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清两边受伤的膝盖,一边伤口较大一边较小,唐旭初将大的蜘蛛网黏在大的伤口上,接着再将较小的蛛网黏上另一边小伤口。
他边动作边又开口,“蜘蛛丝的主要成分是甘胺酸、丙胺酸、丝胺酸,全都是蛋白质胺基酸。蜘蛛丝中有不规则与规则蛋白质分子链,让蜘蛛织网具有极好的弹性与强度,大自然十分奇妙,充满了各种神奇小细节,真理总藏在这些大自然的神奇细节中,等待人们探索追寻。
“好,已经处理完你的伤口了。现在换你告诉我,苏菲亚博士为什么要你来找我?”
“我妈妈……”苏清清想起自己来找他的原因,转眼又热泪盈眶。
唐旭初站了起来,怜惜地模模她的头,语气柔和地说:“眼泪只能宣泄情绪,无法解决问题。”
苏清清聪慧地点点头,抹去悬在眼眶的眼泪,“我妈妈受伤了,她没有办法走路,要我来找博士,妈妈说你会帮我们……”
“受伤了?严重吗?要不我们先打电话叫救护车?”唐旭初蹙眉。
“妈妈不想叫救护车,我还不会开车,也抱不动妈妈,博士你帮帮我们好不好?”在唐旭初解说蜘蛛网的神奇疗效后,她已完全相信这个年轻得不可思议的男子,是位货真价实的博士。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唐纳,叫我博士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我们去停车场,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送苏菲亚去医院。”
“谢谢你,博……唐纳。”苏清清小小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Katherine,中文名字是苏清清。”
“以后我叫你清清,我喜欢中文。对了,我的中文名字是唐旭初。”
他在回忆长廊里漫步,看见爱的起点。
他总是能记住生活里发生过的许多细节,事情的开始与经过,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看待一切,看待清清曾经对他付出的情感、清清在他生命里占据的位置……
他用理所当然的态度,挥霍了那些时光,直到生死交关这一刻,回忆以霸道姿态奔腾而来,他才猛然醒悟自己错了。
许多年以前他告诉清清,真理总藏在大自然的神奇细节中,如今,他在回忆里领悟,爱亦是,悄悄藏伏在时光的细节中。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不会太晚。唐旭初幽幽地想。
汤行远是个游走黑白两道的传奇人物,一个出生于布鲁克林区的贫民孩子,靠着自身不屈不挠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位置,无论是黑是白,凡是两边有些名望的成功人士多半敬汤行远三分。
真正了解汤行远的,知道他是个右手卖军火,左手搞生技制药,赚了满钵钱,再双手捧钱捐出来成立慈善基金会的大亨级人物。
至于不了解汤行远的,多半只知他是个经营生技药厂的成功企业家。
汤行远以为他这辈子只会有一个软肋,是他的初恋情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爱她入骨,也疼她入骨。在他事业走向高峰时,他的妻子却因难产过世,独留他与儿子。
因为妻子的死,有好几年他痛恨被生下的儿子,在儿子出生不久,他找了保母、管家,买了一栋豪华屋子,每个月按时付钱,就算尽了父亲的责任与义务。
有将近九年时间,他不曾看望过儿子,直到儿子快满九岁前的一个月,管家寄来一张照片,是他儿子单肩背着书包,走进校门口的背影。
那张背影照,唤醒他沉睡已久的父爱,他忽然惊觉时光飞逝,亲生儿子已经快九岁了,他却不曾好好与他相处过,不曾跟他说过话、不曾拥抱过他,那孩子曾是他与妻子兴奋期盼的孩子。
汤行远自妻子过世后,没再爱过另外一个女人,当他决定去看望儿子那一天,他没想到命运之神为他送来一份他不曾期待的爱。
杨嘉翎是他人生第二个软肋,那天他到学校接将近九年不见的儿子,管家将车开到校门口,他一眼看到那个东方女子也等在校门口。
孩子们一个个放学出了校门,他看见那女人拥抱一个约莫十二岁大的孩子,然后两人并肩渐渐走远。
而他将近九年未见的独生儿子汤书毅,则是静静站立在一旁,等待他目送那对母子走远,才若有所思开口对他说:“那男孩是个天才,已经拿到大学入学通知。”
汤行远转头,神情讶异地看着儿子,这个儿子……他没能好好养育、教导过,却能用流利中文与他交谈。他忽然领悟,他在孩子的心中,一定占有非常重要的分量。
汤行远是第二代华人,他母亲从台湾到美国留学打工认识了同年的留学生,有了孩子后却被无情抛弃。他出生后,母亲非法居留养育他,早年就住在环境复杂的布鲁克林区。
从小他跟母亲用中文交谈,中文流利是自然的,但他的儿子从不曾与他相处过,接受全美式教育,能用这么流利的中文跟他交谈,想必是认真下过苦功,才九岁的孩子……
“你一直学中文吗?”汤行远不知该怎么跟九岁孩子相处,只能用像是对待成人般的语气与他说话。
“我的父母来自台湾,我学中文不是应该的吗?”汤书毅成熟反问,又说:“人不能忘本。”
人不能忘本。儿子最后一句话,让汤行远沉默好半晌。
那五个字,如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进他心里,像是提醒他不该忘了这孩子是他跟最爱女人所生下的。他因为失去最爱而怨恨,忽视孩子将近九年……汤行远有些后悔……不,不只有些,近九年时间已经过去,他还来得及弥补什么吗?
之后他找人打听到那对母子的住处,也有了那对母子的背景资料,鬼使神差的,他刻意在那对母子居住的社区,买下斜对面的房子住了进去。
汤行远原打算让儿子也搬过来一起住,不过已经满九岁的儿子有了自己的主张,不愿过来与他同住,直接了当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也早过了需要父母的年纪。”
他没强迫儿子,毕竟他当了九年不负责任的父亲,幸亏儿子大了,长得还不错,他也就随儿子决定,孩子早晚有自己的人生,只是他的孩子因为他的忽略,比别人早熟了许多年。
住到杨嘉翎斜对门的房子后,汤行远先是观察,他已有年纪,不再有毛头小子的冲动,尽避类似一见钟情的戏码不其然撞进他的生活,但他仍有足够理智可处理那份来得莫名的感情,毕竟他是个商人,行动之前先衡量评估已是惯性。
汤行远观察杨嘉翎大半年,一天比一天更加肯定,他对杨嘉翎有非得到不可的决心。尽避当时杨嘉翎是已婚身分,但大半年观察下来,他认定杨嘉翎的丈夫不怎么关心这个远在千里外的妻子,既然她丈夫不珍惜,他抢过来也没什么不可以。
之后杨嘉翎成了汤行远人生第二个软肋,而她的儿子唐旭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几年之后,他辗转透过别人,投注大笔资金成立私人实验室,延揽唐旭初主导实验室。
说到底,他是利用了唐旭初,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逐利商人,看到赚钱机会,当然不可能白白放过,这是本性。
只是若干年后,他再回头看这件事,真有些后悔利用了嘉翎的孩子,嘉翎是他生命中第二个真心爱入骨的女人,爱屋及乌的心他是有的,可惜有些事,后悔总是太晚才出现……
他跟嘉翎的儿子之间,是一笔说不清楚的帐,前几日得知那个孩子漂泊多年,终于回来,却是身受重伤。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陪嘉翎从英国飞回美国。
自从嘉翎接到唐旭初的电话后,汤行远便没一刻安稳。
那孩子在电话另一头语气从容地解释了情况,最后平静地说:“妈,如果手术没能成功,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谢谢你养育我、照顾我,有汤叔叔陪你一起,我很放心,不管结果怎么样,请你好好保重身体。”没多久,那孩子就挂了电话。
一个多让人省心、却又十分不省心的孩子……
汤行远很后悔,却又无法改变自己曾经利用那孩子的事实,因为他的利用,让那孩子受不了良心谴责远走他乡……这个秘密,他希望永远不被嘉翎知道,因为他怕他生命中第二个软肋,会因此离开他。
他的人生已走过大半,什么都能失去,只有这个女人,他经受不起失去。
杨嘉翎在来的路上,买了儿子最喜欢的奇异果。
她特别挑了新鲜、大颗又香甜的,提着一袋奇异果,她战战兢兢走进那座豪华得像是私人接待所的医疗中心。
这是汤行远成立的高级私人医院,院长亚力在门口相迎,对满脸急切的杨嘉翎笑了笑。
“夫人请放心,手术一切顺利。”
一路上紧绷着神经的杨嘉翎终于放下心头大石,松了一口气。
来的路上,行远有好几次要拨电话问详细情况,都被她制止了。
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最坏的结果,她不想在来的路上接到任何噩耗,宁愿到医院才得到结果,这种心情大概没人能懂。
被领到了病房门口,杨嘉翎站在最前面敲了敲门,里头传来熟悉声音,说了一声,“请进。”
杨嘉翎听见熟悉声音,几乎热泪满眶,她开门进去,看见儿子躺在病床上,正看着电视转播欧洲盃足球赛,他嘴角含笑,转头见到是她,立刻对她拉开笑容。
“妈,你来了。”那语气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他不曾濒死、不曾面对生死交关的大手术。
杨嘉翎快步走到病床边,她有好几年没见到儿子,心里不免有些埋怨,但这些埋怨却全然说不出口,这时候,她只觉得儿子能活着,就该感谢上苍了。
“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她问。
“我很好。手术已经做完了,我恢复得不错,大概是年轻的关系,恢复得算快。”唐旭初笑着,对站在后头的汤行远点了点头,有礼貌喊了声,“汤叔叔。”
汤行远看着床上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唐旭初,心里涌上一股歉疚,但面上神色未改,朝唐旭初笑一笑点头。
病房里,有一阵短暂沉默,唐旭初看了母亲搁在柜子上的水果,笑着说:“有我最喜欢的奇异果耶,妈,你帮我切两颗,我很久没吃奇异果了。”
杨嘉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点点头,拿两颗奇异果到病房里的卫浴间,将两颗水果洗干净。
回到病床边,她才想起没带水果刀,这个病房干净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个人物品。杨嘉翎一下子眼眶又红了,想到有可能就此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她无法克制,眼泪就这么掉下来。
唐旭初叹了口气,拿过洗好的奇异果,握紧母亲的手,温柔地说:“妈,不要哭,我真的没事了。对不起,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亚力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把水果刀。”
唐旭初对着院长说,亚力曾经是他实验室的工作伙伴,实验室解散后,汤行远成立私人医院,延揽了亚力。不得不说,亚力是个极度优秀的外科医生。
亚力立刻应道:“没问题,马上帮你找一把水果刀。”然后风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唐旭初转头又对汤行远说:“汤叔叔,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跟我妈买两杯咖啡?我看她精神不太好,我想如果现在我劝她回去休息,她应该也不肯,麻烦你了。”
汤行远自然明白他是想单独跟母亲相处,他被支使得十分乐意,点点头说:“好,要什么咖啡?”
“我黑咖啡就好,妈妈应该还是喝摩卡吧?”他转而望母亲,问。
杨嘉翎点头说:“我喝摩卡。”
汤行远应了声好后,旋即离开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俩,杨嘉翎也不再压抑情绪,模着几年未见的儿子明显消瘦的脸,“你瘦好多。”
唐旭初回握母亲抚模在他右脸颊上的手背,笑着说:“妈妈看儿子,总是觉得瘦,其实我是变结实了,还比以前重许多呢。”
母子俩对望,又是一阵沉默。一会儿,杨嘉翎开口,语气既是期待又怕受伤害,“你能不能别再离开了?”
“我不离开了,我打算留下来,找份工作、买栋房子,结婚、生孩子。”唐旭初望着母亲鬓颊边几丝白发,他说得温柔。
望着母亲听见后,明显松一口气又开心的表情,他真觉得自己有些不孝。
“真的?!真要留下来了?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杨嘉翎又惊又喜,总觉得儿子智商很高、情商很低,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动心。早先的一段婚姻,其实是有名无实的,她到后来才知道,但那时儿子却决定离开。
“我一直喜欢一个人,只是从前不懂,直到最近才想通了,我希望还来得及把她追回来。”唐旭初对母亲一向诚实,只有不想说的,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
“对方是做什么的?是……女的还是男的?”杨嘉翎问得有点迟疑。
“是个女医生。”一个答案回答两个问题,唐旭初笑,杨嘉翎也笑了。
病房里,母子两人断断续续聊着,过了好一阵子水果刀来了、咖啡也来了,病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杨嘉翎脸上明亮的笑意,让汤行远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爱,一向不由人;爱,一向折磨人……汤行远无奈地想。
唐旭初将汤行远隐约的神色转换看在眼底,带着笑默默地喝他的咖啡、吃他的奇异果。
从小到大母亲为他付出太多太多了,他希望母亲幸福就好。
很多事他其实明白,但他不能计较,也已经不想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