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是何师孟,他和我一样,有双大大的眼睛,但是他眼睛比我的长;他的鼻子很挺,眉毛很粗,像毛毛虫;他长得比我高,头也比我大,却没有比我聪明,我觉得我们差不多聪明。
我爸爸是大同国小的体育老师,我妈妈是大同国小舞蹈班的老师,他的爸爸是大同国小的训导主任,他妈妈是大同国小的音乐老师。因为我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他也是好朋友,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他很厉害,会弹钢琴,每次去他家玩,他都会弹两只老虎给我听,他还会吹笛子,吹小星星。他就像我的收音机,我想听钢琴,就有钢琴,我想听笛子,马上又变成笛子;他有时又像是我的护卫,跟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好像随时随地都在保护我。有次他因为感冒请假,没办法陪我,那一整夭我都很无聊,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因为他这么厉害,所以我最喜欢他了,我希望跟他可以一辈子都当好朋友,永远不分开。
我最喜欢他了、永远不分开……看见这段文字,彭璐笑了起来。
她曾经有写日记的习惯,这篇已泛黄的稿纸就夹在她的日记本里。当初搬出家里时,担心日记这么私密的东西留在家里会被家人发现,所以将几本日记带了出来。
为什么以前会写下这样的作文?当年的自己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篇?小孩子心思单纯,那时的自己一定是真的很喜欢他,也真心希望可以和他当永远的好朋友,所以才这样写吧。
也是啊,以前他们感情多好,好到她真的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局面。
因为双方家长均在大同国小任职,幼稚园他和她便在大同国小敖设幼稚园就读。第一天上学,她不习惯那里的环境,不习惯没有爸妈在身边,她哭到断肠,吵着要妈妈,后来老师把就读隔壁班的他找来陪她,她才觉得安心。
她不哭时,老师让他回到他班级,她又哭得像是世界末日,老师无法可想,最后还是把他找来。他坐在她旁边,陪她上课、陪她吃饭、午睡、点心,无论她问几次“妈妈会不会来接我”,他总耐性地回应她“放学时你妈妈就来了”。
她黏着他,他上厕所她也要跟着去;他不嫌她烦,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后来妈妈几度拿这件事调侃她,说午睡时间是男女生分开睡,她却声嘶力竭要他陪睡,搞到最后老师也没她办法,让他陪她睡,这一睡就睡到幼稚园毕业。
她还记得一次他来家里,她和大哥、二哥,还有他,四个一起玩躲猫猫,那次是二哥当鬼,二哥很精,她想了想,拉着他躲进床头柜里。那是个大热天,两人躲在窄小的床头柜不过一会时间便汗如雨下,二哥一直没来找他们,她不想认输,躲着不出来。
后来听说大人找到他们时,两人已是半昏迷状态,幸好并无大碍,但吓坏了两家家长。当爸问起是谁先爬进床头柜,她怕挨揍,想也不想便将手指向他,爸妈当然不会揍他,可他回家后会不会挨他爸妈一顿揍,她就不清楚了。
她让他背了黑锅,他也没往心里放,就好像不曾发生过那件事。
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可不少。细想起来,几乎都是他在包容,那为什么她不能包容他那天早上的情绪?他尚未走出失恋阴影呀。
算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早去买个烧饼油条给他当早餐,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彭璐将翻出来的作文和日记本收起,熄灯准备就寝,门铃却响起来。她并未与何人相约,心里有数门外是谁,透过猫眼见着外头那人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她吁口气,才将门拉开。
他穿着风衣外套,下半身是牛仔裤,脚上套着深褐色的绑带短靴,左手拎着安全帽。
“你睡了?”何师孟看着她身上那件连身及膝睡衣。昨天早上是他不对,今早果然没等到她来按门铃,他想他是该主动求和才是。
“没,刚想去睡而已。有什么事吗?”彭璐冷冷淡淡的。
“能跟你借机车钥匙吗?我车送修,肚子饿了想去吃消夜。”
“喔。”她转身拉开一旁鞋柜上层抽屉,把钥匙递给他。她垂着眼,没看他,开口说:“我要睡了,所以你回来时不用先还我,放你那里,我明天上班前再找你拿。”
他接过时,她手扶上门板,就要将门往外推,他却开口:“一起去吃?”
“啊?”她抬脸,入眼的是他局促的表情。
“我要去喝热豆浆,吃烧饼油条,一起去吧。”伴随语末的是何师孟转身的动作,他背着她说:“我先下楼等你。”不给她时间反应,他迈步离开。
她回过神时,在原地呆了好一会,才掩门回房换衣。
下楼时就见他已戴上安全帽,站在她机车旁,手里抱着的是她放在座垫下置物箱的安全帽,她迟疑几秒才走过去,主动拿走他手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他没说话,沉默地坐上机车,她跨上后座时,他发动车子,随即将车子骑了出去;骑出去的瞬间,他感觉她抓了下他腰侧,随即又松开。他苦笑,目光微移,果然看见她双手就贴在她的大腿上,似想与他保持距离。
以前可不是这样。她会骑单车是他教的,怕她摔倒他坐在后座,好稳定她心情,要摔就一起摔;有时想享受快感,她让他骑,她坐后座,双手扶在他腰上,下坡时,他耍帅地松开双手,她在后头紧抱他腰大声尖叫。后来他学了机车,载她出门兜风,她不信他技术,坐在后头也是紧紧抱着他的腰。
曾经是那么要好的两人,后来皆因为一些考量而不再有那么亲密的动作,怕被误会、怕引发不必要的联想,所以配合别人的心情而收敛自己。成长,究竟给了他们什么?是放下自己成为符合社会期待的人?还是成就出缺少勇气的自己?
其实当那一年他在球场上听不到她的加油声、赛后寻不着她追随他身影的眼神、她扔下他和哲伦去福利社吃冰时,他便知道他们之间不一样了,不再是什么都能分享、什么都可以谈的关系了。
就像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找话题……“你等等要吃什么?”
“啊?”彭璐听见他的声音,但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她身子前倾,下巴几乎靠上他左肩。
他推高安全帽镜片,稍偏着脸说:“你要吃什么?”
她看见他的侧脸,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她愣了一下才说:“再看看。”
何师孟忽然煞车,她反应不及,身子往前贴上他的背,紧密不能分,她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一部自小客车远去的尾灯。
“要紧吗?”他忽问。
“没事。”她双手往后扶着后座把手,将臀部往后挪一些。
“对不起。”他微侧过脸,像是怕她没听见。
“……没关系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都这年纪了怎么可能还用这么粗糙的手法捉弄女生。
“我是故意的。”
“啊?”怕自己听错,她凑前去听。
“我刚刚是故意的,我故意紧急煞车。”他扬高的声音在风中散了去,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反正你都道歉了。”所以就算了。
“不是,我不是为这事道歉,我是为我昨天早上的态度跟你道歉。”
没想过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求和,一时之间她无法反应。
何师孟没听见她有任何反应,以为她没听清他的话,遂大声道:“对不起,我昨天早上不是故意发脾气。”
她本来也没打算跟他计较,现在他声音又引来身旁骑士侧目,她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背。“你小声一点,人家都在看我们了。”
“不跟我生气了?”他心情好,喜悦染上眼角。
“岂敢。大爷你脾气这么大,哪敢和你生气,失恋的人最大了。”话说得快,出口已来不及,她懊恼自己哪壶不开偏开那一壶。
她坐在他身后,他又戴着安全帽直视前方,她瞧不见他表情,不知他情绪。
到了豆浆店,他问她吃什么,她要玉米蛋饼和热女乃茶;她听见他向工作人员点了一根油条、一份萝卜糕、热豆浆、热女乃茶,和一份玉米蛋饼。
“蛋饼不要放葱。”她听见他这么交代工作人员。
坐下时,他月兑着风衣外套,她偷偷盯着他,他忽然转过脸庞看她。“我今晚特别帅?”
彭璐脸颊一热。“哪帅了?自恋鬼。”
他扯唇笑。“不然你一直偷看我?”
“我才没看你,少臭美了。”她抽了双免洗筷,剥去包装纸。所以他应该是没对她稍早前那句话生气了?
她气呼呼的模样有点孩子气,他看她一眼,问:“今年除夕一样提早打烊?”
“嗯,每年除夕都是五点半就打烊。”现在的百货公司在除夕夜都会提早打烊,好让员工回家围炉。
“所以你也──”工作人员送上餐点,中断了他们的对话。
何师孟盯着工作人员的手,当对方将蛋饼搁上桌时,他皱起眉头,问:“蛋饼加葱了?”
“对,我们蛋饼都有加葱。”
“我点餐时有说蛋饼不加葱。”他面无表情,瞧不出情绪。
“啊。”工作人员模不清状况的表情。“可能是煎台那边忘了。”
他还想说话,唇刚掀动,手背一阵温热。
彭璐按住他的手,对工作人员笑着说:“没关系的。”
他看她一眼,在工作人员离开之前,交代了句:“这个留着,麻烦你再帮我送一份没有加葱的过来。”
“人家也只是赚一点薪水养活自己,你何必这么凶?”工作人员一离开,彭璐收回手,低声说着。
“还不是因为有人吃蛋饼时不喜欢有葱的味道。还有,我是提醒,并没有凶他。”他抓起油条,泡了下热豆浆,大口吃着。
她知道是自己龟毛。她不讨厌葱,甚至爱吃葱抓饼、葱油饼,但偏偏吃蛋饼时不喜欢有葱的气味,有些店家喜欢在煎蛋饼时在蛋液里加入葱花,那会令她失去胃口。
“服务业很辛苦的,虽然你没有凶他,可是口气听起来也有责怪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们辛苦,但餐饮业如果连客人点的餐都做不好,日后还会有客人愿意上门吗?何况我没有刁难他们,要他们做干贝蛋饼还是乌鱼子蛋饼什么的,我只是请他们不要放葱。”他振振有辞。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翘了翘嘴,夹起蛋饼就要往嘴里送。
“不是不吃有葱的蛋饼?”
“但是都煎了,难道要浪费?”何况她也不是不吃葱。
“放着我吃。”何师孟把萝卜糕推给她。“先吃这个。”
“我吃了那你吃什么?”
他指指那盘加了葱花的蛋饼。“这个。所以你要帮我吃点萝卜糕。”
彭璐不再客气,在盘子边缘挤了坨酱油膏和辣酱,吃了起来。
“所以除夕你也会回去围炉吧?”他接续稍早前的话题。
“当然啊,这么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回家的。”
“今年你哥说要在家里办一桌,请我们过去吃。”
“我哥?”她疑惑地看着他。她嘴里塞着萝卜糕,颊边鼓成了圆,这稚气的样子有别于她白日妆容亮眼的成熟模样。
“我妈下午打电话给我,提了这件事。之前你哥餐厅开幕,我妈吃过那次的菜色后就念念不忘你哥手艺,前天在你家遇到你哥,跟他说想再去餐厅吃饭,让他留个包厢,你哥说除夕他要在家里煮一桌,邀我们过去你家吃,我妈答应了。”
“真难得,我哥在家不下厨的,你今年有口福了。”二哥餐饮科毕业后,在几家大饭店餐厅工作,去年年中开了一家日式料理餐厅,生意不错,连她这个妹妹要去用餐也得先电话预约。
他笑一下。“我妈真是厚脸皮,也不想想那是你们家的团圆饭。”
“人多比较热闹。再说我大哥结婚后,过年都会出国去玩,我家剩四个人围炉,感觉没以前热闹。”
堡作人员送上她的蛋饼,她将萝卜糕推到一旁,拿起一旁辣椒酱瓶。
“不要吃这么多辣。”他看一眼,皱着眉头警告。
“还好,他们的辣椒不是太辣。”边说边挤辣酱。
他抬手抽走她手上的酱料瓶,闲聊般的口气:“那除夕那天我去接你下班,再一起回家。”
她吃下一口蛋饼,声音模模糊糊:“不用了。我隔天要上班,所以不会留下来过夜,我自己骑车回去。”
“我也没打算在家过夜,我还是要回来这边。”
彭璐表情疑惑。“为什么不在家过夜?你又不像我,隔天要上班。”
“我不用上班,但要赶稿,三月底要交,现在才写完第一章。”
“那天我看到的那个档案吗?”
“唔。”他吃光手中油条,剥了免洗筷,夹起一小块萝卜糕,沾了些酱料,送入口中。
“我那天看的是第一章,你这几天一直没进度?”她低眼吃蛋饼,余光觑见他夹着萝卜糕去沾她刚才沾过的酱料。
“写了又删,所以有写等于没写。”他口气无奈。他可以写出丰富的故事,但他的生活却只剩电脑和写稿,他用他贫乏的日子换来书中角色精采的历练。
她看着他将萝卜糕吃进嘴里,脸上莫名窜上热意。“为什么写了又删?不满意吗?”
“的确是不满意。这几天都没什么新的想法和构思,所以进度等于是零。”他觑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本来是有想法的,那件命案已经想好该怎么进行,但忽然有只猪来拍我家门板,把我灵感拍飞了,所以稿子卡在那。”
“哪里有猪啊?”她喝口热女乃茶,看向他。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唇角有模糊笑意,她瞬间明白他意思。她嚼着蛋饼,不以为忤。“我是猪的话,那你就是猪一样的队友。”她哈哈大笑。
她笑声愉快,眉眼弯弯,他看了心情甚好,不和她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