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盛装,任雪霺登上电梯,来到更高楼层的酒吧,点了一杯酒。
独处是很可怕的。
因为这时候,人们什么也没有,除了藏在心里的回忆,以及对自己的种种观感,会像喷泉一般涌现。
她确定没有用错字眼,它们,的确是用“喷”的。
回忆,向来是人逢脆弱时最大的敌人,越怕,就越代表拥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于是,她只能用酒精来稀释记忆的杀伤力。
一片天旋地转之中,许多画面在脑海里重叠,她甚至分不清楚,什么是确实存在过的,哪些又是她内心的幻想……但是,飞速的模糊之中,唯一清楚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孔。
乌黑的秀发直顺而飘长,随风飘散薄荷洗发精的淡淡气味;五官细致精雕,洋溢年轻女孩当有的纯真与灵秀,身着熨烫得笔挺的白色高中衬衫……
十七岁的,任雪霺。
他们相识在无所顾忌的十七岁,分别于必须成长的二十七岁。
从一开始,他们就有着太过相似的灵魂。
凭人类高超的科技智慧,世界上大多数的物品,都能制造出几可乱真的复制品,但是,人,很难。
明明是人人都有的一副五官,总难找到一模一样的;个性就更是了,每一种情绪、喜好、处世态度,都是不同的色块,即使经过调和,也无法找到完全相同的色调。
然而,有一种数学概念称之为机率,万中选一的机缘在理论上出现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并不代表没有。
所以,茫茫人海中,她和欧凯恩突破难以计算的或然率,在灵魂的那一面,几乎可说是用同一模具印压出来的。
在个性上,他们总是率性而为、随心所欲,为了喜欢的人、事,可以投入所有狂热,只求当下的疯狂。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们每学期末收到的成绩单上,总会有这么一句评语:心欠沉静。
心欠沉静吗?
某次被班导师训话时,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解释:“沉静,不是老人才会有的状态吗?”
实在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和自己这么相像的人。
当他们讶异地看着对方,不解这默契是从何而来时,心里是这样想着的。
也因为如此,他们对彼此产生了兴趣,从而发现两人相像的地方竟然越来越多:对Avril Lavigne的摇宾乐有着高度狂热、喜欢九○年代的香港喜剧电影、嗜吃道地日式风味章鱼烧……
除此之外,他们在班上拥有各自的朋友圈,平常交集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班级集会,他们根本不需要事先沟通和商量,就会提出相同的意见;甚至,下课时间她戴着耳机经过他的座位时,也会惊讶地发现,同样戴着耳机的他,和她哼唱的居然是同一首曲子……
惊喜的小插曲越来越多,对彼此的好感也益发加深。
然而,他们之间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在那时候,或许只有一个:她像所有女孩一样非常不擅长数学,而他却非常有天分,不需认真上课,就能拿到相当好的成绩。
这一点点的不同,却是两人感情燃发的火种。
那一天的情形是这样的——
对数学实在没兴趣的她,忍不住在课堂上睡着,被数学老师念了一顿,心情大受影响。
他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却在接下来的小考结束、准备收卷时,偷偷把考卷和她的调包。
结果成绩一出来,她考了九十一分,他却只有十九分。
两人的表现都不同于以往,老师看到分数后,马上发现不对劲,将他们叫到办公室问话。
他坦承考卷是他调包的,与她无关;但她却说,因为不想考不及格,所以偷了他的考卷。双方僵持不下,数学老师也失去耐心,最后以一人记一支警告收场。
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她一记眼神,他看懂了。
他们跷掉了下一堂的体育课,翻墙到校外的便利商店买了好几罐啤酒,躲到冬日里根本不会有人的游泳池大喝特喝。
她不胜酒力,一罐啤酒才喝不到几口,脸颊已染上一片霞红,醉眼迷离地笑着。
他心一动,迷恋地说了一句:“你的脸怎么比嘴唇还红?”
没给她机会反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了她的唇。
那滋味,像他早上放在她口袋里的薄荷糖,甜甜的;又像轻拂面颊的微风那般舒适。
在波光闪烁、透着漂白水气味的游泳池水面上,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倒影,在那个可以大肆挥霍青春的年纪,只有她,和他。
他们因相似的灵魂而展开交往,也为那得来不易的默契而感动。
但是,如他所说,相爱不是只需要相似就够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并不都是平顺而没有磨擦的,有所争执的时候,那相似的灵魂还能成为彼此的润滑剂吗?
慢慢的,他们发现了困难点。
太过于直来直往、不懂得退让,是让争执越演越烈的关键。强烈的自尊让两人谁也不愿意退一步,伤痕也因此越拉越大;加上,两人都太过于随心,行事缺乏理智,面对冲动,皆无法约束住对方;因此,交往的一路上,总是危机重重,成长空间也十分狭隘。
拉扯了十年,从高中生冲撞到大学生,再从大学生折磨成社会人士,他们彼此相爱,却也有许多无法改变的根本问题。
曾几何时,他们最自傲的相似,成了相处上的相刺。
到最后,竟演变成用互相伤害来证明彼此的亲密。
害怕失去对方,所以用冷言冷语试探彼此会否离开;不希望对方找到比自己更好的对象,所以用激烈的言辞数落对方的不是;无法面对心里放不下的自尊,只好把情绪化作蛮力,姿意破坏屋里的一切,直到成为一片狼藉。
苦于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处理彼此的关系,这才惊觉,每一个人都是拼图上的缺块;而所谓伴侣,并不是找到与自己相同的那一块,而是能互补的那一块。
他们谁都不是对方所缺少的。
为了不再耽误对方,留给彼此更多伤口,争吵无数次、煎熬千百回以后,在二十七岁那年,他们看似和平地分手了。
他找到一个个性和他互补的女孩,温柔且善体人意的赵晓爱──他是这样说的。
她没见过赵晓爱,甚至不了解对方的来历,但他很快就与女孩订下婚约,完全阻绝与她复合的机会。
然而,两人之间那由同一模子印出的灵魂,以及炽热得足以使世界一同燃烧的爱,真的只要分手了,就能够平息吗?
以物质不灭原理来看,如果爱是那么简单就能毁灭掉,那么这十年来她不顾一切所燃烧的是什么?
再怎么说,也该有灰烬余下吧?
任雪霺又伸手要了一杯酒。
青春已不再,爱情被残忍划下句点,她是否该像他一样,随便找一个个性不那么冲突的人,任过往一切成为谈笑之间的无聊笑话?
反正,早已不再是能放肆作梦的年纪,结果会是如何、身边人是不是能让自己不顾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欧凯恩,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她狠狠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真的和我有一样的灵魂,就不应该这样决定你的感情。”
车里相对那一刻,他的一言一行,甚至眼神,早已坦露一切。
他还爱着她。
既然爱着,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就算折磨着彼此,也该是另一种形式的幸福,不是吗?
他凭什么把这权利交给另外的女人?
抬起头,奢华的水晶灯透着七彩霓虹光芒,她无由地想起另一个与他一同经历的故事。
大学时,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溜出宿舍,跑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肩并肩了望夜景。
场边微弱的灯光,是他们能看见彼此的唯一光源,却引来了也渴望一丝温暖的飞蛾。
小小的灯内困着无数飞舞的翅膀,更有不少早已失去生命、破碎地散落在灯下。
她怜悯地,却也钦羡地看着灯光,“知道最后可能会死,飞蛾还是会毫不考虑地往前冲,就像那句成语说的。”
“所以,只要没有灯光,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找不到追寻的方向了。”她望进他眼眸,像是希望能从中找到让她放心投入的火源,“既然狂热燃烧才是一生唯一的追寻,为什么要剥夺它们实现梦想的机会呢?”
“即使结局是悲剧?”
“为什么轰轰烈烈的悲剧,就不能当成梦想?”然后,她眸里燃起了野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用最滚烫的吻,在彼此身上烙上了相爱的印记。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
即使是粉身碎骨,即使可预期是悲剧收场,她也要毫不考虑地向他奔去。
那才是她要的爱情。
所以,爱一个人,该放手祝福,让对方快乐吗?
她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却依然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