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九尘用他那黑得像是会发出星辰般亮光的眼看了阴曹一眼——竟然是个青苗似的姑娘家。
他知道诸多穷人家的女孩子为了家计,会出来找短工做,身板粗壮些的,浣衣洗涤,有些专长的,或是绣娘、或是厨娘,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又或者是到富贵人家去为奴为婢,也是一条路子。
这么秀气的小泵娘,还是个孩子,竟然学人来应征粗工,她觉得她是凭什么呢?
穷急了?还是觉得好玩有趣?
她姿色中等,小青苗一株,看起来因为营养不够,以及劳动过度,身材干瘪又瘦小,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容貌,是她那小脸蛋上流露的坚毅,那努力求生的光芒非常的扎眼。
“你叫什么名字?”纯粹男性的声音,沉稳,干净。
“小子姓阴,名叫小曹。”在他人面前她都是这么介绍自己,不想多费唇舌向人解释自己姓名的由来。
落九尘没多说什么,咀嚼了一下她的名字,“高管事说你识字能读?”
“诗词歌赋那个小的不行,但是普通的算筹文字,小的粗略懂得。”
“哦?”
“小人八岁以前启蒙过,四书五经都认得些皮毛。”
“只是临时的一份工,你还愿意做吗?”正主子回来就要把活儿交回去了的。
“愿意。”她回得毫不迟疑。
落九尘唤来孟清风,“带小曹去帐房,让她把去年的帐册都理出来,要是她理得好就留下她,要是不成就打发了。”
当着阴曹的面把话敞开讲,是想看她的实力,要是高管事的话没有灌水,这女娃儿真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她的谈吐,他愿意给这假小子机会。
有实力,这份工作就是她的。
阴曹是一跃三跳从那五进大宅院里出来的,一路上不只脚步轻盈,看什么都顺眼,就连阴了半天、已经浸润起霏霏细雨街道的那苍茫的一蓑烟雨都觉得美得好不真实,宛如仙境一般。
她没像路上的行人赶紧避雨去,更不在意已经湿了半身的衣裳和踩过水洼、鞋里满是水的脚。
要是可以,她真想痛快的吼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她得到了一份好工作,不是一个月三十个铜板、做得累死累活的苦力,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位置——帐房。
一般能当上帐房的多是东家身边的老人,甚至一些关键岗位上的工匠也是东家的人,像她这样什么根基都没有就得到赏识的,机会趋近于零。
明日开始干活,一个月工钱有两贯钱这么多,管一顿饭不管住,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老天开眼,终于看到她的诚诚恳恳了是吧?
她这是入了大匠的眼啊!
大匠,不,该喊东家,真是个大好人!
呃,她也要谢谢高管事,要是没有他,她恐怕连东家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打发了。
她要不是手里的钱不够买一串炮竹来放,否则她一定会买上一串到三花神婆的家去放,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小姐……”
“不是告诉你我是公子?我是公子!”转弯处传来因为紧张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
这一路上老是有男子跟他搭讪,他都已经重申过多少遍了,为什么没有人听得懂?
明知道要避开麻烦,但阴曹已经煞不住脚,正好看见脸红心跳的锦衣少年对着一个纤细美丽、宛如少女的少年拦住去路不放。
“小姐,你不用怕,本公子不是坏人,我只是想知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可否告知,我想回家请长辈上门提亲。”
哪来这般清丽绝伦的姑娘,他在树城里居然没见过,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看得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无尘好想哭,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不 `是什么小姐,公子你能不能张大眼看清楚?
“我没说你是坏人,但是你拦了小道的路,害我过不去了。”他脸红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自己穿青色道袍,头上挽着道髻,身后背一口宝剑,就算构不上气宇轩昂,到底哪里和女子扯得上边?
那锦衣公子满脸灿笑,听话的让出一边来,但是眼睛仍牢牢固定在无尘身上不放,随身的几个小厮不用主子吩咐也靠了过来。
在阴曹的认知里,那是个少年没错,只是看起来就像寺里壁画中的飞天丽人一样,就差手里没有拿着团扇、鲜花了。
难怪他被错认,他整个人都像少女一样的端雅细致纤柔……
避不了那少年有没有很硬的后台,阴曹快步冲上前,一把缆住无尘的肩膀,笑嘻嘻的道:“阿姊,不是让你在对面的茶楼等我吗?既然你都出来了,快走吧,阿爹、大伯父、叔叔、婶婶还有大哥都在,就等你一个,别落了单,阿爹要出门的时候不是交代过了,要小心拍花的?”
她的手顺势滑下,拉起无尘的手,就往码头的方向而去。
锦衣公子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怕坏了自己在美人心里的观感,犹豫的那一刹那,居然就让阴曹给糊弄了过去。
她拉着无尘的手,泥鳅似的专往巷子里钻,一阵让人眼花撩乱的左拐右弯,东穿过人家庭院,一叠声喊抱歉之后又从角门出来,无尘只觉得头昏眼花,等站定后人已经在城门边上了。
他也没敢抽出手来,两丸澄澈如同明月星辰的大眼羞答答的瞅着阴曹,脸孔还直发烧。他这羞怯的毛病怕是永远改不了了,师祖也说他就是太怕羞了,就算于茅山术上大有成就,仍要他下山历练,回去才能接掌茅山宗。
他对接掌门派没什么兴趣,但能下山游历,他倒是乐意。
好像烫手山芋般放开无尘的手,阴曹不禁背抵着城墙直喘气,这跟逃命有什么两样,她呼呼喘着,“……到这里……那登徒子应该追不上了……小兄弟,就此别过……”
至于他要去哪里,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你是第一个没把小道错认为女施主的人,不知道这位兄弟……姑娘怎么称呼?”无尘拱手,态度谦和有礼,一派端方,给人的好感若是三分,也会被对方放大成十分。
“萍水相逢,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我要出城去……呵呵,小道士好眼光,你也是第一眼看破我身分的人,不过,嘘,这件事要请小师父保密,我还得靠这装扮混饭吃。”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越少越好。
无尘看着她的装扮,了然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见无尘顺从的态度,阴曹忍不住鸡婆,“若你要在城里行走,自己要多谨慎,要不,把自己弄丑一点吧。”抹点泥还是什么的,他这模样,分明就是个招烂桃花的。
他长这模样,他爹娘……就更无法想像了。
“施主妹妹也多珍重,你的忠告小道会考虑的。”
炳,她喊他一声姊姊,这会儿就要占她便宜了,这小道看起来比她还小,居然叫她妹妹,真是不吃亏的性子啊。
无尘方才跟着阴曹一路疯跑的时候就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妖气,但凝神再辨时又没有了,为了感谢这位小泵娘施以援手,他也礼尚往来,虚拈剑诀,舞起无形的剑花,脚踏禹步,召神官,做了一场简单的祓禳,将阴曹身上的妖气给净化了。
没有任何感知的阴曹哪里知道无尘为她做了什么,两人在城门口分道扬镳,此时天际已经放晴,雨后的天气湿润又清新,阴曹管不上半干半湿的衣裳,往家里赶,沿途明媚的天光下,叶子上的雨滴还在往下掉,蝴蝶也在野花丛中飞来飞去。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女子?不只爱强出头,救的还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阴曹耳边响起,她猛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路边蹦过去,很不幸,这一蹦,崴了脚。
她又惊又怒,几乎要泪崩。
就算过了一段时日,她还是接受不了始这种不吱一声、想出现就出现的方式,再多来个几次,她不只得去收惊,还要挂伤号了。
这只每回遇见就没好事的臭妖怪!她捏起了拳头,不满道:“为什么不先打声招呼?你吓到我了!我很不高兴。”最后一句简直用吼的,“跟我说对不起!”
始不为所动,一脸鄙视。“难道你要我敲锣打鼓?谁叫你胆子这么小,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门都没有!
嘶,这是嘲笑她被吓破胆活该?!
阴曹的怒火噌噌噌的往上冒,她真的怒了。
她的脾气虽然说不上温驯,但该忍的她能忍下来,不该忍的事情她会斟酌自己的能力开解自己,尽量不要与人冲突,当然,这一切都是以面对的是“人”为前提。
就算这只是件芝麻小事,可这只妖不给他一点教训,他真没把她放在眼底。
“始。”
她的声音向来偏中性,碍于她假小子的身分,她更是压沉着嗓子在说话,这会儿更是轻柔缓慢,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让始微微凛了下,不得不应了个“是”字。
他恨言灵。
“你忘记要称呼我什么?”此时她若不压住他,以后会后患无穷。
他表情僵了下,极不情愿的道:“主子。”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式神的本分。”她从来没想过要拿主子的派头来压迫他,她个性平和,他人敬她一分,她自然会善待他人一分,但是这只妖,给脸不要脸,非要她拿出主子的架子来才要听话。
始暗暗磨了牙,眼神沉了下去,却被传来的哈哈笑声给打断——
“想不到你这只大妖没死,却成了小施主的式神,此一时,彼一时也,想不到你为了活命也有今日。”
顺着坡走上来的是和阴曹才分手没多久的无尘小道长。
始凝眼看去,“臭道士,是你。”他那丝缎般披泄到地的长发无风自动的飘飞起来,宛如蛇信。
“毁了你的金身,你就该魂飞魄散,归于虚无,不料你居然还能凝聚一缕精魄,撑到现在,果然是上古大妖。”无尘的目光在始和阴曹身上巡梭了一遍,知道阴曹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了。
一妖一道之间气氛剑拔弩张,好像要厮杀起来,无尘捏起手诀的同时却还有空朝着阴曹绽放笑容,“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小道长。”她微微颔首。
无尘嘟起嘴,“方才你叫我姊姊的。”他听得可心花怒放了。
“道长年纪看起来比我小。”你要不要专心一点?有只妖看得出来已经怒火冲天了。
“小道满十七岁了。”
他话刚说完,始箕张的五爪已经往无尘而去,“朕还未找你算帐,你这牛鼻子道士自己送上门来了,找死!”
“斩妖除魔,乃是我辈职责,小道今日不收了你,替天行道,誓不罢休!”
两人还没过招,原来清静美好、有一大片野花盛开的荒野骤然刮起狂风,不论杂草还是野花都拔地而起,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阴曹被风刮得满脸的土,几乎要站不住,不会吧!要不要这么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