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集
紫色圣地,大放光明。
刻意营造的朦胧意境完全走调,原本静谧的气氛更是荡然无存。
惊天动地的“重逢大典”过后,她倚门站着,努力不让自己的局促太过明显,同时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把她吓得半死的那个罪魁祸首。
那个罪魁祸首正双手抱胸地靠在床缘,身上仍穿着几乎被扯烂的白色浴袍,两眼直巴巴地望着她,教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确是林郁青,但感觉就是不对。头发变长又变黑的她,身穿亚麻长衫,显得白皙纤细,甚至带点灵气,一点也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酷妹。
他沉不住气正想开口,却被她抢了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
“干嘛找我?”
“救命恩人流落在外,岂能置之不理?只是你未免反应太过了吧,瞧,”
他朝她走去,拉起袖子秀出手臂上见血的齿痕,“我是不是该去打狂犬病疫苗?”
“谁叫你装神弄鬼。”她看着自己的杰作,默默取来医药箱,替他消毒上药。
“这么泼辣,难怪南海帮拿你没辙。”
“难道要我坐以待毙?”
是没错,但据说想置她于死地的不只有一组人马,冲着南海帮主祭出的高额悬赏,底下的喽啰无不卯起劲来使命必达。
如此凶险她竟能全身而退,除了泼辣,还得有狗屎运才行吧。
纱布固定好,她拉下他的袖子。“专程来扯我口罩,干嘛要换浴袍?”
“本来想先马一下,可是太兴奋了趴不住。对了,去找你们负责人来。”
“做什么?”
“防患未然啊,如果不想让全世界以为任胜天是个大的话。”
“那个我已经摆平了。”
“你这么有份量?”他狐疑地问:“说也奇怪,发生这天大的事怎不见负责人出面?”
“你眼残吗?”
“什么意思?这里分明只有我和……”脑子一转,他迟疑地指向她,“N4WDT是灵穴负责人?”
她站起来将医药箱归位,摆明了默认。
“你学长就不怕你把他的店搞垮了?”
她诧异地回过身,“是谁?”
“什么?”
“查到我躲在这儿,还知道我学长,”她睨视他,“你没那么聪明。”
“什么话!我本来就很——”
“是谁?”
他泄气了,认命地拉着她就要走,却被她甩掉。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吗?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可是——”
“你是负责人,跷个班没人敢吭气吧?”
“可是——”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
“闭嘴!”
他愕然闭上,两秒钟后却咧了开来——感觉对了,她少的正是这味。
“闭嘴、闭眼、蹲下……好怀念啊,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有病!”
“对,有病,”他开心地击掌,“还有无聊、白目、白痴、幼稚……哈,超亲切的。”
“无聊!”
“别急,以后多的是时间复习。”说完,他又拉起她的手往外走,结果又被甩掉,他恼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迟疑着,最后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走就走!但你确定要亲自召告天下任胜天是个大?”
“啥?”他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到仍挂在身上的破浴袍,“哦、喔。”
“白痴!”
镑自换掉浴袍和制服之后,她带他循着“秘梯”,爬上他多日来守候的出□,接下来换他领着她穿过小巷,来到停放重机的地方。
“戴上。”他拿出备用安全帽,示意她跨上去。
两人在机车上坐好了,他拍拍她的大腿。“夹紧一点比较安全,还有,千万别睡着了。”
这个大白痴,竟然以为她睡得着,在他那样突然蹦出来之后,收惊都来不及了。
而且他能找到她,就表示别人未必不能,她担心南海帮的喽啰已经尾随他而来,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所以就算再累也不敢睡。
包何况紧贴在他身后,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半点睡意也没有。
机车在凌晨两点的街头呼啸而过,久违的街景从眼前快速掠过,她却视而不见,脑子整个累格了。
“下车。”
到达目的地,他歪过头,发现她并没睡着,而是睁着大眼放空地靠在他的背上。
“林郁青?”没反应,他再叫一次:“喂,N4WDT!”
“嗯。”她颤了下,总算回神,“到了?”
“可怜,隐姓埋名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少废话。”
她下车,跟着他把重机牵进两栋公寓之间的防火巷,上锁后再用沾满污渍的塑料布盖住。
接下来,他偷偷模模地撬开一扇后门,侧闪进去后回头示意她跟进。
她随他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踌躇着该往哪个方向时,他的手握住了她的。
“小心。”他牵着她左弯右拐,接着停下来在墙上模索着电灯的开关。“有了。”
啪!
灯光亮起的刹那,一个人影直扑过来,他忙将她拉到身后护着。来人不由分说便是一掌,他举臂挡住顺势还击,双方就此缠斗起来。
“妈的,找死!”
“是你自投罗网!”
南海帮果然追上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吓得想要夺门逃命,又觉得不该弃他于不顾,于是便缩在角落,手足无措地盯着两人一来一往,却发现他们根本是在戏耍。她对武术一窍不通,对脸部表情倒是有点研究。
“玩够了吧!两位。”她跳出来喊道。
他们闻声住手,先是装出被识破的无可奈何,接着很有默契地相视大笑。
“这位是?”
陌生男子看着她,好奇问道。
“我是林郁青。”
“她是N4WDT。”
两人同时回答。
“久仰大名,我叫石砳,感谢你救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友善地朝她伸出右手,却立即被任胜天打掉。
“命是我的,你谢个屁!”
“啧,”石砳摇头叹气,“真糟糕让你看到他粗鲁的一面。”
“习惯了。”她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子有着一见如故的好感。“你应该就是让我重见天日的最大功臣吧。”
“最大功臣是我好不好,石砳只是——”任胜天急忙抗议。
“也不算,最大功臣其实……”石砳不理会一直指着自己鼻子的任胜天,“是我征信社的伙伴,要不是他们追出你父亲还有学长这两条线索,胜天再厉害也不会料到你就藏在灵穴,更不会天天守株待兔,最后确认在操场晨跑的N4WDT就是你。”
“对嘛,为了找你,我连导演都得罪了,现在他到处抹黑我是最难搞的艺人。”
“难道不是?”她淡淡反问。
“我哪里难搞了?上山下海、通宵熬夜、破相残障,超好搞的好不好!”
“好搞到让剧组在摄影棚干耗?”
“那肯定是台词又臭又长,要不就是戏路不合才会这样。”
“勤能补拙懂吗?”
“怪我不够努力?”
“你变聪明了。”
“别拐弯抹角骂我笨。”
“我没拐弯抹角。”
“骂人笨很不道德,会伤人自尊的。”
“你有自尊?”
“喂……”
石砳旁观两人斗嘴,感悟到了之间的微妙。林郁青明显吃定任胜天,然而看似处于挨打劣势的他,其实被打得心甘情愿,甚至乐在其中。
嗯,很有戏喔!
“两位慢慢聊,我先去睡了。”
石砳夸张地打着呵欠,并往楼梯门移动。
这栋五层楼公寓是他的,“乐天武术馆”在一楼,二三楼是“水落石出征信社”,四楼目前空着,顶楼则是他的住处。
罢刚他在二楼处理案件,听到楼下有动静,以为是宵小人侵,没想到是“神鵰侠侣”翩然而至——“杨过”携着长居“活死人墓”的“小龙女”现身江湖了。
他捶捶后脑勺,真糟糕,金庸小说看太多了。
“对了,”他边走边问:“你们都知道『解严令』的事了吧?”
“什么令?”正忙着跟小龙女斗嘴的杨过一脸茫然。
“看手机,我传了讯息。”声音消失在门后。
任胜天掏出手机正要看,门后探出颗头来。
“两位累了的话,客房在四楼,有点简陋别介意。”
“谢啦。”
“小意思,朋友是做什么用的。”
头缩了回去,任胜天继续查看手机里的简讯。这时门咿呀开了条缝,那颗头又探了出来。
“客房里只有一张床,两位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反正早晚的事。”
“去死吧你,石砳!”
他差点将手机朝那一脸不怀好意的家伙砸过去,反倒是她觉得莫名其妙。
朋友的好意,他干嘛生气?
“先别生气,阙董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活埋一辈子最好,眼不见为净!”
“未审先判不公平,至少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气疯了的她,在他的劝阻下才没立刻冲过去兴师问罪;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囫囵吞下石砳买的早餐后,两人便直闯翼展总部。
大刺刺的,她拉着他走进总部的大厅,完全忘了他没戴口罩和安全帽,一整个真面目示人。
丙不其然,快门和私语声四起——
“哇,任胜天耶!”
“那女的谁啊,很亲热呢,你看她拉着任胜天的样子。”
“他来翼展做什么?”
“好奇怪喔,警卫问都没问,还替他挡粉丝耶。”
是很奇怪,他们竟然通行无阻地走进电梯、直上最高层、穿过眼睛会吃人的野兽丛林,最后当着秘书和随扈的面,撞开了“决策核心”的强化钢门。
门被撞开的那刻,阙羽丰由满坑满谷的文件堆中抬起头,气定神闲地摘下老花眼镜,似乎一切都在他指掌当中。
“来了?”他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朝女儿展开双臂。“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她怔住,十个月没见,父亲的两鬓竟是花白一片,但她马上想起此行的目的。
“你知道我们要来?”
“是。楼下没人为难你们吧?”他无奈地垂下手,转过头,“胜天,你有点欠考虑喔。”
任胜天这才惊觉自己毫无伪装。“糟糕,她被我拖下水了。”
“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担心她?”阙羽丰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你们……”她诧异地指着两人,“很熟?”
“为了找你,胜天费尽心思,我也因此赚到了个忘年之交。”
她并不意外,石砳全跟她说了。想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动。
然而,他千方百计想挖她出来,阙羽丰却处心积虑要她继续埋着。
“为什么?”
她迫切想听他解释,却也害怕知道答案。万一他刻意隐瞒危机解除的真相,是因为嫌她烦了怎么办?
没错,她的危机的确已经解除了,而这也就是石砳所谓的“解严令”。
谤据卧底的回报,南海帮主因为跟某位有力人士达成某种协议,早在半年前就停止了对她的报复性追杀。
这位有力人士,除了阙羽丰再没别人。
“为什么?”她追问。
面对女儿的愤怒委屈,一直泰然自若的阙羽丰开始不安了,他自认用心良苦,但万一她不领情呢?
然而纸包不住火,他干脆全招了:
“没让你出来,是希望你继续待在里头磨练,好不容易做出了点心得,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她哼道:“可惜什么?那又不是我的本业。”
“的确。但当化妆师太辛苦了,趁这机会转换跑道正好,我之所以投资灵穴,也就是希望交由你来管理。”
“你投资灵穴?许志模怎没告诉我,原来——”惊愕之后,她激动大叫:“你们连手设计我!”
“别误会,是我要他保密。一开始他资金不足找我帮忙的时候,我们并没料到那里会成为你的藏身之处——”
“等等!他怎会找上你?”她悍然质疑:“他知道你跟我的关系?”
“我告诉他的。因为你们很熟,我想请他多关照你。但你放心,他答应我绝不泄露。”
血色瞬间褪尽,她的脸死白一片,父亲的背叛犹如利刃般刺中了她的心。
阙羽丰见状,慌忙安抚:“我们绝对没有设计你的意思。你想想,当初你拒绝参与之后,志模便没再提了不是吗?没想到最后是你自己跳了进去。”
她跳进去是因为被南海帮逼得走投无路,但并没打算待一辈子啊。她抹掉开始泛滥的泪水,死命地摇头,再也听不进任何解释。
“郁青,你理智点,灵穴这十个月的业绩直线上升,当初若不出此下策,怎能证明你有企业管理的天分?”
“这些都可以明讲,没必要瞒我啊!而且那时你在电话里叫我安心待着,一旦南海帮不再有动作,保证立刻让我出去。”她的声音开始破碎,“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你忘了吗?”
“是我没遵守约定,对不起。这段时间我也很挣扎,很想让你回到身边,却不得不为长远着想。”
他朝她跨了一步,她却扭头就走。
“郁青!”
“我不认识你!”
她用力拉开强化钢门,决绝地离开。
“喂!林郁青,等等我!”
任胜天追在后头,顾不得秘书随扈正列队行注目礼,眼里只有边跑边拭泪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