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到家了,你可以走了。”
看到萧景峰脸上愕然的表情,心中一快的李景儿一点也不觉得过河拆桥有什么不对,是他自愿一路相送,没人勉强,送到家门口也该止步了,“寡妇”门前不招待男客。
她也十分庆幸当初买下这间一进屋子,若没法赶回山上或是突然下雨了,她还能回村子里的家窝一晚,隔日再上山,两边都有能住人的床和烧火煮饭的器具。
屋子里有一床棉被和几件换洗衣物,因为不常用也没留什么贵重东西,就是能住一宿打发过去,若要长住还得添补不少物事,她以简单为主,也方便打扫,整理。
院子里有一小片空地,怕长杂草的她种上花井果树,它们不像菜蔬需要天天洒水,每回下山给足了水分再拔拔草,院子里就能整齐明洁,像住了人一样。
只是李景儿低估了“前夫”的厚脸皮,明明都下了逐客令了,他还厚颜无耻的瞎说天黑路滑,不识得路,要借住一晚,还直接推开她欲阖上的门板,回自家似的进了门。
这已经构成私闯民宅的罪名了吧!她很不是滋味的想着。
“不好意思,家小不留客,你也看到我们只有三间屋子,一间是正堂,一间是灶房,一间是我们母子四人的蜗居,没地方让你睡。”识相点快滚,她没好性子应付他。
“没关系,我在正堂打地铺。”他看了看不大的院子,心里暗暗想看该为她做什么。
“没被子,买不起。”她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赶不走他让她非常恼火,直接摆起脸色。
“我不怕冷,之前行军打仗时常席地而眠,能睡上一觉就很高兴了,没人在意睡在哪里,这会儿有屋顶,有墙挡风遮雨,我一躺下就能睡着。”他说得好像睡在屋子里便是天大的福气,一张端正的脸显得特别神采奕奕。
这是在说他打仗有多辛苦吗?想让她心软还早得很。“军营允许夜不归营吗?”
其实李景儿心头是有些同情他,战争之残酷她颇有体会,不管过了多少年,如何改朝换代,战火的硝烟味不时燃起,每天都有人在厮杀中死去,活下来的人才真的不容易。
背负国仇家恨,同袍临死前的不甘和托付,百姓的期望,将士们睡得少,吃得差,住得简陋,得随时警戒,随时把脑袋挎着,一不留神恐怕就没有明天,裹尸沙场。
“我不住军营,调至离村子不远的三河卫所,快马来回一个时辰左右,我以前是陈戎将军座前的亲兵,后来立了一点功,升为六品的百户,手下也有百来人。”他说明近况,好让她了解他在做什么。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我们已经没有关系。”她不想沾光,这人的好与坏由他自个儿承受。
萧景峰仍然却笑意盈然。“你知道上过战场的人都有一些横,我没承认的和离书就不算数,你仍是我的妻子。”
“我在县衙立了文书,注销了你我的婚姻。”他再胡来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已成定局。
“没听过官官相护吗?百户也是官,我带上底下的兵到县衙里坐一坐,他会不会和颜悦色地请我喝茶?”
他一笑开,显得年轻了几岁,人也变好看了。
“你是无赖。”居然以势逼人。
“我是无赖。”萧景峰大方的承认。
她没好气的一瞠眼,“你娘知道这件事吗?”
“你是指我是无赖?”他咧嘴一笑,笑中有几分令人不舍的酸涩。“她还没机会见识到。”
“你没回去过?”他还活着的消息应该传回卧龙村了,只不过她和那边断了联系,也未想过要再打探。
面容一冷的峻颜透着一丝寒意。“我受了几乎让我送命的重伤,陈将军见我离乡多时未曾归返,特意允了我返乡休养一个月,待伤愈后再重入麾下……”
他娓娓道来回家的情景。
萧家人见到满身是伤的他不是欣喜若狂的相迎,而是惊吓不已的问他为什么没死,他大哥急着要送走他,他娘则抄起扫帚赶人,要他快走,人死了就不要再出现。
当时送他回家的同袍都傻眼了,好些人都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较懂人情世故的赶忙拿出一锭银子,他娘才转怒为喜的放下拉帚,当着众人的面用牙齿咬银,看是不是真的。
后来他被留下了,但住的不是原来的屋子,而是柴房,家里的人说反正住不长,让他将就一下,何必挪来挪去。
萧景峰难过的不是他们将他当外人看待,而是离家快两年,一回来人事全非,所有人都在,唯独妻子不见了。
“他们说你耐不住寂寞,跟一名货郎走了,但我不信,四处去找人,最后九婶看我伤口裂开,血流不止,这才心疼的告诉我真相,那时我的伤也禁不起长途奔波,便托了人打听你的去向,我以为你去了京城……”
当时一堆灾民涌向皇城,皇上下令开仓赈灾,一些勋贵高官、大户人家纷纷没粥棚施惠,十几万灾民盘桓了数月才渐渐有人返乡,人群慢慢散去,恢复原先的平静。
不过有些人却留下来了,他们没有自己的地,也失去了屋子,走到哪儿都是讨生活,来了就不想走了。
以李景儿的情形,十个之中有八个会猜她跟着灾民走,到京城才有吃的,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萧景峰也如是猜测,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让人寻妻,期盼在最短的时日内找回失散的妻女。
可是他失望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景儿母女音讯全无,他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一名弱女子带着稚女,她会遭遇到什么可想而知,他只盼着人还活着,其它的事他都不在意。
这是他为人夫、为人父的失责,怪不了别人。
“你的抚恤银子呢?”李景儿恶意地想知道后续发展。
他一怔,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两人久别重逢,她在意的居然是这种事。“当然是要缴回,这是朝廷的银子。”
“但你娘肯定不肯,赖皮耍泼要人家把她的命拿去,要银子绝无可能。”那种人只会耍横,用市井小民的泼妇行径来达到目的,以为别人被她一吵一闹便忘了这回事。
可惜那是官府,由不得她耍泼,衙门四面开,你不讲理又何妨,他们讲的是法,依法办理。
想到亲娘的丑相和不堪,感到难堪的萧景峰露出无力的苦笑,“娘的确不肯归还银子,衙门的官兵就进屋取,她寻死觅活的拦门不给进,衙役便以她阻碍公务为由将人绑起来,又往她嘴里塞布,等她安静了再进去搜。”
“她一定不只损失二十两。”衙役的手都很黑,怎么可能不顺手牵羊,人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他又苦笑,没说她猜得真准。“娘杀的贼杀的土匪,当官的比山匪还狠,她三十几两压箱银全没了。”
“她哭了?”
这老虔婆也有今天,当初一口饭也舍不得让她多吃,算好分量叫她半饱半饥,既能做事又不致饿晕,省下那一点点东西当私房。
老天是长眼的,坏事做多了会有报应,她省来省去还不是便宜了别人,百般算计转眼成空。
李景儿不否认她在幸灾乐祸,身为被苛待的当事者,吴婆子的下场大快人心,把她最在乎的银子拿走比割她的肉还痛苦,谁叫她整天骂骂咧咧的哭穷,这下真如她所愿。
言灵,言灵,说多了就灵验。
“号啕大哭。”哭得左邻右舍都惊动,以为又有谁死了。
“哭了几天?”她很乐,眉飞色舞。
“三天。”
“有没有跟你要银子?”找补。
“有。”
“你给了?”
“没有。”
她讶然,“为什么没给?”他不是最孝顺,家里大小事一肩挑起,他娘要什么给什么,从无怨言,连命都能豁出去。
萧景峰难为情的红了脸。“我没钱。”
“沿钱?”这回答让她好生意外。
穷兵富将,打仗最赚钱的是上位者,搜刮敌人的财物占为己有,均分掳掠来的金银财宝,战场上所得来的战利品是不用上缴的,看个人本专累积财产,一场仗打下来都能致富了。
他更尴尬了。“在这之前,我已先送三个月军饷回去,而后受伤便回家休养,身上是有几两碎银,全用在买药和寻人上,她开口时我刚好用光银子,原本还想跟她要一些。”
那时他还是兵,军饷不多,每个月都过得紧巴巴的,只能省吃俭用才能把大半军饷往家寄。
因为替陈将军挡下胸口致命的一刀,他才由亲兵开为百户,见骨的伤口几乎让他丧命,感念他奋不顾身的相救,陈将军允他回家一躺,印见亲人,养养身子,松快几日。
没想到他没有回到家的畅意,反而糟心事一件又一件,被他娘烦得无法好好养伤,人还没好全他便归营了。
原因无他,吴婆子认为她的银子是因他的因素才没的,因此他得赚来还她,每天逼他去赚钱,什么钱多的、别人不敢做的活计,她不管危不危险,反正她要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忍无可忍的萧景峰只能提早返营。
“她没说我拿了五两银子?”吴婆子的自私在骨子里,她从不想自己做了什么,只想别人少做了什么。
“说了。”从早到晚挂在嘴边,妻借夫还,要他连同那五两银子还她四十两,一年还清。
那银子不是算在二十两的抚恤金中吗?为什么还多出这么多,放印子钱的利钱也没有这么高。
而他是债多了不愁,由她去说,在没找到妻子前,他一两银子也不会给她,他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我死了丈夫,还替我的男人生下一个女儿,拿她五两银子过分吗?不过也要感谢你死了,我才能顺利和离。”他“死”得好,“死”得时机恰当,省了她不少麻烦。
“我还活着。”他强调道。
李景儿进了正堂,三个孩子被她赶进屋子小歜,她感到口渴想喝水,拿起桌上的茶尽一倒,是空的。
“村子口东边有口井,你去提桶水吧!我烧点粥给孩子垫垫肚子。”
家里存粮不多,她固定放了几斤米,几斤白面,一些方便泡开的干货,油、盐是少不了的,半瓶酱油,其它调味料不放,以免村里的人瞧着主人不在家便来偷,她都藏起来了。
“你是这么使唤你的男人的?”他语带不满,但也没恼火,像是小夫妻话家常,说两句调侃。
“不敢劳烦你……”她自个儿去提也行。
“放下。”他一喝。
见她提起放在门边的水捅,打算自己去提水,萧景峰真的感到一股深深的挫折,她几时脾气变得这么拗了,一句话说得不顺她的意便使性子,逞强的证明没有他她也活得下去。
“这是我家,不要用命令的口气喝斥我。”当她还是以前那个怯弱的李景儿吗?有得他苦头吃。
“男人的活让男人干,不要抢着做。”一说完,他抢过水桶,大步地往村口走去,挺直的身影十分俊拔。
要不得的大男人主义……李景儿没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心情颇佳的哼着快忘光的现代流行歌曲。
备用粮食藏在灶台下方的小洞里,她搬开堆放成小山的柴火,伸手去模,模出半条腊肉和苞米,几朵干蘑菇,一些虾米,一颗土豆,哂干的豇豆几根,一小包红糖。
她想,够煮一锅粥了,还有配菜呢。
将土豆去皮,切成细丝,蘑菇和豇豆也切成适当大小,和虾米、苞米一起放入锅里,就等加水就能生火煮了。
腊肉切成薄片当配菜,再下油干炒,炒出香气,腊肉泡在粥里会发软,微咸,挺好吃的。
“水来了,要倒在哪里?”萧景峰的脚程快,一下子就提了一桶水来,九分满,没滴出一滴。
男人真好用!李景儿暗叹。“那边,把里面的污水倒掉,稍微洗一下再倒进去……”她边说边往桶里舀水,再倒入锅里,打火石一点,火很快地烧了起来,她调整了柴火的位置,让火维持在中火。
“水不够,我再去提。”他又走了出去。
水缸不大,约半人高,事实上用水量也不太多,她通常提个一、两桶的水便够了,因为用不完,除非遇到下雨一身泥泞,才需烧水洗漱,不过也多提两捅水而已。
但李景儿不吿诉他,让一个急于弥补妻儿的男人瞎忙,这个美丽的误解她不打算戳破,还有意无意的引导他走向错误的方向,让他以为她过得很穷困,家徙四壁,家无隔夜粮,穷得只剩下一条棉被最值钱。
她要误导他这屋子是她唯一的落脚处,之后趁机溜回山上,“前夫”属于过去式,不断纠缠或是藕断丝连。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李景儿,也不晓得她和萧景峰感情深不深,万一不小心露出破绽,那就没处说理了。
“景娘,隔壁大娘给了我几颗鸡蛋、一把葱、一颗大白菜和一条大头鱼。”邻里挺和善的。
“你拿了?”看了他一手食材,李景儿都气笑了。
“她硬往我手上塞,我不拿不行。”别人的好意不好意思拒绝,就是大娘的眼神有点奇怪。
“她和你说话了?”闯祸精,专门给她招祸的。
“说了一些。”但他赶着提水回来,并无多言。
“说了什么?”她心存侥幸。
“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你男人,又问我要待多久,我便回答她不走了。”妻女都在这里,他走什么走。
闻言李景儿抚额暗呻。“你害惨我了,萧景峰。”
他一听,脸色微变,“我说错什么了?”
“你应该说孩子的爹,而不是我的男人。”这男人果真是祸害,一碰上他就没好事。
“还不是一样。”他不解。
“你看到左边巷子那户门口挂红灯笼的人家没?她是做暗门子的,村子里一半的男人都是她的男人。”秘而不宣的事众所皆知,有些男人的老婆上门闹过几回,但照样迎客。
因为里正也是入幕之嫔,白嫖的,有里正当靠山,闹得再凶也没事,吵过,打过,男人还是上门。
“你是说……暗娼?!”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萧景峰惊愕极了,眉头紧蹙,似有忧色。
她忍不住一嘲,“你可真有本事,一来就坏了我的名声,我用一年获得村民的认同,你不用半个时辰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