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赵元广逝去之后,独自一人生活的野风,就成了个无人拘束的月兑缰野马,无论是衣着打扮、行止言谈,皆是随性而为。早些年前,赵元广携着她上山下海四处走,大大开拓了她的眼界之余,也从此令她远离了寻常女子该有的生活,但野风并不在意,也从不在乎所请世俗的眼光。
只是……不到两天的时间,她就变得很愿意去在乎了。
原因无他,谁让她耐性不如人?
那个无时不刻都出现在她身边的叶慈,自那时起,他就跟个背后亡灵似的,幽幽怨怨的眼神不分日夜的往她身上扫,不管她抬头、转身还是吃顿饭,那双凤目总是能准确地对上她的,害得她成天总打哆嗦,临夜睡了也睡不安稳。
令她更加感到无奈的是,叶慈还是个新出炉的相级中阶武者,精神体力样样比她这个小士级初阶强,再加上生性本就坚忍的他,都可以在神宫中一忍十多年了,因此论起耐性与毅力,他俩更是远远没有可比性。
野风苦着一张脸,抵挡不过紧迫叮人策略的她,欲哭无泪地自他手中夺来那套在他手中捧了快两天的新衣裳。
“我换,我换还不行吗?”呜呜,好可怕的管家,简直比她以前严格的女乃娘还要恐怖,她要求换人。
一直都板着张幽魂脸的叶慈闻言,愉悦地勾扬起嘴角,朝她漾出一抹再满足不过的笑容,登时把她给看呆了。
这是……打哪来的美人?
英挺有型却不张扬的剑眉一双,略薄却形状完美的双唇,再衬上了貌似与外族混血的深邃眼眸,她自认走遍多国也曾见识过各种美貌与风情,却怎么也没见过这等宛如冬雪初融的美丽。
狠狠被惊艳了一把的野风,在这日终于深刻体悟到,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叶慈勾起别人的魂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一个面上老是冬霜覆面之人,骤然给她来了个春回大地,害得没点心理准备的她,险些还以为她认错人了。
趁着她犹站在原地捧着衣裳细细回味,得逞的叶慈老早就拉着松岗一块儿去镇上帮她采买其他新行头了,待她咽咽嘴醒过神,她忙急匆匆一把拖过路过她门口的朔方。
“宫主?”朔方不解地被她拖去房里,还被她两手给压坐在椅上。
她一副发现新秘密的模样,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与他分享。
“有没有人说过你家神官是个美男?”不笑不知道,一笑吓一跳,她差点就得去找人来替她收收魂了。
“岂只是美男?”朔方两眉一挑,以一副看同道的眼光看着她,“还有高岭之花、冰山上遥不可及的雪莲,等等应有尽有。”他家大人的美貌可是有口皆碑的,只要是识货之人,每个都曾竖指夸赞过。
“你知道?”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平淡,“那你们怎没被他给迷得死去又活来?”
“谁敢啊?又不是嫌命长了。”朔方敬谢不敏地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不忘搓搓两臂,“往常大人就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才会笑得那么一凉心动魄。”
“何种情况?”
“他又想杀人时。”谁人不知愈毒的花儿开得愈美丽?每每叶慈那么一笑,宫里所有的神捕就都晓得,大人他又想提剑去戳那些护着司徒霜的魂役几剑了。
“……”野风有些担心地模模自己保存尚且完好的脖子。
朔方没大没小地拍着她的肩膀,要她安下心。
“宫主,您大可放宽心,您是不同的,大人爱护您保护您关照您呵护您都来不及了,他怎可能会去伤害他的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打小起就与叶慈一块儿长大,他很清楚,不爱笑的叶慈之所以会在她面前展现笑颜,怕是笑得真心实意,而不是带着杀意。
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
野风不由得再模模自个儿的脸颊,受宠若惊之际,心下亦满是狐疑。
“我有这么合他眼缘?”明明她就生得平凡又普通,叶慈的眼光会不会是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眼缘的关系,而是他都已盼你盼了一一”朔方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半,蓦地神色大变地急掩住嘴,没把话给统统都说溜嘴了。
“怎么不接着说下去?”
下文咧?
“再说下去就会被剥皮了……”朔方一把抹去额上的冷汗,随口找了个借口就忙着开溜去了。
直到叶慈自镇上回来,野风也没能再自朔方那边探到半点口风,不过根据他所透露的那些,也足够她在心中兜转几回了。
这晚在用过由叶慈亲手张罗的晚膳后,野风两手环着胸立在窗边,边吹外头随着天候寒意愈来愈重的夜风,边看叶慈又是帮她铺被,又是坐在桌边细致周到的替她叠起今日所添的新衣。
烛光不安定地轻揺,光影顺着叶慈面上的轮廓,分割成壁垒分明的明与暗,在朦胧泛黄的灯影下看来像安逸的画,也像个看不真切的好梦。
这般看着他,野风一时思潮起伏,侧耳聘听着在她记忆中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的往事,蹑着脚尖悄声走回她的身边,举手轻敲着回忆的门靡。
然而那些曾经拥有的,不管是酸的甜的,还是苦的痛的,曾经以为永不可磨灭的,终究还是在流光的抛掷下,被她淡忘在一日日的生活之后。玉枝琼树尚会在岁月的磨砺下化为轻烟,更何况是份已不会再回来的过去?
半晌,她闇上窗扇,带着一身的寒意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在她落坐时,叶慈就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凉意,他放下手中折叠好的衣裳,去替她取来一件今日刚制好的厚实袍子替她披在身后,又去烧炉子替她泡盏暖身的热茶。
当暖呼呼却不烫手的茶盏被塞入她的手中时,一股犹如细雨润物无声的暖意,一路自她的掌心渗进了她的身子,不疾不徐地暖上了她的心坎,驱走了满身的寒意,也悄悄拂开了自赵元广逝去后,一直覆在她心中,说什么也不肯走的荒凉。
她静静地瞧着叶慈在灯下的侧脸,而后下意识地拉来他的右掌,将它置在自己的头上。
叶慈侧首看向她,“宫主?”
“模模我的头,就像老人慈祥的模着孩子那般。”她语带怀念地说着,带着眷恋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叶慈不知一直凝望着烛火的她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抽掉她发誓上的玉簪,任由她的发披落而下,再按她所说,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她,就像在哄慰个孩子似的。
许久过后,她转过面颊,再把他的手挪到她的下颔处,他愣了愣,试探性地动动手指挠了挠。
靶觉到指尖的抚触,野风顿时眯起眼睛,就像只被满足了的猫儿,叶慈没想到灯下的她会有这种表情,他不由得再接再厉摩挲着她的下巴。
在他的抚触下,舒适得都已闭上眼睛的野风,看似就快睡着时,她的声音忽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咱们明儿个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
叶慈顿下手中的动作,“上哪儿?”
“如你所愿,回宫。”她张开眼眸,微笑地看着这个替她掌家管家,又一心想要带她回家的男人。
轰然的狂喜刹那间化为海涛淹没了叶慈,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边婷婷的笑意许久,他强忍下激越的心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
打从找到野风以来,一直都急着想带她回神宫的叶慈很心焦,恨不能插上羽翅,就带着她飞回神宫,而一众神捕也都等不及想看司徒霜在见着宫主后吃惊的模样,偏偏临到出发前,野风却秀眉一皱,两手往腰上一叉,直接给他们浇了盆冷水。
“停,全部都换装去,没准备好前谁都不必走了!”她绝对是傻了才会呆呆的跟着这一票比她更天真的家伙上路。
打包好行李、大半都已爬上马车的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皆在彼此的身上找不出个问题,于是他们求救地望向跟在野风身后的叶慈。
叶慈耸着宽肩,也不晓得她怎会在临行前突然有这要求。
野风嫌弃再嫌弃地指着他们身上的行头,“瞧瞧你们,一个个富贵祥瑞样,浑身金灿灿得跟个招人的金元宝似的,这不摆明着在说你们来历不凡身分高贵?走在路上又有哪个人不多瞧上两眼?”
“那又如何?”朔方模模脑袋,还是想不出这等对他们来说很平凡的打汾有何不妥。
她突然觉得牙根挺痒的,“你们是缺打劫的,还是怕司徒霜派出的魂役逮不着你们?要不要敲锣打鼓的告诉他们一声咱们就在这啊?统统都给我换个模样去!”真要让他们就这样一路赶回神宫去,她敢打赌,这一路上不但不会太平不说,定还会有着意想不到的惊吓。
听她所说的也有理,众人便乖乖的听她的话下了马车,正打算照着她的话去做时,他们就又马上碰着个以前从没体验过的问题。
松岗苦着一张脸,“要……换成什么样?”
“简约低调有内涵,懂不?”她两手一摊,再实际不过地教育他们。
满头雾水的众人,动作整齐划一,都瞠大充满疑惑的眼睛对她揺首。
她啥时候养了一群纯洁又无辜的闺女……
野风抚额告饶,“总之,愈俗愈好,卖相愈路人愈佳,就是那种扔到大街人堆里,别人也不会多看你们一眼的模样,可懂?”她决定了,待她回宫接掌大位之后,她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他们统统都自云端上拉下来,变成一个个老实在红尘中打滚的凡人。
恍然大悟的众人都乖乖地点点头,正打算照她的吩咐去办时,她另一条吩咐就又抵达他们耳边。
“马车也顺道换过,去弄几辆普通点的,不然就全都用走的。”也不知那个去买马车来代步的朔方是怎么想的,居然给她弄来又是度金还通身都用沉香木打造的豪华马车……也都不想想这车有多花银钱,这只花钱如流水的死孩子。
一听她打算要用走的,叶慈连忙向一旁指示,“去弄几辆粮车或商队的车来。”待到急忙赶往镇上张罗全新行头的朔方回来,帮众人都换过个新造型后,野风便依照他们的衣着打扮分配任务。
“来来来,咱们先分配一下。”她一手拉着叶慈的臂膀向所有人指示,“我是夫人他是老爷。”
“那我们呢?”众人看看他们,再瞧瞧剩下没分配的人。
“管家和护院们。”她飞快地替他们分起队,指着其他三辆马车道:“其他人都照此分队,还有车队行进时采同个方向却不同道路前进,距离嘛,以能见着烟火施放能立即赶来为准。松岗实在想不明白出个门干嘛要这么麻烦,“这又是为何?”
“分散风险。”她语重心长的开口,目光扫过这些出宫后早已失去保护伞的人,“就跟撒网捕鱼一样,你们总不想魂役一来就把你们给一网打尽吧?别忘了你们现下可不在神宫里头,药神的恩泽可惠及不到你们身上,若是对上了那票听说很强横的魂役,千万记住保命第一,因若是伤了或残了,这儿可没有药神能救你们。”众人一点就通,“我们这就去办!”拍拍手打发了这群伪闺女后,满心成就感的野风一回头,就撞上了一张略显灰暗的脸庞,她定眼一瞧,发现她家平常表情不怎么多的管家大人正低垂着眼帘,看似心情挺低落萧索的。迎上那双再次写满自责的眸子,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开解他那又不知想哪去的心思,于是她只能抓抓发开始搜思索肠。
叶慈拉下她的手,边替她把差点被她弄掉的玉簪重新簪妥,边低声道。
“是我不好……”要不是他太无能,这么点小事怎会劳她烦心?他早该在她开口之前就先一步替她做好,而不是让她一人在这教导他们。
“不是你不好,而是你被关在神宫中太久,偏偏世事变化得太快,生活又是学无止境的。”野风拉过他的掌心用力拍了拍,并积极向他鼓励,“以往的你,不过是没机会去学而已,往后若有不懂的、从来没听过的、己身有所不足的,就好生学习把它收为己用,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到。”
“宫主这些年就是这么学过来的?”
“不然呢?你看我像长了九条尾巴吗?”她睐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着嘴角,“生在这世道,要是不懂保己,九条命都不够用。”深受教诲的叶慈颔首,“我明白了。”
“很好。”野风打铁趁热的把手往他的面前一摊,“对了,你有多少私房?统统都掏出来。”叶慈低首看着那只不甚玉白甚至还有些粗糙的掌心,再看向她身后这栋破旧的宅院,以为她是为生活所苦或缺钱了,当下二话不说地掏出藏在怀中的银袋,还自袖中模出一叠银票给她。
野风早习惯这票人的财大气粗了,她不客气地接过且点了点,犹不满足地道。“叫其他人也都把私房给掏出来,只留下路上衣食住行该用的。”光是这么点哪够?
他不明白她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宫主,你这是?”
“花钱消灾。”她懒洋洋地公布之前早想妥的计划,“我准备请保镖兼打听叶慈说,司徒霜手下的那票魂役,有六个相级初阶、三个相级中阶不说,还另有三只是相级高阶。依她看,那整座神宫就跟个生猛凶残的斗兽场没什么区别,她要没有两手准备就冒冒然的回去,她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就是想把自个儿当成块上肉送去给人啃。
再说,司徒霜手下的魂役武力水准,放到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种祸害,也幸好司徒霜的脑袋可能天生就不好,只想要得到一座小小的云取爆而已,要是让那些魂役离了宫四处为非作歹……“为何要请?”叶慈在她边想边皱眉时,伸手去抚她纠结的眉心。
她感慨地拍着他的肩,“你不是说神宫里头有着一票魂役正等着我回去自投罗网?我是要回去打仗的,而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上大位的,既然要战,那就要搏图最大的胜算,而冒失去做件没把握的事,向来不是我的作风。”他听了急欲开口,“但我……”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当然也不是我嫌弃你,只是,哪怕你武艺再如何高强,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她不疾不徐的向他解释,“我可不想在回宫后,也似你们一般被关上个十来年,所以说,未雨绸缪多添几个助力总是没错。”听了她这话,让自小就以成为神官为人生目标的叶慈很难受,他总认为他能护在她的身旁为她挡住一切的风雨,可血淋淋的现实却又告诉他,他实力不够。
“不知……”他困难地启口,“这保镖要上哪请?”虽然现实很难以接受,但只要为了她好,只要她能无忧,他什么都愿去做。
说到这一点,野风就是自信满满,眼中都绽出期待的亮光。
“自然是什么生意都肯做的黄金门。”周游列国那么多年来,黄金门的大名她早听得再耳熟不过,她更知道黄金门的信誉有多可靠。
不光是极山道观的斐然这么说,连她也这么说?只是一个门派,能抵得过那么多相级中阶或是高阶的魂役们?会不会太托大了?
叶慈有些怀疑,“他们能行?”
她甚有底气地扬起下颔,“当然行,他们年年上坟烧纸钱可不是烧假的。”那些个高人,可是专做魂纸魂役这生意的。
低首看着她抬起下巴,叶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然后就见她又舒服的眯上眼晴,这让他嘴边不禁逸出一丝笑意。
待到其他人都重新打点好后,野风也不管外头风雪大不大,或是日色将墨,在她的吆喝下,一众人等都上了安排好的商队马车一并按着商量好的路径兵分三路前进。
接连赶了十来日的路途,眼看就要步入云取爆所在的青麟国了,可就在他们赶至青麟国的邻国男儿国之时,商队的马车皆整齐的停下不再急吼吼的赶路。
位于男儿国边境的商岚县,正逢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尽避男儿国皇帝已派大军前来赈灾,但因灾民人数过多,与天候日益恶化,再加上大军所携来的军医严重不足,一些本就受伤的灾民,在顶受不住寒冷的天候而纷纷着了风寒,随后一人传一人,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患病。
于是野风就走不动了。
控制不住满腔救人热血的她,一古脑地投入了救灾行列,并顺手拉上了所有打小起就习医药的神捕,直接让叶慈去与男儿国军队那方面的人商量过后,借来当地衙役,开始替闻讯前来的灾民们义诊。
天不亮就起床的叶慈,带着朔方他们去大军驻地取来由男儿国富商所献的药材后,便顶着扑面的风雪将那几车的药材给拉回了县衙。连停下脚步喝杯热茶的时间都没有,叶慈在外头的灾民又开始排队,等着县衙大门一开就进来求诊时,已快步走至县衙的厨房,先确认用来熬煮汤药的柴火是否足够,和派发给灾民暖身的米粥是否已熬妥确认一切都照旧进行顺利,他便职了一份热腾腾的早膳,快步走至问诊的大堂,再轻轻揺一一连几天都是睡在堂上的野风,一勺勺的将热粥喂进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野风嘴里,再替她打点一下门面,这时,负责维持县衙外秩序的松岗,已将第一波病人给请进了县衙内。
虽说每个神捕都会医药也会看病,但他们皆没野风来得有经验,于是泰半的病人都是由野风接手,因此往往一整日下来,最累之人也是她,但她不以为忤,也从不说苦,她总有无比的耐心为每个人看诊。且很懂得嘴上花巧的她,也总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往往没片刻工夫便将每个病人给哄得心情不再那么阴而这些,皆是没有经验的神捕们所做不到的。
叶慈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又或者该说,他不懂她为何要那样去讨好每个病人,明明她就是在救人,该弯下腰、该求人的,不该是那些病人吗?
然而野风却在百忙中偷空这么告诉他。
“腰杆算什么?能让每个人都开心比较重要。”一直都随侍在她身侧的叶慈,看着她不断拿手揉着她快笑僵的脸庞,和她眼底下因疲惫而生的青痕,他张了张嘴,很想告诉她不要为了让他人开心,而将她自个儿给累得至此,可他又不知该不该开口,因他看得出来,她是尽心尽力的投入,她情愿。
野风伸手扳着酸涩的颈子道:“我不博爱,更讨厌假仁假义的作为,当然我更不会有什么大善天下的宏图伟愿,我不过是想尽力救治我的病人而已,救身,也治心。”叶慈顿时止住了想强行带她去休息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在这阴沉的雪季中,唯一似朝阳般发光发亮的她。
她还歪着脑袋问:“倘若不想救人,你们为何习医?”原来……
原来就只是这样啊。
在他脑中那团一直都驱不散的迷雾,就像吹拂过三月杨柳的清风,云时将云雾都打开,让他接触到了另一片他从未看见过的天地。他仔细回想着云取爆历任宫主的作为,再想到她这阵子下来所做的,他总觉得,比起总是据在一方自视高洁的云取爆,生在草根中的她,比任何一任宫主更加贴近赐给世人恩典的药神。
那晚在野风又再一次打算将就着点,再次趴在大堂的桌案上睡一晚时,叶慈悄然无声地背起她,由朔方在她身上加了一袭大氅后,顶着绵绵密密织如雨网的雪势,叶慈在雪地中一步一深印,带着她前往男儿国赈灾将军所替他们安排的临时行馆。
夜色迷蒙中,街上家家户户大门处照明用的灯笼,将雪地映成一地霞色般的温暖,一如缩在他身后的野风,用她温暖的身子暖暖地熨在他的身后。他顿住步伐将又往下滑了点的她往上挪了挪,继续在漫天的雪花中背着她前进。
早就累得趴下的野风,在揺揺晃晃中,似醒非醒地以脸颊磨蹭着暖了她面颊的背脊,犹不甚清醒的她缩着臂膀,环紧了正背着她走的人。
“……爷爷?”
叶慈踩在雪地上的脚步有那么片刻的停顿,在他继续往前走时,野风掲开了覆在她身上的大氅一隅,就着迎面的寒风,当下神智悉数回笼。
“我睡多久了?”她懒懒打了个呵欠,然后贪恋地又再缩回他的背后。
“不久,宫主可再多睡一会儿。”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的,今晚叶慈的音调听来格外温柔。
野风在步伐的揺晃中,差点又被他给揺得再睡回去,她勉强打起精神,月兑离他带给她的小小春天。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这阵子,她不是没有看见他眼底的疑惑,也不是没发现其他神捕的百般不适应。但她都视而不见,只管等着时间的消磨,磨平他们以往的坚持与骄傲,也磨灭他们曾有过的想象;再赤果果的把世俗的现况搁在他们的身边,好让他们近距离的将它看清楚。
“从不曾。”岂料叶慈的答案颇出乎她的意外,毕竟在她以为,能够深刻的把神官的职责刻在骨子里的他,绝非是在数百年的道统之下,能够接受她这与众不同宫主的第一人。
野风有一瞬间的怔忡,好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的环紧了搁在他颈间的手臂。
“我就是这个样,没法子改的。”她埋苢在他的颈间喃喃地道:“我的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宫主,有许多事我做不到视若无睹,所以你要做好准备,你的神宫,不见得能接受这样的我。”叶慈完全不把她隐藏的忧虑给看在眼底。
“我能接受你就成了。”她再特立独行又如何?他这一生,就只认一个宫主而已,哪怕她是好是坏,是佛是魔,他总会站在她的身后。
她听了忍不住轻笑,“兄台,愚忠可不是好事。”
“本心而已。”因他这话,她愣住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要以为她又睡着时,她温热的吐息又再次萦绕在他的耳畔,而那语调,浅浅的,也有些沙哑,就像秋日边黄的银杏叶在风中的低语,绵绵有韵,也撩人心弦。
“你这是病,得治。”
“我不愿治。”
这些年来,被困在宫中,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不只有尽快提高自身武力好冲出囹围去寻宫主,他总想着,他的宫主,会不会也在等着他?他的宫主,是不是也因为找不到他,而感觉生命中缺失了一块必要的存在?会不会也想着他?是不是也梦着他?他多渴望将他的宫主接来云取爆这座小小的城池中,让他补偿,让他疼惜,也让他弥过。
这般想着她念着她,他早发现,他虽接受神宫传承,却始终都不能晋级至相级中阶,是因为他不只有心魔,他的宫主,甚至还成了他执着中唯一的心病。
自从叶润死后,她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一日找不到她,他的心就一日不能落实与安宁。
他知道,以往的宫主和神官,是如何慢慢磨合再携手共治神宫的,但在找到她后,他才赫然发现……他等不及,他根本就无法等待,他没法放缓步调去接触她,好让她能适应并接受他,他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与她成为如影随形的一体,他想时时刻刻伴着她,再不错漏任何一眼,也再不错失她的片刻行踪。
他当然知道这是种心病,但最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是,即使明知道这等强势介入她生活的作为是种勉强,他照样想这般勉强着她,哪怕她会害怕,哪怕她会退缩。
踩在雪地上的足音听来很沉重,可是逸在他耳边的笑音,听来无比的轻快。
“我赚了。”野风拢紧了双臂,用脸颊狠狠在他耳边磨蹭了一番。
“嗯?”
她再把他揽紧一点,“接手一个神宫,却得了你这么一一个神官,太划算。”这年头忠心耿耿又不求回报,再加上还是美男的管家,太缺货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叶慈的心房被暖意盛得满满的,而他嘴边的笑容也格外醉人。
“我要接着睡。”浑身的倦意如潮似水,野风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后,语带睡意的道。
“嗯。”他轻声应着,小心护着她放缓了脚步,直至听到耳畔传来的匀匀呼吸声。
揣着满心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叶慈静静在想,若是可以,他希望就这么背着她再走久些,这条路再漫长一点,他俩就这么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