
叶兰不知为何,一见老汉就觉亲近,赶紧说道:“方才我们进院子的时候,还没嗅到糊味,许是这会儿说话,老伯才混忘了。”
胡伯大喜一连连点头应道:“就是、就是,我只顾着欢喜,忘了炉子还烧着。”
多年夫妻,胡婆怎会猜不出事情真伪,但她只瞪了老伴一眼,没再追究,之后握了叶兰的手引着她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