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璐不再理会他,将他脸上的面膜牢贴后,回到沙发坐定,抱来他放桌面上的笔电,开启网页。
不知她在看什么。他才想坐正,便听她问:“你刚才说你想知道言情小说的作家,你是真的想知道?”
“不然我何必问?”他坐直身子,看向电脑萤幕。
她侧首看他,很认真的表情。“你也觉得,看轻言情小说是不对的?”
何师孟想了一下,才顶着一张只露出眼睛的白脸,徐声开口:“我不清楚别人心态怎么样,我只知道自己是作者,这份工作的辛苦面我还不明白吗,我何必轻视任何一个创作者的努力?别人看到的永远是摆在架上的成品,他们都以为作家的生活一定像书中剧情一样丰富,充满乐趣、多采多姿,甚至是优雅地坐在咖啡店,点上一杯摩卡,一派悠闲地打字。其实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私下生活常是沉闷、日复一日的?每天和电脑对看,从早看到晚,又从晚看到早,眼睛快月兑窗不讲,写不出字时烦躁焦急,写得出来时要担心读者不喜欢、市场不接受,你说,这种生活能有多丰富?”
稍顿,他又启唇:“阅读本来就很主观,我说好看的你也许觉得难看,你喜欢的作品到了我眼里,我可能没任何感动。这种东西哪有正确答案,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也还有别人会喜欢,何必批判;再说了,价值在自己心里,评论别人的书没营养,自己又能写出什么?”
彭璐盯着他看了一会,绽开甜美笑容。“哇,你太棒了!想不到你会这么想,网路书店畅销书作家第一名宝座不是坐假的。”她拍了下他肩膀,转首看着笔电萤幕。“我把我喜欢的作家的书全都放进购物车了,你点进去就能看到文案和作家笔名。”觑见萤幕右下角的时间,她放下电脑,起身穿上外套。
他瞄一眼购物车内容。“我没你帐密,要是电脑关机了,我不就什么资料都看不到了?”
“我没登入,只是把书挑出来方便你看文案而已,你拿纸笔抄下嘛。”她拉上拉炼,从口袋翻出机车钥匙,往门口走去。“十点了,我赶上班,十分钟后面膜撕掉就可以。”十点半的晨会要是晚个两小步,苛姐一定开她罚单,她才不想未开市就先收罚单触霉头。
她急匆匆,拖鞋扔在门边,抬腿套上门外的黑色尖楦头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连句再见也没说……没礼貌。
何师孟看着她走进电梯的背影,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他顶着一张白脸,弯身拎起她的拖鞋,盯住上头的熊头好几秒,低喃了句“几岁了还穿这么幼稚的鞋”,才打开鞋柜,将两只鞋子整齐收进第一排正中央,最显眼处。
他回厨房整理吧台桌面。收着装早餐的塑胶提袋时,才留意到塑胶袋上的店家地址。
这是他与她刚搬进来,一次他开车载着她,在熟悉周遭环境时,无意间发现的早餐店。店家距离这里,车程至少二十分钟,来回加上等待餐点的时间,她究竟几点出门去买的?
把袋子扔进垃圾桶,他洗手时才猛然想起什么——他忘了拿药膏给她。她那根烫伤的手指,要不要紧?
螺旋刷一下下刷过左右两侧眉毛,将毛流梳整齐后,彭璐取出刀片,空着的那手压着眉骨上方,再用刀片轻轻刮去多余的眉毛。她模样专注,语声轻柔地说:“不要动喔,我先帮你刮杂毛。”
“我杂毛好像很多,我妈都说要带我去挽脸,不过听说那个超痛,我一直不敢尝试。”
“是不少,所以要刮除。尤其你眉头低,眉头的毛又浓,长度加上浓度,看起来就是眉压眼,会给人一种你很强势的感觉,所以眉头附近的杂毛一定要刮干净。”彭璐几乎目不斜视,只盯着刀片下的皮肤。
“我看你工具很多,我在家都是一把刀片而已。”
彭璐微微一笑。“我靠这吃饭的嘛。”她拿了粉扑刷,刷去已刮除、沾在客人脸上的细毛,再瞧瞧两侧眉毛,满意地说:“这样就可以了。”
女子看向面前的圆镜,笑得开心,盯着镜里的自己好一会,才说:“那可以顺便帮我画一下吗?虽然修这样我很喜欢,不过我眉尾本来就没毛,不画觉得自己长得像蟾蜍。”
“没问题。”彭璐笑咪咪地应声,取来彩妆品,拿了眉刷和眉粉饼,以眉粉为客人的眉毛晕出轮廓。
“不用眉笔画啊?”女子从前头镜子瞄她动作,好奇地问。
“用眉粉晕出轮廓会比较自然,用眉笔的话,感觉比较做作,又万一下手过重,会显得很有杀气。”
“原来是这样。我都拿眉笔直接描眉尾,难怪看起来就是不自然。”
“你要不要试试眉粉饼呢?像我现在使用的这一组。”彭璐把握机会,开始介绍手中的商品。“这一款眉粉很细致,有三种颜色,每个颜色都很自然,也可以打鼻影用。你看我的眉毛,也是用这一款……”她边说边继续为客人上眉彩。
完成后,女客人十分满意,拎着包便离开,彭璐只默默收拾着工具。
“又来画免钱的?”邻柜的柜姐随后靠了过来。
“来修眉毛。”彭璐未抬眼,将物品归位。
“然后顺便画一画,画完就走人,当我们很闲吗?切!怎么脸皮可以这么厚啊!我最讨厌这种客人了,要求多又不消费,最过分的是店才开就来做免费,今天业绩会好吗……”邻柜小姐滔滔不绝地抱怨。
“没关系啦,做这行就是服务客人嘛。”彭璐笑得很甜。
“那是你,换作是我,才没这么好。要是每天这种只要免费修眉但不购物的人有十多个,那我不都在做白工?还不如回家吃自己。”
“难怪你们的业绩就是差人一截。”后方出现明显压抑住怒气,却仍是不小心泄露随时都会爆发情绪的尖嗓。“业绩再没有起色,我就要考虑是不是要把你们的柜撤了。”
原靠着展示柜、翘着的邻柜小姐倏然立正站好,转首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那的苛姐,尴尬地笑,“对、对,我会继续努力,让业绩提升。”九十度鞠躬,快步溜回。
苛姐跟上,在后头碎念着:“一小时前才开过会,马上就忘了。啊?有没有说过不要跨柜聊天?不要跨柜聊天不要跨柜聊天不要跨柜聊天!很难吗?还是一定要讲三次才会觉得很重要?那我再讲三次。不要跨柜聊天不要……”
彭璐看见邻柜柜姐转身前对她做鬼脸,这会再见苛姐气呼呼的模样,想起高中时被教官责骂后,大家私下聚在一块丑化、痛骂教官的画面。可不是这样吗?
她们这些柜姐和楼管间的关系,多像学生与教官。
每回遇上楼管柯小姐,她们表面上柯姐柯姐亲密喊着,其实私下都说她苛刻、自以为是……所以才有苛姐啊。忆起之前其他专柜小姐模仿苛姐骂人的模样,她忍不住笑,稍一侧眸,就见另位楼管大人一双眼直盯着她瞧,她心里暗叫声糟。
这楼有三名楼管,一主任两助理,但即使是助理,也有权对她们要求、开罚单,何况是主任。虽然这位主任是新官上任不久,尚未听说他曾开谁单,但她确实与邻柜对话了几句,万一要罚她,她今日赚的业绩搞不好就这么没了。
“主任。”她噙着甜笑,态度有礼恭谨。
“业绩怎么样?”吴主任西装笔挺,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有几分书卷气。
“一般。”她硬着头皮答。
“刚刚注意你很久。”
她瞠圆美目。这意思是说,他看见她聊天了?“……是吗?”她笑容有些尴尬。
“既然业绩一般,怎么刚才那位客人来让你修眉,你不推销她购买产品?”吴主任走近,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看她。
“因为客人这次的目的是来修眉,虽然我在帮她画眉毛时有向她推荐我们的产品,但她是生面孔,我第一次见她,并不清楚她消费习惯,要是推销太过,反而会有反效果。这次先免费帮她服务,也使用了我们的产品,她回去后若是觉得不错,下次就有可能过来购买。”她笑一下。
吴主任盯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浮上暖意,他点点头,问:“你进这行多久了?我是指销售。”
“第四年了。”
“也算经验丰富了。”他含笑说。
“一切还在学习,服务是学不完的。”这非客气话,事实是如此,谁想得到下一秒会冒出什么样的客人。
“本科系毕业?”
她点头。“香妆品学系。”
吴主任微挑眉。“研究所?”
“欸。”她笑了笑。曾有些亲友说爸妈栽培她读医学大学读到硕士毕业,她居然不从事更好的医美或生化科技工作而跑来做专柜,实在是浪费父母的苦心。
庆幸她有对在这方面还算明理的双亲,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科系好像学得很广,不单是化妆美容而已?”吴主任像是来了兴趣,打算长谈的姿态。
她心里叫苦,却仍甜笑回应:“生物学、化学、微积分、日文、彩妆设计、消费心理学、药理学、皮肤生理病理学、护肤技术、解剖学、美容卫生、美容药膳、内分泌学、生技化妆品、美发技术、奈米材料……真的很多呢。”他会不会听到道一长串后感到无趣,然后就离开这里?她好想去喝口水。
吴主任讶问:“连药理、内分泌、美容药膳这些也学,那你一定也会吃什么美容药膳保养皮肤吧?”
她摇首微笑。“其实没有欸,上班站一整天,尤其是AllDay时,回家后常是累得只想躺着,根本不想动。”
“也没时间交朋友吧?”
“对。”她笑一下。“假日禁休,能排休的时间大家都在上班,根本不大有机会和朋友往来,时间一久很可能失联。”
“男朋友呢?”
“啊?”她怔怔看着吴主任,他神态自然坦荡,她也不好多想,还在斟酌该如何回应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往柜位走来。
“嗨,小璐璐,我又来啦。”胡芮琴一身华丽,拎着名牌包扭腰走来。
每每看她夸张的姿态,彭璐总忍不住想笑。“今天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唉呀,还不是因为想你嘛。”胡芮琴不客气,从展示柜后拉了张高脚椅,拖到展示柜前,大剌剌坐上去,活像商品展示。
“你有客人,我先去巡视其它地方,晚点聊。”吴主任不好多留,低柔地说了几句,便向两位女士颔首,转身离去。
“他谁啊?你的爱慕者?”胡芮琴一个数十万的包就搁在展示柜上,她交迭着长腿,看着男人背影。
“什么爱慕者,你别乱说。他是我们这楼的楼管。”模透这好友脾性,彭璐取出新产品的试用品。
“楼管不都是很机车欠扁吗?我看他长得挺斯文,对你好像也满客气的。”
“客气应该是因为他是刚调来的,当然也可能他本来就客气,也不全是所有的楼管都像你说的那样。”
“喔。”胡芮琴手肘撑在柜上,暧昧地看着她。“但我觉得他的客气怪怪的,他是要追你吧?看他依依不舍的样子。”
彭璐被调侃得红了脸。“你应该去检查一下视力才对。”
“讲这什么话!你这样待客对吗?小心我跟你的楼管大人投诉。”
“别别!”彭璐投降,笑说:“等等开我单,你要帮我缴吗?”
“帮你缴就帮你缴,反正我钱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彭璐总觉得她的口气有些自嘲。“阿琴,你这样快乐吗?”
胡芮琴瞪大眼妆浓重的双眼。“当然快乐!男朋友这么有钱,怎么不快乐?”
“真的快乐就好。”
“不然呢?”胡芮琴抬眼盯着她。“你是不是也跟大家一样,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跟他在一起?我出卖灵魂出卖,所以你们都觉得我过得不快乐?”
“不是。”彭璐呵口气。“我是担心你面对那些评论时,心里会难过。”
“我才不会难过……”顿了下,深深一叹,她表情微沉地开口:“好吧,其实会难过。但他们都不是我,凭什么评论我的感情?尤其我爸和我妈,还有我哥我姊,他们是我家人,居然也不支持我跟他在一起。大我十五岁又怎样?他爱我、我也爱他就好了啊,他只不过是因为有钱,年纪又比我大一些而已,大家就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钱,根本就不是这样。”
胡芮琴忽然咧嘴笑,双手捧住彭璐脸颊。“不提他们那些人了,说来说去还是小璐璐深得我心,你对我最好了。”
“少来。”彭璐笑,拍开她的手。“你在打着等等让我给你多些赠品的如意算盘吧?”
“就说知我者小璐璐也。”胡芮琴笑嘻嘻的。“你手上那是最近电视广告的那一组保湿精华液和眼霜吗?”
“眼睛真利。”她转开瓶盖,抓起好友的手。“先让你试一下眼霜。除了有胶原蛋白,还有燕麦蛋白,可以消除黑眼圈、皱纹之外,另外还有人参和——”
“等一下。”胡芮琴伸手制止。“既然是眼霜,试在手上怎么感觉得到好用还是不好用,给我试眼睛吧。”
彭璐放下眼霜,拿出卸妆品。“要试用还上这么浓的妆?”
“没有上妆我不好意思出门嘛。”胡芮琴拉住她的手,晃了晃。“我知道小璐璐对我最好了,快,先帮我卸妆,再试用新品。”
“不要老是小璐璐小璐璐地喊,等等让邻柜的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璐璐,小璐璐。”
彭璐好笑地看着她。“要卸妆,就自己进来里面坐好。”
胡芮琴起身绕进展示柜后,在角落那张美容椅上躺了下来。“啊,你们怎么不设一个VIProom?人家现在都有专属的小房间提供会员做脸呢,空间安静又舒服,不用被那些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打扰。”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如果这是趋势,我们公司未来应该也会有这样的规划吧。”彭璐将卸妆品摆在一旁,拉上帘子,挤了些卸妆乳抹上胡芮琴的脖颈、脸颊和额头,用化妆棉轻轻擦着肤上的彩妆,专注的模样十分动人。
“你明明长得很不赖的,鹅蛋脸,眼睛又漂亮,那张嘴巴小小翘翘,我是男人就亲上去了,你皮肤也很好。”天外飞来好长一段。
彭璐楞了下,好笑地说:“没头没尾,我怎么接话。”
“喔,我是在想,你怎么不交男朋友?”
“没机会啊,在这里遇上的都是女性比较多,下班就想休息,生活圈很窄,不容易交朋友。”
“我发现事情并不单纯。”
彭璐被她的一脸神秘逗出笑意。“你当你盛主播还是李组长啊。不然呢?”
胡芮琴没说话,闭眼享受被服务的过程,好一会才听她开口:“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彭璐再取了张新的化妆棉,为她拭净脸。
“何师孟和丁琪臻分手了。”
彭璐顿了一下,才问:“你听谁说?”
“班上同学啊,脸书和Line上面都有在讲这件事,说大概两个月前就分了,你不知道吗?不过有人问过丁琪臻,她说他们没分手。何师孟那边都没有回应,Line也是已读不回。”
彭璐扔了化妆棉,倒了点化妆水,在她脸上轻拍,保持皮肤水分。“我工作时间长,下班就想休息,很少去开脸书,Line我也是挑重要的读取而已,所以你说的那些我没看到。”
“所以他们到底是分了还是没分?”胡芮琴一脸八卦。
“我怎么知道。”
“你跟何师孟不是青梅竹马,而且我记得你跟他不是租在同一栋大楼吗?”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一定会知道他跟丁琪臻到底有没有分手。”
“但是你跟丁琪臻是死党,她总会跟你说什么吧?”
“她都出国去读书了,哪有机会跟我说什么。”
“难道一丁点八卦都没有?”胡芮琴眯了眯眼,两指掐出一咪咪的距离。
她摇首。“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我只知道何师孟说他们分手了,但刚才又听你说琪臻说他们没分。琪臻只在出国前打电话跟我哭诉何师孟要跟她分手,她出国后根本没跟我联络,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胡芮琴想了想,弹手指。“既然何师孟说他们分了,那就是分了,这是你乘虚而入的好时机。”
“什么?”她错愕,瞪着躺椅上那张素颜。
“你不是喜欢何师孟?”
“谁、谁说的?”彭璐还不觉已被自己惊慌的神情出卖。
“我看出来的啊。你脾气好,以前在班上不管谁闹你,你都不会生气,但你却对何师孟特别没耐性。”
“那是因为我跟他认识太久了。”
“NONO,认识愈久就愈知道他脾气,没理由还跟他生气,一定是因为你喜欢他,才会放大他的言行,然后轻易对他生气;或者是一种怕人知道,所以故意表现很讨厌他的态度,这叫欲盖弥彰。”
“女版盛竹如,你又不是我,别乱猜。”彭璐挖了一匙润肤霜,为那张素颜均匀抹上。
“正因为我不是你,旁观者清嘛。”
彭璐拿化妆棉沾了些眼唇卸妆油,做眼部的卸妆动作。
“干嘛不说话?”胡芮琴问。
“因为要专心帮你卸眼妆。”
“少来。”胡芮琴闭着眼,叹口气。“你真奇怪,杨哲伦喜欢你那么久,你不给他机会,现在何师孟那边有机会了,你又好像无关紧要,真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
迟听不到回应,只有一双温柔的手在她眼上轻拭着。胡芮琴忍不住又开口说:“又不说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只是在想,阿琴都能轻易看出她心意了,那么相识十多年的他,怎么就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