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缓缓驶进了丰水庄,管事郝奇已恭候多时。
冯珏先下了马车,茱萸抱着文羿从后头那马车下来,再牵着方静予下马车。
郝奇一见到方静予,哪怕早已收到消息,还是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险些将来福这个名字给喊出口。
“文大夫人,这位是郝管事,有什么事尽避吩咐他。”冯珏简略地介绍。“郝奇,文大夫人想挑些莱菔,你带她到田里瞧瞧。”
“二爷不一道吗?”郝奇疑诧地问道。
“我还有事。”冯珏话落,朝方静予微微颔首,便朝自个儿的院落而去。
郝奇有些模不着头绪,但还是摆出笑脸,朝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夫人请往这儿走,咱们丰水庄盛产的就是莱菔,不过这时分尚未采收,你可以先瞧瞧,咱们这儿的品质是一等一的好,是每年大内钦点必进的食材。”
方静予轻点着头,看向远方一亩亩的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特有的气息。
“娘,那些都是莱菔吗?”窝在茱萸怀里的文羿挣扎着跳下地,指着前头的田。
“是啊,那都是莱菔喔。”方静予扬起娴雅的笑容,牵着儿子的手。
郝奇回头偷觑了眼,见那孩子有几分酷似她,一眼就知道是她儿子……唉,二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寻了几年,人是找着了,可人家也嫁作人妇,儿子都有了,听说前些时日丈夫刚殁,二爷不会打算迎娶个寡妇吧?可若是二爷有意迎娶她,为何又事先差人通知,要丰水庄上上下下都当做不识得她?
如今人带来了,也不作陪,难道是他想太多,二爷纯粹只是在商言商?
一路来到东二间,就见有不少庄户正在田里除杂草,有不少人抬眼偷觑着,随即又低头干活。
其中站在田埂边的李魁一见到她,便朝她走来。
“文大夫人,这位是咱们丰水庄的一把手李魁,听说文大夫人也善农活,也许你们能聊聊,彼此切磋。”郝奇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将原先准备好的说词说得有条不紊,随即把人丢给李魁,自个儿闪到一边观察。
“幸会。”方静予直睇着他,淡声道
“文大夫人不用客气,这菜菔采收约莫还要几天,文大夫人可以先行挑选,等采收后会立刻送到府上。”李魁扬起了笑意,瞧见她牵个孩子,问道:“这是令公子?”
“是啊,羿儿,叫叔公。”
“叔公。”文羿恭恭敬敬地喊喊着,还行了躬礼。
李魁见状,月兑口问道:“能否让我抱抱他?”
方静予没有多作考虑,便将文羿给推向前去。
李魁将孩子一把抱起,笑着称赞道:“真是个好俊的孩子,待他长大了,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姑娘家。”
“别夸他,省得他不安分。”方静予难得地勾起笑意。
一旁的茱萸看着自家夫人许久不见的笑脸,不禁觉得到这庄子里待几天,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至少可以让夫人暂时把心放宽,别老让那些杂事折磨。
冯珏走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他不免有些恍惚。
说她不是来福,可偏偏当她这么笑时,分明就是来福啊……所以,他只要将来福的记忆唤回就行了吧。
蒙御医说过,脑袋受创总是有诸多可能,她恢复了记忆遗忘了他,可谁知道身处在以往待过之处,不能唤醒来福的记忆。
只要大伙儿不动声色,像是初识般的待她,也许来福就会回来了。
他不会放弃的,他要将他的来福找回来。
方静予哪里知道冯珏的心思,仍在和李魁聊着,直到李魁将文羿放下来,文羿一下子就像月兑缰野马般朝田埂跑去。
“羿儿,别用跑的!”方静予吼道。
“孩子嘛,跑一跑有什么关系。”
“那孩子早产,一出娘胎身子骨就不好,堪不起跑。”她说着,分神注意着儿子,见他竟动手扯着叶子,不禁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儿子把抱起来,一回头刚好瞥见沿着田梗混种了一列其他的农作,看了一会儿,她月兑口道:“落花生?”
“文大夫人真是好眼力。”李魁赞叹道。
“这儿也有落花生?”
“二爷说近来落花生的价格水涨船高,便跟大内拿了种子,要咱们试种,虽说我以往曾看过,但毕竟不曾栽种过,总是有些诚惶诚恐,就怕砸了咱们二爷的招牌。”李魁蹲,轻触着土,确定水分是否足够。
“落花生是几年前从西域带进来的,那时是从大内皇庄先试种,后来才流传到民间,种是不难,难的是种出好品质。”方静予看了眼便指出问题所在。“垄土可以再堆高一点,如今已经抽花了,可以再多浇点水肥,水分别断,如此采收时,必定教你家二爷满意。”
李魁顿了下。“可这果最终会落在土里,要是水太多,不是会烂了果实?”
“有壳呢,怕什么,多点水,豆荚长得长,果实才会饱满。”
“多谢文大夫人赐教,不经你提点,我还以为水不能多。”
“一般入冬农作都喜水,尤其是抽花之后。”方静予想了下。“不过一会儿就别再浇水了,近几日应该会下雨。”
“是吗?”
她垂眼看着那一丛丛的落花生,轻抚着伸展开的叶。“当叶子开始转黄发枯,就是最佳的采收时机,这几年我一得闲便将以往农作栽植的经验写成杂记,改日我回城里,再托冯二爷带给你。”
“文大夫人真是大方,这般珍贵的杂记意要赠与我,这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横竖我现在也没碰衣活了。”又或者该说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就再也没碰过了。
“这样啊。”李魁颇感遗憾地道,微抬眼,见冯珏就站在不远处,他又道:“今儿个晚上,庄子里刚好要在广场那头开宴,还请文大夫人别嫌弃咱们这儿样样求简。”
“说哪儿的话,我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人。”
李魁轻颔首,朝她身后望去,启口道:“二爷,文大夫人确实是个农活的高手,就连落花生都难不倒她。”
方静予没回头,只是紧抱着不断想趁机跳下地的文羿。
“可不是。”他的来福最是有本事。“文大夫人,在下已经差人在院落西侧整理几间客房,晚上你们就在那儿歇息吧。”
昨晩,他反反覆覆地想了一夜,也喝了一夜的酒,天未明之际,他像个贼似的潜进铺子后院她的房里。
站在床边,他目光贪婪地注视她的睡脸。
那一夜,他拥着她入睡时,她也是这般恬柔神情。那一夜的她娇羞可人,全心全意地迎合着他,漂亮的杏眼里只映着他,仿佛只看得见他一人。
她的神情鲜活生动,藏不住心思,看向他时的羞涩,拉着他走时的雀跃,送行时的依依不舍,等待时的郁郁寡欢……她分明就是他的来福。
她只是忘了,只是忘了。
他想要嘶吼,想要咆哮,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来福,是他的妻,他更想要唤醒她,告诉她,他才是她唯一的良人!
但最终他仍是硬生生地压下酒后放肆的野性,他实在怕极了她眸底的清冷淡漠,那伤得他不敢放肆。
脚步踉跄了下,他闭了闭眼,全然不知该将她视作谁,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她突然勾唇而笑,如蝶翼般的睫轻颤着,好似作了场好梦,教她连入睡也抿不住笑。
多像……那一夜,在他怀里,她睡着时也这般笑着。
他痴迷的凝视着,带着几分微醺,舍不得移开视线,多想留住这笑意,多想回到那段时光……忖着,脑袋灵光乍现,不管如何,来福是真真切切存在过,又有谁说失去的记忆定就找不回?
如果能让她想起那段记忆,不就等于找回他的来福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今天中午他才又去了她的铺子。
就算方静予不是他的来福,但来福的记忆肯定在她的脑袋里,他只要让她想起来就好,至于文家发生什么事,他压根不管想,在他这儿,谁也别想欺她,把她藏在这里,假以时日,总是能唤回那些遗失的记忆,是不?
方静予皱起眉头,还没开口,便听李魁抢白道——
“二爷,这样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可庄子里没有其余的空房了,只好请他们暂时委屈一下,况且在丰水庄里,咱们也不讲究那些规矩,更不会有任何不实流言流出丰水庄,不是吗?”
李魁没辙,无奈的点点头。
茱萸心想他们是来作客的,总不好让主人多费心,便也没多说付么,等着自家夫人的决定。
饼了好一会儿,方静予才回过身,道:“麻烦冯二爷了。”
“不麻烦。”冯珏噙着恍惚的笑。
如果她想不起他,他就囚住她,直到她想起他为止。
天色尚未全暗,庄子中央的石板广场摆了十来张的矮几,一道道的佳肴被搬上桌。当方静予三人被领到广场时,位子已经快坐满了。
“文大夫人,这儿。”负责引路的郝多儿朝中央的位子一比。“你是我们的贵客,就坐在这儿吧。”
“我谈不上是贵客,我……”
“是贵客。”郝多儿坚持地道,并朝她笑了笑,带着他们入席后,在一旁伺候布菜。
“郝姑娘不需要这么多礼。”方静予想自个儿动手,可偏偏郝多儿手快,才眨眼功夫便已替她跟茱萸布好了菜。
“文大夫人才是不须多礼。”郝多儿瞧坐在方静予怀里的文羿,一双大眼正不住地到处张望,好奇的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五……”
“过了年就五岁了。”方静予淡淡地打断茱萸的话。
茱萸不禁疑惑地瞅她一眼,不懂她为何说错文羿的年纪。
“喔,正是可爱的年纪呢,我也有个儿子,两岁了,成天活蹦乱跳,老教我在后头追……”话未尽,她突地撇头掩着嘴干呕了声。
“你不要紧吧?”方静予见状,赶紧拍着她的背。
“不碍事,只是害喜而已。”郝多儿羞涩地道。
方静予打量着她还没隆起的肚子,轻笑道:“真是恭喜你了。”
“希望肚子里这个能听话点,别再折腾我。”
“肯定的,你的性情温婉,孩子肯定像你。”
郝多儿闻言,不禁疑惑地看着她。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不对,但是假设今日她们不过是初次见面,她何以认定她性情温婉?
“不是吗?我这眼可利得很。”方静予噙着恬淡的笑。
郝多儿心想这话也没错,许是自己多想,正想再聊什么时,后头有阴影罩来,她回头便道:“二爷。”
冯珏朝她微颔首,很自然地坐在方静予身侧的位子,尔刚随即向前为他布菜。
方静予下意识地想退开一些,便听他道——
“我是庄子的主子,理该坐在这个位子招呼文大夫人,要是文大夫人介意,我可以坐到另一头。”
她摇头淡声道:“哪有正主子坐到另一头的道理?”
冯珏没再开口,静静地用着菜。
瞅着大伙预备庆丰年,又是唱又是跳,到处可闻笑声,那强烈的感染力,再冷情的人都会忍不住露出些许笑意。
文羿吃了几分饱后就跑到前头与大家凑热闹,跟着又跳又唱的,教方静予不禁露出久违的笑意。
“瞧,小少爷乐得很呢!”茱萸也跟着笑眯了双眼。
“茱萸,盯着他,别让他太胡闹。”方静予低声提醒道。
茱萸应了声,随即离席,谁知道竟被文羿拉着一起跳舞玩闹,教坐在席上的方静予忍不住笑柔了水眸。
而那笑意看在冯珏眼里,仿佛时间倒流,回到那一年的年初,他俩也是这样坐在席间,看着庄户们玩闹。
他看得目不转睛,直到方静予察觉他露骨的打量,微侧过脸看向他。
“文大夫人似乎用得极少,是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吗?”冯珏也不在意,迳自问道。
“不,只是向来吃得不多。”
“太瘦了。”
“冯二爷这话说得太过了。”她与他光是同席而坐就已算是逾矩了,更遑论是这等关怀的口吻。
冯珏神色如常,还未开口,便见郝奇拿了酒走来。
“二爷,难得再进丰水庄,何不趁着个晚跟着咱们同乐。”郝奇说道。
一般来说,他们会在庄子里大肆庆祝,大抵都是年后,今儿个是因为二爷的命令,让大伙儿可以在农忙时喘口气,众人都是感激不尽。
“不了,你们玩得尽兴。”冯珏淡道。
“那就让我敬二爷和文大夫人一杯。”郝奇替两人斟了酒,对友静予道:“文大夫人,这是咱们庄子自个儿酿的黍酒,味道也许不若外头的好,还请别嫌弃。”
“郝管事客气了。”她先干为敬。
“哇,文大夫人的酒量似乎不差呢。”郝奇乐了,又再替她斟了杯酒。
“好了,别让她喝多。”冯珏出手挡着。
“二爷,这黍酒喝不醉人的。”
“喝不醉的是你。”冯珏没好气地道。
当初就是因为他在席间灌酒,才会教他和来福都醉了,导致酒后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