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娘跟前日一样,一早就和丈夫到定远侯府帮忙,他们的面容原本是严肃的,但是一走进白烛高燃的灵堂,瞧见倚着柱子睡着的左晋元,以及他怀中抱着的妙龄少女,两人身上合盖一床被褥,两人顿时目瞪口呆。
“哎呀!这两个孩子真是……好在一早还没人,要不这事一传出去,咱们闺女就没法做人了……”沈芸娘笑叹了声。
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
定远候左征北死,除了头几日有人来吊唁外,到了后头就少有人走动,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世子左晋阳、小将军左晋开皆卧床,只留一个没有建树的小少儿,定远侯府的气数尽了。
不过还有少数人惦记着左家的兵权,不时用各种方式试探,试图夺权,几十万的左家军势如猛虎,有谁肯放过。
唯有温家人一点也不把利益看在眼里,念着两家三代几十年的交情,以及小辈们定有婚约的情分上,温赋让三房夫妻帮着处理后事,不然一名小儿和几个后院女子哪里应付得来,还不让起了邪心的族人给撕了。
而三房夫妇第一日来时,就被一团乱的定远侯府吓了一大跳,庆幸两人有来帮忙。
自从大儿媳妇进门后,自认不是理家能手的侯爷夫人便将中馈交给大媳妇,她莳花丢草地过着清闲的日子。
谁知窘山郡主柳依衣打小就被宠坏了,她对拈酸吃醋很擅长,常打骂貌美的丫头,可要让她掌理偌大的候府,说实在的,那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遇事,下人们不是惊慌失措,就是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甚至有逃跑偷窃的行径发生,显然是平常就没有管束好,才会一出事就彷佛天塌了。
看不下去的温浩斐让带人将手脚不干净的人全丢进大理寺牢房,难得徇私一次,等侯爷的后事办完了再交给老侯爷处置,毕竟他才是主家。
沈芸娘在老候爷跟左晋元的请托下,便一手接过大多数的琐事,柳依衣虽然有异议,但在被老候爷训斥过连个家都管不好后,也不能多嘴什么。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温家三房夫妇几乎日日到定远侯府来。
“染染,醒来。”
嗯……谁在摇她?
睡眼惺忪的温千染揉眼睛,晨时的气候有点凉,她伸出被子的手感到一股凉意,娇气的她又赶紧把毛缩回,靠近唯一的热源,手贴着暖呼呼的胸膛又闭眼要睡去。
可是下一瞬间又被摇了,她有点小火气,勉为其难的睁开眼,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但一看清眼前面容,她怔了一下,随即软软一笑,神色娇憨。
“娘,早。”
“你认为这是你该对娘说的话吗?”她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笑意,好像温千染做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温千染却依然眼儿弯弯。“娘,你有十七岁吗?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过两年我是不是该喊你妹妹。”
“你呀。就这张嘴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多少人中了你看似无害的招数。”沈芸娘以指代梳,将女儿凌乱的发梳直。
“娘中招了没?”她笑嘻嘻地直乐。
“中了,中了,你快起来吧!这么窝着睡成何体统,让人瞧见了又要碎嘴。”女儿都十三了,沈芸娘还当她是三岁哄着,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只想帮她掩饰一二。
宠女等于杀女,把女儿宠坏了对她的将来并不好,嫁到别人家的家里,人家不会像自家人一样宠溺,婆媳失和,妯娌不睦,姑嫂相争,连丈夫都可能不喜,小妾一个一个纳。
可是温千染本身聪明,在温府内不是秘密,众所皆知,她比当了几十年家的当家主母还要善于御人,理事的本事更不在话下,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太,下至无牙小儿,几乎无人不喜欢她,所以温家毫无顾忌地宠着她,不担心把她宠坏,更不担心她出嫁后会过得不好。
“我冷嘛娘。”她说完又缩了缩身子,好像真的很冷。
“冷什么,多大的姑娘了还……”冷着脸的温浩斐瞪向睡得正沉的左晋元,满脸不悦,也怪温赋宠着温千染,居然放她偷出府。
“娘,爹很多天没出恭了,瞧他肚子闷得脸都发青了。”多吃疏菜有益身心,也能……顺一些。
被女儿取笑的温大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沉着脸就要拉开被子。“回去受罚,抄一百遍法华经。”
一百遍?哎呀!她可怜的纤纤玉手,又要遭罪了。
“爹,左三哥连着好些天没睡了,你别吵醒他,让他睡一会儿。”
温浩斐掀被的手一顿,迟疑一会儿收了回去。
“你自个儿出来,我不吵他。”
看到左家小子眼睛下方的深青色,温浩斐在心里感慨叹,才几岁就要承担一个家族兴衰的重担,难怪累了。
“我……”呼!好凉的风,她不想受罪。
“嗯——你说什么?”温诰斐声音压低。
温千染娇俏的噘着嘴,“爹,要是冻着了你女儿,你肯定心疼,我孝顺你,就不让你担心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沈芸娘噗嗤笑出声,直道要量量女儿脸皮有多厚,这样不要脸的适也说得出口,而摇头又叹气的温浩斐一脸无奈,对这全女儿他向来没撤,他孝顺她还差不多。
知道丈夫没招了,沈芸娘接口轻哄,“染染乖,听话,赶紧起身,要是一会儿有人来祭拜,瞧见你俩这样子不太好。冬露,小姐的斗篷呢!快给她披上。”这孩子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老要人替她操心。
“夫人,小姐的斗篷在我这儿。”另一名丫头站了出来。
“你是……夏露?”这几个丫头她老是搞不清楚谁是谁。
“是的,夫人。”夏露把手上的紫花镶兔毛边的斗篷抖开,准备为小姐披上。
“咦!敝了,她怎么会带你出来,不是一向是春露跟着她,她那张嘴离不开吃食。”她心里纳,看向女儿。
“娘,你也知道我身旁的四个露各有所长,你想想夏露擅长什么,就明白我的用意……”温千染边说,边准备钻出被窝。
温千染才一动,睡得沉的左晋元立即惊醒,倏地一出手,箝制住白女敕细腕,拉近。
瞧见这一幕,什么感慨怜惜都从温浩斐心里消失了,只剩下怒气。
“臭小子,干什么,还不放手,当老子的面还敢不规矩!可恶,武将家的孩子就是不知礼数,动手动脚的。
忽地脑门挨上一巴掌,左晋元一下子为之清醒,可怜兮兮的一喊。“世伯……”
“谁是你世伯,还不把手放开,我家染染身娇肉贵的,瞧你这粗手粗脚的,要是把她弄伤了,我跟你没完。”
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可是转到老丈人身上,那是不死不休的世仇,自个儿养得如花似玉的女儿被个野小子抢走了,那个恨呀!简直如滔滔江水,流也流不尽。
“染染,没事吧?我有没有捉伤你……”
罢要靠近的左晋元,把被推开,近在眼前的纤白小手落入别人手中。
偏偏那个别人他得罪不起,只能用无辜的眼神闪呀闪的,好似受到欺凌的孩子。
这温浩斐不为所动,沉声命令,“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待会儿又有得忙,过几日你爹就要出殡了,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你那两位兄长……”唉!到时候也不知能不能哭灵,定远候一生功勋无数,率领左家军扞卫疆土,孰料离世之时只有一子摔盆。
“染染她……”他不想走开,又看了好几眼月白色身影,眷恋不已。
“染染是我女儿,你还怕我把她吃了不成。”看到他依依不舍的神情,一向脾气温和的温浩斐想给他一拳。
走了一半的左晋元又回头,直接地问道:“我是想问染染会不会留下,她说了陪我,所以……”
“她留下来干什么,她还不是你家的媳妇。”要不是他家刚遭逢巨变,他肯定揪起他耳朵教他做人的道理。
“也不是不能,若在热孝中成亲……”看见心爱的姑娘朝他一翻白眼,左晋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有些欢喜。
两人相处久了,对彼此都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当温千染给他白眼时,表示她有办法解决,叫他别拖后腿。
当下他低下头,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但是他的话已激怒爱女心切的温浩斐,一想到女儿才十三岁就有恶狼想来叼走,胸口那道心火霍地往上窜烧。
“你、作、梦——”
是作梦呀!他想娶,她还不想嫁呢!她这身子还没长开,哪能为人妻,她还想能不能拖到十七、八岁。
看着把自己坑死的可怜虫,温千染只有深深的同情,告诉他多少次在她爹面前要收敛,可他总是记不住。
套包在现代的老话,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任何敢生奢念的男人都是父亲的敌人。
“爹,你晓得夏露会医,我带她来的用意便是帮左二哥瞧瞧他的腿伤,看能不能救得回来。”她在想也许可以用现代医学的方法试试看。
她在骨科实习的时候是在堂哥手下,而堂哥是骨科名医,堂哥对于她实习的成绩很满意,也对于她最后没选鼻科很扼腕。
即使她不想,想当医界逃兵,可是她的家族不允许,原因就在于她有学医的天分,二十几个医生围起来强迫她学,不学就把她的爱猫多多烤来吃。
温浩斐一听略微沉吟,若有所思的看了夏露一眼。“有可能吗?之前看过的大夫都摇头。”
“不试试怎么晓得还有没有希望,他是脚断,而不是脊椎断裂,只要筋脉骨肉没有毁损过度严重,通常复原的机会极大。”
左二哥是被马匹重压,很有可能造成骨膜、肌腱、神经、血管断裂,如果当时在前线有把软组织保护好,没有坏死、烂掉、缺损,要重建或复位就容易多了。
“你……”不等温浩斐点头,一道身影如风越过他,拉走他正对面的女儿。
“死马当活马医,世伯,这里你先挡上,我带染染去看我二哥,一会儿还你……”
左晋元拉着温千染也逃似的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夏露跟秋露也连忙跟上,转眼厅堂里只乘温家三房夫妇,呆立当场的温浩斐看得傻眼,风中传来女子脆甜的咯咯笑声。
“……这……这像话吗?我是他谁呀!居然叫我挡上,这个胆儿肥的小子……”到底死的是谁的爹呀!
白幡飘动,气到满面通红的温浩斐很想焚香问问躺在棺木里的男人,他是怎么教儿子的,教养差也要有个程度,都成了莽撞无礼的野人了。
“你是他老丈人呀!他跟你没亲疏之别,把你当父执辈敬着,自家才不用拘礼,率性而为。”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瞪着还能说风凉话的妻子。“你还笑得出来,女儿都被抢走了。”
沈芸娘自我解嘲。“苦中作乐,女儿养大了本来就是别人家的,你还想把她留一辈子不成。”
听着妻子的“苦中作乐”,温浩斐口里发苦的想着,为什么不能,太不了找上门女婿,反正女儿会赚钱,嫁不嫁人无所谓。
“夫人,你太宠孩子了,把女儿宠得不知天高地厚。”
“你不宠?”府里宠得最狠的就是他和老太爷,两人才是纵容她女儿任意妄为的元凶。
温浩斐一噎,说不出反驳的话,讪讪抚抚胡须。“安排些下人来哭灵吧!至少要让上面的人知晓左家为朝廷做了什么,这一死二残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芸娘闻言,苦涩的叹息。
边关的战事仍断断续续的持续着,本已退回草原的胡人卷士重来,少了主将的左家军战力不如以往,胜少败多士气低落,也有厌战的念头。
他们的将军死了还打什么仗,当初是跟着来立功的,而今只有战死的分,保家卫国成了笑话,军饷、粮草供应不上,军服已老旧破裂,连刀剑都钝了口,叫他们拿什么打?
偏偏此时还有人落井下石,参左家父子三人用兵未尽全力,给胡人可趁之机,以致兵败身亡,造成朝廷的损失,理应夺爵降罪,府上众人全下狱待审。
温赋当场不屑的回了一句,“你对军事这般有见地,待在京城便能知晓前线将士尽不尽力,不如兵让你带,我倒要瞧瞧你能不能百战百胜,凯旋而归。”
参奏之人当场脸一白,不敢多言。
连战无不克的定远候都战死沙场,谁还敢披挂上阵,自个儿找死?胡人个个力大无穷,足以劈倒一棵树,他一个文臣到边关是有命去没命回来。
只是定远侯府被参之事虽然暂时平息,那些为夺兵权不择手段的人,定然还会继续往定远侯府泼脏水,挑起皇上对于吃了败仗的不满,他们不能任由打压。
“左二哥,看着我。”
灰败的神色,空洞的眼神,绝望的气息,原本充满欢笑的屋子里只剩下孤寂,以及女人的哭泣声。
被温千染叫唤的男人毫无回应,身子缩在床铺最里头的阴影处一动也不动。
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在黑暗中、在寂静里、在无垠的虚无,他眼前看不见光亮,只有墓地般的荒凉,无声、无息,他被无情的抛弃,困在寸草不生的空谷,只有寒风刺骨。
“左三哥,把他拉出来。”看他还能躲多久。
“好。”左晋元应得很大声。
说是拉,他还是小心的将人抱过来,因为进食不多,昔日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轻得抱的人都鼻酸。
“小叔子,你别动他,别压到他的伤腿,他会痛……”左晋开的妻子赵薇苓慌忙阻止,细细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
左晋元更谨慎了,却没有停下动作。
“会痛才有好的可能,不能再纵容他自暴自弃,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不该让他自误误人。”温千染摇摇头,安抚劝说着赵薇苓。
“温小姐,我只要他活着就好,不要再受苦,你就别再折他了。”看了那么多大夫,次次都是白受罪,赵薇苓不忍丈未再受折磨。
温千染眼中有怜悯。“顺着他的意不见得是真好,看他无止境的逃避你不痛心吗?再怎么样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二嫂,你就让我看一看好吗?”
“可是……”赵薇苓很踌躇,看了看眼前的小泵娘,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夏露,对于年少的她们实在没有信心。
“夏露,我们去瞧瞧左二哥的伤。”温千染知道她有什么疑虑,而这只能用事实来打消。
“是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