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爱会拿你当话题来刺激我,无非是要我一再想起无法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事实。说不生气、不难过吗?那是假的。”他再喝了一口啤酒,让杯中微苦的滋味滚入喉咙,“但要是我和她硬碰硬的话,她就更不可能从伤痛中走出来,我的日子也别想好过,所以,我很努力地不和她有太多冲突,身为一个『丈夫』该有什么责任,我还是一样的做,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觉得累了,不想再刺激我。”
“至少……听起来,你已经试着把伤害降到最低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欧凯恩原有的尖鋭,加上和赵晓爱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两个人互相伤害的结果,会是更难以收拾的两败倶伤。
“终于,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和对方在一起生活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如果我们要的是爱的火光,那势必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看似无波地,他说完了整个故事:“所以,我们结束这一段关系,把自由还给彼此。从此之后,我有我的人生,她有她的旅程,但是和对方都没有关系了。”
他抬起头,看向她若有所思的面容。
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只是,我所深爱的你,能与我有爱的火光的你,还能回到我的爱情故事里吗?
“这样也好。”她幽幽地说:“至少,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也许吧。这一段时间,我得到的收获大概是包容,但有点可笑,也为时已晚。”他将手缓缓挪向她,却没有勇气握住她的手。“我一点都不爱赵晓爱,但是我可以包容她,试图冷静磨平她的恶意与刺激……可是,在这之前,我很爱你,却连一点点包容都不愿意给你……”
他眼里的懊悔,她收到了。
偏偏这时的她,也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失去的感情。
拉扯太多次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于是,她将双手移回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人总要有点经历,才会有所成长吧。”
经历过的往事终究会随着时间走远,不会停歇,而命中注定的分别,并非懊悔了就能轻易改写。
沉默许久,她端起空杯,走到工作区为他再添满一杯啤酒,回来时,她问:“这次会待多久?”
“十四天的机票,我今天刚到。”
“有计划去哪里走走吗?”
“没有什么计划,因为决定得很匆促,根本没时间做行前准备。”
“住在哪里?”
“JR新大阪站楼上的饭店。”
这时候,佐伯里奈端上了一盘点心,热切地问候:“哈啰,这两个布丁请你们吃。”
欧凯恩听不懂日语,但从动作大概明白她的用意,于是点点头,并使用他仅会的几句日语道谢。
“你们在聊什么?”佐伯里奈问。
“里奈姐,谢谢。我朋友和我说,他住的饭店就在新大阪站的楼上。”
“那不是离你住的地方很近吗?”
“嗯。”
佐伯里奈很豪爽地拍了拍她。“这样吧,明天你休假,陪他去走走。”
“不行的,里奈姐,明天我并没有休假。”
“没关系,机会难得,你就陪他吧!”
然后,佐伯里奈转向欧凯恩,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对他笑着说:“you……
To with her,tomottow,OK?”
“Tomorrow?”欧凯恩不解地看着佐伯里奈。
“Yes,yes!”佐伯里奈点点头,“she won’t come here tomorrow,so she can go outside with you,OK?”
“你明天不用过来?”欧凯恩向任雪霺确认佐伯里奈的话。
“她说我明天休假,可以和你出去走走……”
喜悦毫不保留地跃上欧凯恩的眉梢。“方便吗?”
也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佐伯里奈便抢在任雪霺之前开口:“OKOKOKOK,She is OK!”
“里奈姐……”
敌不过佐伯里奈的好意,任雪霺只好对欧凯恩提出邀约:隔天早上九点,在JR新大阪站的中央口见面。
在异地的圣诞夜,重逢的旧情人悄悄在心底窜起了一道小小的火苗。
却,不敢过分张扬。
打烊以后,任雪霺送走了欧凯恩,坚持留在店内做完例行的清洁、关店动作,才独自回到她的小小鲍寓。
正要进屋,她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稍长于她的男人,手里捧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兴奋地叫住她。
“雪霺!”
“你还没睡?”她随口问。
略带贵族气息的男人名叫严哲,今年三十五岁,和她一样来自台湾,从大学开始就在日本求学,研究所毕业后便继续留在大阪的贸易公司工作。
“你忙了一整天吧?我在附近的甜点店买了蛋糕,就算剩下一点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一起过完圣诞夜吧。”
“很抱歉,今天实在有点累了。”况且,欧凯恩的突然出现,在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海投下了一颗慌乱的石,她实在无心思再面对其它人了。
“唉呀,别这样啦,至少一起吃块蛋糕嘛!”严哲推她走到通道上的栏杆旁,将蛋糕往上面一放,“要不然,一个人在异国独自过圣诞节,是一件多寂寞的事。”
“过节也好,上班日也好,不都一样过日子吗?有什么特别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倚着栏杆望向街景。
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怎么过,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使笑,尽避哭,她都不是完整的。
节日?
也就不过是漫长的生活中,同样漫长的一天罢了。
“你不必总是那么拗么的。”不过,也是她的坚强在严哲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她从不愿意说,但他太明白,越怕谈论自己的人,拥有的往事就越多。他试着朝她靠近。“过日子当然重要,但过节的意义不就是要好好犒赏平日认真过日子的自己吗?”
犒赏?
她还够不够资格使用那个词?
这一年来的生活点滴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罢到日本时,她会的日语就只有那几句,只能到附近的民宿做些简单的打扫工作,并利用空余时间到大学附设的语言学校参加密集的日语课程,才勉强能够应对生活。
以前她是站在讲台上充满自信的教师,拥有专业知识,到了日本以后,一切从头开始,她的专业再无用武之地,只能靠最基本的劳力维生。
直到有一天,她在工作结束后独自到道顿堀闲晃,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她进佐伯里奈的店里吃了一顿晚餐,佐伯里奈对台湾的风土民情很有兴趣,与她相谈甚欢。
知道在异国生活的困难,佐伯里奈便邀她到店内担任服务生,让她拥有一份收入较为稳定的工作,她的生活才慢慢上轨道,能自给自足,不再依赖存款过日子。
离开台湾一年多,已渐渐习惯这个步调紧凑的城市生活。
只是,她真的够认真到可以“犒赏”自己吗?
接过严哲递上的蛋糕切片,她无奈地笑了。“严哲,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认真过生活,毕竟,要是台湾的亲朋好友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会觉得我实在太颓废、太不长进了。”
“生活是为自己过的。”他也回应了一个笑容,指着她手上的蛋糕。“快吃吧!这是今天现做的。”
她以小叉切了一小块蛋糕送进口里,巧克力甜腻的滋味在口中绽放。
“好吃吗?”他问。
“不错。”
“喜欢就好。”他也吃了一口,然后问她:“对了,你有打算什么时候回台湾吗?”
她顿了顿,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是说,这是个不能思考的问题,“等签证到期吧……”
“大阪很适合生活,热闹,人也热情。不过,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亲友,实在很辛苦。”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如果你有长期留在这里的打算,有一个能和你一起努力的人会比较好。”
她当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将盘子放下,很直接地说:“我想,感情这事,已经不在我长期的生活规划里了。”
“怎么说?”
“我没有那种能力。”她笑。
“你只是还没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吧?其实——”
他的笑容,还有慌乱的肢体动作,让她失去了耐心。
即使不想听,她也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于是,她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不要说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不管你要说什么,我都会珍惜有你这个来自同乡的朋友。”
严哲焦急地回应:“我的意思……并不只是朋友……”
“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朋友。”任雪霞面无表情地响应:“就仅止于这样而已。”
严哲的笑僵在脸上。
懊怎么说任雪霺这个女人呢?
心亡,是首先浮现他脑海里的字眼。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这种感觉就非常强烈。
那时候,她刚搬来,依据日本人搬家时的习惯,会和新邻居打招呼,并送些小礼物,所以,她也和他寒暄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来自台湾。
当时的她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压抑的。
他很兴奋地表示他也是台湾人,她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淡淡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了。
原本两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交集,但几次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他注意到面无表情的她总是一个人出入,没有人陪在身边,也没有人来探望她,像是飘游在这偌大城市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出现或是消失,都不会有人察觉。
可是,她那双乌黑而充满故事的瞳,却悄悄吸引了他。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是否在逃避着什么?这样孤单的生活,她为什么毫无反应地承受?
有好几次,他从屋里听到有人按她的门铃,便会不自觉地为她感到高兴,结果却总是失落,因为那些声音,除了送货的宅配人员或房东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主动找机会与她攀谈,拿着家人从台湾寄来的零食,甚或是自己做的料理,前往拜访她,她没有拒绝,话却说得很少。
她与他闲聊许多生活上的琐事,却从来不提她到日本的原因。他对她的了解也就仅止于她在台湾时曾经是高中老师,现在在道顿堀的章鱼烧店工作,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也不知道会在日本待多长时间……
她闪避越多,内心的伤便越欲盖弥彰,也令他越想靠近她,试图抚平她内心的皱褶。
然后,关心成了心疼,心疼又成了更强烈的保护欲,他开始希望自己能让她那颗已亡的心再次跳动……
今夜,他几乎就要将心意说出,却被她制止。
满腔热情卡在喉中,进退不得。
“而且你知道吗,严哲,我不适合你。”她继续补充:“你看到的不是最真实的我,我并不像日本女人那样,拥有温柔成熟的小女人特质,曾经有人说过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生活上的事,我们可以慢慢磨合……”严哲不死心地说:“有一天那些细刺也许就会软化——”
“但是,没有细刺的玫瑰,还能算是玫瑰吗?”她打断他的话。“这是借口?大概吧。但说穿了,就是我并不想和你一起生活,我不爱你,所以无法与你磨合,或是包容你在生活上的种种。”
也许,被爱是幸福的……
这些日子以来,严哲对她的关心、耐心的问候与照顾,她不是毫无感受。
如果她是他渴望得到的人,他会改变自己来配合她,以她为主,这也是世人都渴望的幸福模式。
况且,世界上太多的男女情爱,到最后,留在身边的那个,总不是最爱的那个人。
然而,她就算包容了、尝试了,还是无法完整填补心里的空洞,就像是欧凯恩过往所做的决定一样。
爱人会痛苦,甚至遭受放逐,但是,她不想重蹈欧凯恩的覆辙。
顺着她的话,以及她眼里深沉的暗涌,严哲心里大概有了谱,“你是因为感情的问题,才会一个人到日本来吧?”
“这个答案并不重要。不过……我们的对话确实让我想起那个人。”她笑着,回想今天在店内欧凯恩对她说过的话,不禁感到一阵鼻酸。“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为了让他永远记得我,我可以爱到毁灭一切,却吝于包容我们之间的磨擦……如果当时我退一步,或是多一点女人应有的温柔,我便不需要逃到这个陌生的国度,舌忝舐一直好不了的伤口……”
丙然。
人之所以心亡,其来有自。
他忍不住张开臂弯想拥她入怀,她却往后闪开了。
她并不领情的反应,加深了他的失落。“雪霺,你连试都不愿意试吗?就算我无法带给你过去所拥有的惊心动魄,两个人平凡度日,至少不再孤独,这样不好吗?”
“既然无法爱,就不要试着去爱。”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严哲,圣诞快乐,但……请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雪霺……”
她没有理会他,转身打开门,进屋。
靠着门板,面对着一室黑暗,却彷佛能清楚看见欧凯恩的轮廓。
只看了一眼……在章鱼烧店她只看了他第一眼,她就知道一年来的逃避闪躲,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双哀伤的眼眸,以及每天每夜总会在梦里遇见的儒雅面容,仅只一眼,就又掳获了她。
如他所说,关于爱这种狂暴的化学反应,没有就是没有,但要是有……就完全没有“云淡风轻”、“事过境迁”这回事。
但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再爱吗?她已经懂得如何去爱了吗?被爱戳瞎的眼已经重见光明了吗?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过去的老问题还会存在吗?
一个个问号勾动她的心跳,让她几乎想不起方才严哲到底对她说过什么。
她从来都是这样,生命里无足轻重的人,总如一闪而过的浮扁掠影,而如烙痕的那些人,无论经过多久,都还像是刚烫上胸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