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夫人在哪儿?”
冯珏冷不防丢出这几个字,教文又闲的神色变了变。“这事与家嫂有关吗?”
“文大当家要寻的物件便是一件由南海东珠打造的头面,当初我已经收了银两,如今自然是要将头面亲手交给文大夫人。”
文又闲微微瞠大眼,下意识地看向摆在桌上的木匣。
“要家嫂到前厅来总是不妥,不如交由我转交吧。”大哥出手竟如此阔绰,买了这般上等珍品送给那农家出身的贱婢!这随手转卖,至少都能卖个几百两,他是绝不可能给那个贱婢的。
“那可不成,我这儿有封文大当家的亲笔信,是文大当家叮嘱要我亲手交给他或文大夫人的。”冯珏从怀里取出信,但只让他瞧着信封上的笔迹。
文又闲当然识得自己兄长的笔迹,但仍努力说服道:“可是家嫂是已出阁妇人,怎好与男子单独碰面?”
“有你在,怎算是单独碰面?”冯珏的嗓音始终不咸不淡,面对他的神情也波澜不兴。
文又闲干笑着,最后找了个理由回道:“冯爷说的是,不过家嫂因为家兄离世心痛不已,今儿个去佛寺参佛了,恐怕晚一些才会回府。”
“既是如此,那么我明日再来。”冯珏毫不犹豫地起身,身后的尔刚抱起了桌上的木匣。
见冯珏如此坚决,文又闲只能一再陪笑。“那就烦请冯爷明儿个再走一趟。”将冯珏送上马车后,他随即招来管事,阴冷着神色道:“马上派人去将那贱婢押回来,伤了也无妨。”
避事应了声,领命办事去。
“尔刚。”坐在马车里的冯珏低声唤道。
“是。”驾车的尔刚应道。
“让吴勇带两个人去文家那儿候着,瞧瞧文家有哪些人离开,离开之后又上哪儿去了。”
“是。”尔刚随即吩咐纵马在旁的其他随侍。
冯珏闭目养神,思绪却转个不停,冯玉不会骗他,而他也从文又闲的反应确知文大夫人根本不在府里,如今他点名非见到文大夫人不可,文又闲必定会差人去将人给押回府,他等着吴勇通报,就能确认文大夫人到底是不是来福。
如果不是她,他会立刻回京;如果是……如果是……他该怎么办?
没多久,马车缓缓地停在疏郢城最富盛名的万隆酒楼前。
“爷,要在这儿歇会儿吗?”尔刚问。
冯珏掀起了轿帘,看了外头一眼,说道:“好。”
下了马车,站在酒楼前,他不免有几分情怯。这些年,他几乎踏遍了王朝的每座县城,唯独疏郢城他会刻意避开,只因这里有太多跟来福的记忆,而那座丰水庄,在来福离开之后,他也不曾再踏进去过。
睹物思人,只会让他颓靡不振。
“这位爷是要住宿还是用膳?”酒楼小二已经飞快来到面前,准备差人将马车拉到后头绑上。
“用膳。”冯珏淡淡回道。
“里边请。”
挑了个临街的桌子坐下,要小二送上几道菜后,冯珏一直盯着外头的街景,他觉得这些年来疏郢城这一带似乎没什么改变,这让他不禁想起头一次带来福到万隆酒楼时,似乎也坐在这个位置,而她像个乡下姑娘不住地朝外张望,那鲜活灵动的眼神没有半点心眼,像道清澈的泉水缓缓地注入他荒芜的心。
“二爷,要不要我到附近打探打探?”尔刚站在他身后问。
冯珏摇了摇头。“不用,有吴勇他们就够了。”
一会儿,小二俐落地送上几样菜,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冯珏却完全没有胃口。
尔刚见状,又问:“二爷,要不要我到附近找找其他吃食?”
连着几天赶路,眼见二爷吃得一天比一天少,教他着实担忧,而他也很清楚二爷挂心的是什么,毕竟当年在丰水庄时,他可是亲眼目睹二爷是怎么将来路不明又没了记忆的来福给搁在心上的。
包教他自责的是,明明二爷要他守在来福身边的,可谁知道他才下楼找水,回头就不见她的身影,他急慌了,二爷更是没了主意,只能派人在疏郢城里找,甚至可以说是掘地三尺都不放过,那一年,要不是老爷病笔,只怕二爷还会留在疏郢城继续找人。
回京之后,二爷接下了皇商一职,忙着上头交代的差事,一方面又派人继续找人……之后,二爷越发的沉默,就连笑容都少有。
“不用了,我吃不下。”
“二爷,方才来时,市集静僻处有家铺子专卖莱菔饼,不如我去瞧瞧吧。”尔刚不死心地道。
冯珏顿了下,回道:“由着你吧。”莱菔饼是来福最拿手的饼,她用一块饼就能收服整座丰水庄的人,也收买了他的心。
“小的马上回来。”尔刚笑意浅勾,飞快地离开了酒楼。
冯珏浅啜着茶水,闭上眼。
现在的他,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可以不管不顾地要。先前为了整顿家门,闹上了府衙,哪怕皇上法外开恩依旧重用他,却不代表皇上可以一再纵容。
但如果来福不是自愿地被文大当家给带走,被囚被禁……如果,来福的心还在他身上,他该带她走吗?
王朝早在几年前就不设贞节牌坊,甚至乐见寡妇改嫁,他要是迎娶个寡妇,也不是不能,但要成为正室……
“二爷。”
冯珏缓缓张眼,就见尔刚手中拿了个油纸袋。
“刚烙好的,嚐嚐吧。”尔刚赶忙将油纸袋递上。
冯珏兴致缺缺地接过手,看着油纸袋里的莱菔饼。隶属疏郢城的睢县盛产莱菔,而且品质是王朝之冠,所以疏郢城一带很时兴用莱菔做各种饼和酱菜,味道是其他地方的莱菔比不上的。
他咬了一口,饼皮松脆有层次,尤其是那内馅鲜甜多汁,他顿了下,看着莱菔饼的内馅,问:“尔刚,这饼你是在哪儿买的?”
“是最底端的十字大街转进去的一家小铺子。”瞧冯珏脸色微变,他不解地问:“二爷,怎么了?”
冯珏话也没多加解释,倏地起身就往外跑,尔刚见状,只能赶紧付了帐,追上去。
冯珏一路狂奔,莱菔饼还教他抓在手里。
在疏郢城,莱菔饼是随处可见的吃食,但疏郢城一带的做法是用烙的,而且内馅是切丝,然而他的来福所做的莱菔饼是水煎法,而且内馅是切块的,因为她说如此做法才能显现出莱菔的清脆口感和鲜甜味。
他手中的莱菔饼是来福独有的做法,那铺子的主人……来到铺子前,他蓦地停住脚步,气息还乱着,双眼却紧盯着站在铺子前的姑娘。
不是……不是他的来福。
“二爷,怎么了?”随后赶到的尔刚低声问。
“是这儿?”冯珏哑声问。
尔刚瞧了眼铺子。“是啊,就是这儿。”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能疑惑地看着自家主子。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怎地,冯珏突地失声笑着。
方才他心里还在盘算着该不该放手,可是一吃到相似口味的饼,他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只为了一解相思。
如果见到她,怕是任何得失都不须计量,不管是要用抢的还是用拐的,他都要带她走。
“二爷?”尔刚蹙起了眉,困惑极了。
“两位爷要买饼吗?”看着铺子的姑娘轻声问。
冯珏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却突地听见清亮的童音道——
“这位爷儿,我娘的饼是一绝,你要是没嚐过就走,可要教你遗憾一辈子。”
冯珏不由得回过头,就见个娃儿不知何时来到了铺子前,小小的个儿,看起来约莫四、五岁,但教他愣怔的是那张小脸,也不知道是他病得重了,还是相思得狂了,他怎么觉得这张脸和他的来福有几分相似?
娃儿见他停下脚步打量自己,毫不退却,反倒又向前一步。“爷儿,嚐嚐,包管你满意。”
冯珏不自觉露出饶富兴味的笑,接着便看到那个姑娘赶忙向前,将娃儿拉到身后,嘴上道着歉,“爷儿,这孩子还小,说起话来不知分寸,还请爷儿别见怪。”
“不碍事。”冯珏朝铺子里一探,走了进去。“除了莱菔饼还有什么好吃的?”
那姑娘见状,赶忙道:“就一些酱菜。”
“那就再来两份饼,各式酱菜都来一碟。”
“马上来。”
尔刚跟着踏进铺子里,还没开口,便听冯珏道——
“坐下来陪我一道吃吧。”
尔刚犹豫了下,这才在一旁的位子坐下。
冯珏抬眼打量四周,铺子不大,只有四张桌子,这时分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可那莱菔饼的味道却是恁地香。
一会儿,几道酱菜和莱菔饼上桌,尔刚愣了下,下意识看向主子,果真在主子眼里读到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姑娘,这酱菜是出自谁的手?”冯珏问。
那姑娘见两位是眼生的客官,想了下回道:“是我妹妹做的,都是自家腌的,就不知道合不合客官的口味。”
冯珏嚐了一口,再次确定这分明是来福的手艺,不禁月兑口问:“敢问令妹闺名是?”
那姑娘闻言,秀眉微微蹙起。“爷儿过问姑娘闺名,未免太唐突。”
尔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他就知道,只要事关来福,主子肯定沉不住气。
冯珏正要解释,就见外头走进来几个男子,他原以为那些人是要来用膳的,没想到他们一进门就将一张椅子踢到外头,吓得那姑娘赶紧将那娃儿护在身后。
“你们是谁,这是在做什么?!”那姑娘低斥着,眼见一群人步步逼近,只能护着孩子一步步地退。
“你家主子在哪儿?”带头的男人沉声问。
“我家主子不在!你们到底是谁?!”
“萸姨……”娃儿紧揪着那姑娘的裙子,害怕地低喊。
“不怕,还有萸姨在呢。”
“进去搜!”带头的男人懒得再多问,比了个手势,他身后的男人们准备长驱直入,进入后院。
“你们要做什么?!”茱萸伸手阻止,却被推到一旁。
幸好尔刚眼明手快地托住了她,才没教她伤着。
“尔刚,太吵了,收拾一下。”品嚐着莱菔饼的冯珏淡淡地吩咐道。
“是。”
尔刚领了命,毫不客气地将欲冲进后院的男人给一个个地往外丢,要是再敢造次的,一顿拳打脚踢,硬是将几个男人给踹到街上。
“走!”带头的男人见状,赶忙带着人溜了。
尔刚呿了声,正要入内,却瞥见吴勇等人正从对街走来,赶紧迎上前去,问:“二爷不是要你们去盯着文家人吗?”
“咱们盯着了,方才来闹事的就是文家管事派来的。”吴勇赶忙解释道。
“欸?”尔刚快步进入铺子,将刚得知的消息告知冯珏。
冯珏微扬起眉,正思索着,就见那姑娘领着孩子前来道谢。
“多谢爷儿,要不是有爷儿在这儿,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茱萸万般感谢地道。
“这位姑娘,你家主子的闺名是不是唤作静予?”冯珏突地问道。
茱萸闻言,顿时神色戒备地瞪着他,怀疑他也是文家派来的人,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时,便听门口传来声响——
“茱萸,这椅子怎么掉到外头了?”
那细软的嗓音传来,如狂风般刮进冯珏心里,他胸口剧颤着,缓缓地回过头,就见一抹纤细身影拾了把椅子踏进铺子里。
那声嗓,那容颜……是他的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