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你莫非忘了,其实在咱们沐家的家谱上,嫡出的姑娘可不是只有一位,还有一位大姑娘,就住在芳菲院里头。”
沐老夫人闻言,更是阴沉着脸,直瞪着贵姨娘,芳菲院里头的那个是她心头上的一根刺。
爱里头的人大都知道,虽然沐家在吃穿用度上并没有苛待芳菲院里头的那位姑娘,可对她向来不闻不问,也不曾允她出过院门,更别说出去交友上门之类的事,就连她前阵子磕伤了头,也是那院子的丫鬟再三请求,才能请得了大夫,保住了一条命。
那个院子里的人,在沐家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尤其是在沐老夫人面前,少有人会提到那个姑娘,因为只要提到,沐老夫人就会发怒。
可如今事态紧急,尽避知道提起那人会让沐老夫人不喜,可费尽心机筹谋了这一切的方氏,又怎么可能放弃这能转圜一切的机会,连忙朝着贵姨娘又使了个眼色。
斌姨娘见状,连忙又大起胆子,假装没有看见沐老夫人的怒意,急忙说道:“要说起来,这圣旨上所指的姑娘可不就是指芳菲院里头那位吗?”
“是啊是啊!”贵姨娘一开口,方氏也跟着附和道:“老夫人,娟丫头是绝对不能嫁给穆王的,先不说前程,就说穆王暴虐的名声,娟丫头这样细致的人儿嫁过去,又能活多久?
“再说,明年便是宫里三年一度的选秀,明面上是为皇上充盈后宫,但其实贵妃娘娘也说了,怕是要不动声色地替大皇子,也就是未来的太子寻一个家世相当的大皇子妃。
“以咱们家婉娟的人品,再加上贵妃娘娘在皇上耳边吹吹风,咱们府里眼看着就要出一位太子妃了,若是当真被穆王横插一脚,皇上对穆王可是又爱又恨,要是一个不慎,那咱们家不是也要被牵连了吗?娟丫头的未来事小,沐家的家道才是大事啊!”
其实人人心里皆有这样的盘算,却没有人那么直白且不顾一切地说出来,这话彷佛一记丧钟,重重地朝在场每个人的心口一撞,尤其是沐老夫人听了,心口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嫡亲的孙女和沐家的未来,同过往的那些恩怨究竟孰轻孰重?
沐老夫人抿唇不语地略略想了想,便已经有了选择。
这不单单是选择了婉娟丫头的前程,也是选择了沐家的前程,要妥协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沐修尘那个丫头配给了穆王,瞧起来似是高嫁了,可谁都知道穆王的性子最是浪荡与残酷,只怕不用等她想法子收拾沐修尘,她就已经先一步死在穆王的手中了。
想她的娟丫头从小便是天姿国色,在琴棋书画方面更是得到沐家上上下下的全力栽培,如此娇贵的姑娘,又怎能许配给一个毁了容貌与名声,随时有可能触怒皇上的边塞王爷,那不活月兑月兑是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还会让向来为世家之首的沐家承受其他世家背地里的耻笑。
再说了,她的亲儿子沐二爷现在还是个毫无轻重的四品闲官,虽然身在户部,却不得重用,若是能成为未来太子的岳丈,官途应该也能一日千里。
只是……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那座先帝因为感念身为帝师的老太爷为他出谋划策,让他能够夺嫡成功,所以登基时便密赐沐老太爷一座金矿,如今却还没有半点的消息,当初老太爷得了这样大的赏赐,却没同她说,她还是老太爷死了之后,才在一次进宫时听皇太后隐晦的提了两句。
既然她不知道,老太爷自然也不可能将这秘密带进坟里,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太爷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沐远之,也就是沐修尘的亲爹,她名义上的嫡长子,而沐远之又曾亲口告诉过她,若是他的女儿活不到嫁人的那天,那么那座金矿的消息将永不见天日。
所以这些年,她虽厌恶沐修尘,却还是养着她,就是为了得知关于那座金矿的下落。
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她的亲儿子,沐二爷之所以顶着沐家的身分,却还只是一个四品官,不就是欠缺大笔的银两打点吗?如果她能找着那金矿,到时富贵有了,权势也就来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若是沐修尘若是真的怀揣着那滔天的富贵,又怎么可能这么认分的待在芳菲院里受尽冷落?
或许,其实沐远之也不知道这事,只不过是为了诈她,好让女儿活至嫁出门时?
心中不停地闪过各种可能,但沐老夫人面上却不显,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又问道:“尘丫头吗?她上回的伤好了吗?”
尘丫头这个称呼一出口,不仅几个爷们松了一口气,就连方氏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尘丫头的病早就好了,只不过她向来喜静,总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媳妇明日就让她来给您请安。”
方氏一扫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恢复了平素那精明干练的当家媳妇模样,变脸的速度之快,教人叹为观止,但众人却似习以为常。
倒是被烦扰了一夜,在这曙光乍现之际,沐老夫人的头也隐隐的痛了起来,于是她冷冷地丢下一句,“请安就不必了!”
想到那是沐远之的女儿,她心中就忍不住起了一阵憎恶,并不想见到她,倒是瞧见方氏脸上不自觉显露出来的喜悦,暗恼她沉不住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地嘲讽道:“怎么,这会儿倒不担心娟丫头的下落了?”
方氏本想解释,可是看到沐老夫人锐利的眸光,马上低下头,不敢说话。
沐老夫人这样的人精,到了这会儿又怎会想不明白,娟丫头哪是私自出府,只怕是被方氏这个娘给送出府藏着,方氏搞了那么大的一出戏,不过是要让自己答应把长房的嫡女给推出去。
思绪到了这里,沐老夫人心头窜起一阵不悦,但她却没有多说什么。
想到那个卑贱的婢生子竟然占了她儿子的位置,成为沐府里的嫡长子,她就恨不得将已逝的老爷从坟头里挖出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老太爷,再加上她得知了那座金矿的存在,她这才下了黑手,谁知道直到那婢生子死了都不肯说出那座金矿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女儿被送回了京城,若非顾忌如今只有那丫头才知道那座金矿的下落,她早就把人给处理了。
谁能想到,留来留去,那丫头竟被方氏给算计上了。
这样也好,好歹沐家养了她十几年,倒也不能白养,如今正好拿着她的姻缘去当问路石,也可以顺道向皇上表忠心。
她记得没错的话,当初那个小崽子要死的时候,她还找了个由头出了趟远门,就是为了逼问出矿场的所在和先帝手书的密旨,那个小崽子却是笑笑的告诉她,那些东西他都托交给了友人,唯有沐修尘嫁人之时,那个东西才会转交到她的手上。
沐老夫人哪里不知道这是那小崽子为人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用那座金矿吊着她,让她不会对自己的女儿下狠手。
由于年轻时所受的屈辱,让她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但凡她觉得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便会想方设法的夺回来,所以即便清楚这是那小崽子的伎俩,她也由着沐修尘住在芳菲院里,没有下手谋害她的性命。
如今倒好,拿沐修尘去喂狼,她倒要看看那小崽子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的爱女被指婚给了性子残暴的穆王时,还能不能心安。
至于她想要的那些东西,在沐修尘嫁人时,无论沐修尘交不交得出来,总得带走吧,到时她有的是法子可以将它据为己有。
桃酥、百合糕、山渣糕、四喜素饼……各式糕点将一个大大的攒盒摆得满满堂堂的,看得人眼花撩乱。
这样精致的吃食,自从爹娘和祖父走了之后,便不曾再出现在芳菲院中了,平日里能吃饱喝足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奢求这些小点心。
沐修尘望着眼前的攒盒,双手微微的握紧,因为这东西的存在,让她更加相信那似梦似真的梦境只怕是真的发生过,因为过往的一切也是由这个既富贵又喜气的攒盒送到芳菲院中开始的。
对于沐家人再一次的算计,其实她的喜悦是大过于愤怒的,因为这代表着自己距离能见到他更进一步了。
她伸出纤手,轻抚着那个攒盒,攒盒做工细致,勾得她的心漏跳了几拍。
从她半年前清醒过来之后,她便揣着满怀的心思与怀疑,静静的等待与筹划着,她等着这个攒盒是否会再次出现在几乎早已无人闻问的芳菲院里头,也需要一些时间做安排。
如今,它当真再次被送到了她眼前,如同当时那般,只不过那时的欣喜若狂,早已被如今的冷淡所取代。
倏地,一股热意袭上了沐修尘的双眸,她闭了闭眼,得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抑下心头的激动。
而她那颗曾经空洞苍老到几乎无法跳动的心,竟缓缓地跳动了起来,平静无波的心湖也渐渐起了涟漪。
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原来,当真有苍天吗?
她在被迫饮下那杯毒酒之时,恨极的她曾经向苍天许愿,希望苍天能够再给愚蠢的她一次机会,这一回她再不会因为怯懦,连累他身首异处。
打从成亲到离世,她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总想着反正是替嫁,自个儿也非他真心求娶的女子,再加上他恶名在外,和沐婉娟时不时的恐吓,她对他总是能躲则躲,若是真的躲不过,便闭着眼咬牙承受。
其实那时候包括她自己,人人都以为像她这样怯懦的女人,可能活不过一个月,可是他护了她三年,只是她一直不愿正视他对自己的好,直到……
红殊冷不防喊道:“大小姐!大小姐……”
沐修尘的思绪正沉浸在往事之中,闻声,她一个激灵回了神,便见红殊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沐修尘有些好笑的要开口安抚她几句,就见沐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仆妇阮嬷嬷正垂手立于边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见她的视线扫过,阮嬷嬷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见礼,那倨傲的模样,彷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子。
对于阮嬷嬷的无礼,沐修尘倒也不介意,沐家下人拜高踩低的姿态她早已娴熟于心,再去计较,平白失了自己的身分。
她只是坐着,微微昂高纤细的下巴,不语地望着阮嬷嬷,平静的脸庞不见一丝不安,反倒透着一股傲气。
她这般姿态,瞧在阮嬷嬷的眼中,只觉得刺眼,不过是一个毫无所靠的孤女,在沐家,连她这个仆妇的脸面都及不上,她凭什么用这种瞧着下人的眼光瞧着自己?
要知道,她在沐老夫人面前颇为得脸,便连当家的二夫人瞧着她,也要给她几分脸面,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大小姐见了她竟然还端坐着,一点儿规矩也不懂。
重活一世,沐修尘只消一眼,便将阮嬷嬷的心思给看得透澈,要是前辈子的她,只怕早就诚惶诚恐地礼敬着阮嬷嬷,可如今,她早已知道无论是她那些所谓的亲人,或是这些仆妇,全都是落井下石之辈,不来害她已是心善,谁又会在困苦之时伸手拉她一把?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费心思讨好这些人呢?
原本理直气壮的阮嬷嬷被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瞧得渐渐有些心虚,终于微微低头开口说道:“老奴是奉了老夫人的话,来请大小姐到春晖院的。”
“嗯,我知道了,我换件衣裳就过去,你先回去回了老夫人吧。”沐修尘淡淡地回道。
虽然难得被召见,她也不着急,搭着红殊的手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内室踱去,似真的打算进去换一身衣裳。
什么时候一个无人闻问的孤女也敢给她脸色看了?心中的怒火让阮嬷嬷一时没忍住,冲着沐修尘那纤细的身影咕哝道:“当真是穷讲究,还换什么衣裳,若不是皇上下了圣旨,你以为凭你也能进主屋吗?老夫人愿意见你,还不巴巴的过去,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呢!”她刻意扬起音调,摆明要让沐修尘听到。
昔日这些酸言酸语沐修尘就没少听,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她向来是不予理会的,可今非昔比,既然已经决定这一次要自己做主,又怎么可能还怯懦的让一个仆妇欺到她的头上。
于是她的脚步蓦地一顿,缓缓回身,一双灿亮的杏眸冷冷地瞧着阮嬷嬷。
阮嬷乐被她那幽幽的双眼一瞪,却也不愿示弱,反而昂着头回视,明显不把她当成主子。
她就不信向来唯唯诺诺的大姑娘能对她怎么样,就算真怎么样了,老夫人那儿也不会眼睁睁的瞧着她受委屈,所以她很有底气。
当她看到沐修尘迈步朝她走过来,她还是没有半点认错的念头,她以为那不过是这丫头在虚张声势罢了,毕竟谁都知道大姑娘就是一个没胆子的人,就算被人欺负到头上,也只会忍气吞声,这些年来都是这样的,不可能转眼就变了。
可就在阮嬷嬷这样笃定的时候,沐修尘纤细却昂然的身影已然逼近,毫无迟疑地抬手,接着重重的一巴掌落在阮嬷嬷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只阮嬷嬷被打傻了,就连红殊也惊得倒抽了口气,急忙劝道:“姑娘,阮嬷嬷是老夫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压根来不及反应,否则她定然拼死也要阻止的,可是她话才说了一半,便又吞了回去,因为她看到主子脸上那种决然。
红殊并不清楚,为何大姑娘从磕着了那一回,醒来之后个性就全变了,虽然以往她总觉得大姑娘的性子太过胆怯与不争,并不是好事,可如今这样强悍的大姑娘,也常常让她胆颤心惊,总觉得模不透主子的想法。
“眼中没有主子的奴才,难不成本小姐还教训不得?即便她是老夫人眼前得力的人,可在我的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奴才,我倒是想要去问问老夫人,这样欺主的奴才,我教训得了还是教训不了。”沐修尘淡淡的说完话,懒得再多看仍旧一脸震惊的阮嬷嬷一眼,便迳自走了出去。
她方才说要换身衣裳,不过是要给自己找个由头教训阮嬷嬷一回,倒不是为了报复以往这些人对她的欺压,而是她很想知道,如今的沐家上下对她能有多少的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