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戚府,戚书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交房租,她现在已经知道戚老夫人收的租金有多便宜,完全是在照顾她。
知道她顺利的卖掉了第一批的成品,戚老夫人惊喜不已,但为了不让戚书雅得意而骄傲,她故意表现得很平淡,收下了三个月的粗金,便让她回去了。
翌日一早,戚书雅比平常更早起身。不为别的,只因她要起个大早赶到养德苑还之前跟乔无惑借的钱。
乔无惑是个工作狂,据他苑里的丫鬟说他经常夜归,有时还先差小厮随从回府,自己到了三更半夜才回来。
因为经常是这样的生活作息,所以府里关于他在醉红尘有相好的姑娘这样的传闻谣传已久。
虽然他是个工作狂,但也是个男人,要是真在城里搞个金屋藏娇,她也不是太意外,更不会大惊小敝。
为了亲自将钱还给她,她无法等待夜归的他,只能去堵还未出门的他。
数好五两,装进自己用碎布缝的朿口小钱弃,她准备前往养德苑。
才一打开房门,她吓了一跳。“吓!”
此时,乔无惑正在她廊下,而且手上捧着几疋胚布,见着她,他先是一愣,然后唇角一撇。“早。”
“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刚进了一批湖广来的胚布,质料极佳,我给你带了一点回来。”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先前染的布都卖掉了吧?”
“你怎么知道?”她难掩疑惑。
“在戚府,少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他淡淡地又问:“要我帮你拿进去吗?”
“喔不……”戚书雅习惯性的想拒绝,忽又想起他之前对她说的那番话,话锋一转,“好,有劳。”
乔无惑深深一笑,那眼神似乎在对她说“你可学乖了”。
他走进屋里,看见更崭新的样貌,不由得赞美道:“跟我之前所见已不尽相同,孙小姐真是好手艺、好品味。”
她屋里的摆设及隔局融合古今中外各种不同的风格,没有明显呆板的隔局,而是巧妙运用厨柜跟布幔做出区隔,然后再装饰一些小对象以达画龙点睛之效。
乔无惑放下胚布,说道:“若有需要,嘱咐我苑里的小厮,我会差人给你送来。”
老实说,他这等贴心举动教她有点吃惊,不等她开口,他居然已想到了她的需求,她还以为他是个工作魔人呢!
“喔对,”戚书雅拉回心神,想到了一事,“这是先前跟你借的五两银。”说着,她将小锦囊递上。
他微顿,接下小锦囊,兴味地一笑,“想不到你的布卖了不少银子。”
“你想不到的事可多了。”她挑挑眉,表情十分俏皮慧黯,“你不数数吗?”
“不了,我信你。”他将小锦囊搁进袖里,“我还赶着出门,先告辞了。”语罢,他转身便要走。
看着他步下木阶的身影,戚书雅的心莫名一揪,有种想唤住他的冲动。
她也不知道这股冲动跟念头是哪里来的,像是惋惜他只是短暂停留,她明明没什么要跟他说了,为什么却不愿他就这么离开?
脑子还打着死结,她的嘴竟快了一步,出声唤道:“欸!”
听见自己叫住他的声音,她心头一震,而他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她,迎上他的目光,她顿时脸颊发烫,心跳加逨。
喂!你这是在干么?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质问着,也像在抗议着。
“还需要什么吗?”乔无惑问道。
戚书雅感觉自己的双频烫得可以煎蛋了,她吞吞吐吐地道:“呃……我、我……没……只是、那个……你上次的伤好了吧?”
他微微一顿,促狭一笑,“过了这么久才问?”
“我……”她一脸尴尬。
“都好了。”他目光澄澈又直接地瞅着她,“你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他旋身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戚书雅用力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懊恼得想一头往柱子上撞。
在戚府,每个人住的居苑都有名字,戚书雅也就入境随俗的帮自己的工作室兼住处取了个名——雅坊。
周品洁自那天在锦绣织见过单一行后,整个神魂都像被他勾去了似的,隔天便来到雅坊来跟着戚书雅学染布。
因为一心想染出心仪之人喜欢的布疋,她分外的认真,就连随着她来的小通也觉得有趣,跟着学习。
这日,戚书雅信手捻来,将染成绯红色的布条缝成了一朵头花。
“哇,表姊,这好漂亮。”周品洁看着她手上那朵头花,眼睛为之一亮。
“你喜欢?”戚书雅笑道:“送给你。”
周品洁难掩惊喜,“真的吗?”
戚书雅点点头,“当然是真的,骗你做什么?来,我帮你别上。”说完,她在周品洁发髻上觅了个位置,将头花仔细地别上。
经过这阵子的相处,她越来越喜欢这个表妹,也是真心在与表妹交流。
“唉呀,小姐,这头花别在你发上真是太美了。”小通衷心赞美着。
周品洁羞红着脸,却又掩不住欢喜。“真的吗?”
“千真万确。”戚书雅端详着她,“很衬你的肤色。”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声音——
“品洁,原来你真在这儿?”
听见那声音,周品洁跟小通吓得差点跳起来。
戚聿恬带着媳妇林楚琴,以及三个丫鬟嬷嬷就站在门外的廊道上。
“大姨母……”周品洁起身,怯怯的福了个身。
戚聿恬一眼便看见她发上的头花,不禁眉心一拧。“你头上那是什么张扬不正经的东西?”
周品洁一听,立刻将头花摘下,捏在手里。
“我听说你常常往这儿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的。”戚聿恬冷哼一记,“回头我一定要告诉你娘去。”
“大姨母,我、我只是……”
“大娘。”不待周品洁解释,戚书雅已忍不住开口,“妹妹到我这儿来聊天,顺便学点手艺,有什么不对?”
“就你那一点挣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叫手艺,哼,别笑死人了!”戚聿恬相当不以为然,“要是外头的人知道,会笑戚家连个吃不了几口饭的丫头片子都养不活。”
“我自食其力,有什么好丢脸的?”戚书雅直视着戚聿恬,“要不是会投胎,一出生就是戚家大小姐,大娘你能每天插花刺绣,过着衣食无缺、戴金馔玉的生活吗?”
戚聿恬羞恼地道:“你……你这是在羞辱我一无是处吗?”
“大娘是不是一无是处,我不敢说。”戚书雅唇角一撇,“但妹妹要是学了染织这门手艺,将来肯定是略胜大娘一筹。”
“你这牙尖嘴利的丫头!”戚聿恬咬牙切齿,转而瞪着周品洁,“品洁,你要整天跟她搅和在一起,只会学些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坏习惯。”
她上前一把抓住周品洁,“瞧瞧你刚才戴的那是什么,她是妓子生的野种,也要把你变成妓子吗?”
听到她这番话,戚书雅实在是气不过,又是妓子、又是野种,她身为长辈,到底懂不懂得尊重别人?
一股火气上来,戚书雅一个箭步上前,拉开戚聿恬抓着周品洁的手,不客气的瞪着她。“大娘,你真的很……”
她正要发飘,忽听见外面传来乔无惑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这儿真热闹。”
他的出现让屋子里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戚聿恬转头看着他,冷笑道:“你也往这儿来了,鼻子真灵。”
这话很明显带着浓浓的敌意和讽刺,说他鼻子灵,不就在暗指他是狗吗?
戚书雅记得金贞行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些时日乔无惑帮了她不少忙,她当然不可能冷眼旁观看着他被戚聿恬霸凌,“大娘,你身为长辈,怎么可以……”
乔无惑目光一凝,朝她一瞥,以眼神制止了她。
“夫人,”乔无惑语气和缓地道,“刚才您说的话,晚辈都听见了,晚辈斗胆奉劝您,身为长辈应该修口修心,说那些话,有失您的身分地位。”
戚聿恬勃然大怒,“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晚辈不敢,只是出于好意。”他的态度谦恭有礼,言词却犀利而严厉。
戚聿恬十分不悦,怒斥道:“我看你根本忘了谁才是戚家的主子。”
“晚辈时刻都记得。”
戚聿恬恼得涨红了脸,指着他骂道:“若你记得,还敢对我不敬吗?我可告诉你,你不过是戚家的奴才,莫忘了你的本分!”
戚书雅听她越说越离谱,实在按捺不住了,气愤地道:“大娘,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戚聿恬嘲弄一笑,话中有话,“怎么,你们这们快就勾缠在一块儿了吗?是不是想联手霸占戚家的财产?”
“你血口喷人,无的放矢!”要不是顾忌着她是长辈,戚书雅真想把她赶出去。
“你们是不是一路人,很快就知道!”戚聿恬说罢,揪着周品洁,气急败坏的离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戚书雅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可恶,我真想撒把盐!”她转而看着乔无惑,“她那么说你,你不生气吗?”
乔无惑没回答她的间题,只是神情凝肃地告诫道:“不要也不能再对夫人或是戚家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她一怔,他是在教训她吗?戚聿恬身为长辈,却毫无长辈的样子,他还怪她不懂尊重?长辈就能是非不分吗?
“她闯到我的地方来,糟蹋我就算了,她还侮辱我娘。”她尽可能的压抑住快要爆发的怒气,“总得有人教会她尊重别人吧?”
在她残存的记忆里,寿娘是个性情温柔、品格高尚的母亲,绝不是戚聿恬说的那样,也不容戚聿恬恶意诽谤。
“是得有人教她,但不是你。”乔无惑浓眉揪紧,“你是晚辈,她是你亲姑妈。”
“她根本不认我这个侄女,在她心里,我是个艺妓生的野种。”她质问他道:“她都不认我、不尊重我,我为什么要认她、尊重她?”
“因为这是伦常。”
“这是乡愿,是是非不分。”她气的不只是戚聿恬对待她的态度,还有他。
她以为他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也以为他们应该站同一阵线,就因为如此,当他被羞辱,她才会这么生气,没想到他竟反过来指责她,真是莫名其妙!
她这个人向来是这样的,欺负她可以,但不能欺负她认为重要的人或是自己人,若是有人胆敢这么做,就算对方是天皇老子,她都会跟对方扛到底……
慢着,那他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看见别人羞辱他、槽蹋他,她会这么生气,而且还立刻张牙舞爪?
他是重要的人还是自己人?不,都不是啊,那么她为何……
都还弄不清楚他是什么,她就已经委屈得想哭。
可恶,她是几乎不掉眼泪的人,可是碰到了他,他却老是害她想哭……
倔强的戚书雅,紧咬着唇,硬是忍住了。
发现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一脸不甘地咬着唇瓣,彷佛死都不会让眼泪掉下的表情,乔无惑心头一紧。
他,讨厌女人掉眼泪。
或许也不完全是讨厌,而是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无从理解。对于无法掌控的人事物,他向来敬谢不敏。
可此时看着这样的她,让他的心里有股说不上来且不曾有过的激动及悸动,让他觉得焦虑,甚至是愧疚。
“你……别哭。”
“我没哭。”戚书雅倔强的一抹眼睛,没好气地道,“我是看不惜她那样说你,才会对她说出你所谓不懂尊卑伦常的话来。”
听着她的反讽,乔无惑蹙眉苦笑,可是知道她是为自己抱不平,他心里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欣慰。
这府里,不是没有人为他抱不平,可除了她,从没有任何人敢为他挺身而出。
他从不怪那些沉默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没有谁一定得帮谁,想来,也只有她这种性情刚烈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乔无惑知道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严厉,话也有些说重了,这会儿他放缓了态度,“孙小姐,我不是在教训你。”
“谁说不是?”戚书雅娇悍地瞪着他。
“在戚家,除了老夫人,很少人是真心受我的。”他的声音平缓而沉稳。
她微顿,两只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乔无惑笑叹了声,“他们一直当我是眼中钉,他们的冷言冷语,我早已习惯。”
“这是姑息。”她凛然道。
他深深注视着她,“或许,但为了老夫人,我可以接受这一切。”
“就为了报恩?”戚书雅揺头,“你应该知道,老夫人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知道。”乔无惑淡淡一笑,“正因为知道,我不希望她为难,甚至选边站。”
她一时语塞,想她当初不让戚老夫人知道金贞行来找麻烦,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我虽不是戚家人,但老夫人对我并没有分别心,那便已足够。”他续道:“但你不同,你是戚家人,而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往后你得跟他们一起生话,何苦顶撞他们,以致于你在戚府的日子过得不舒心?”他澄澈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又道:“坏人,由我来做就行了。”
“乔无惑……”原来他是为了她好,原来这就是他的顾虑,原来这就是他的细心及体贴。
他不是姑息,不是不苦,不是软弱,他一切的忍让全都是因为体贴老夫人,也是对她的用心。
这一瞬间,她理解了他的为人,对他,她心生赞佩。
其实她知道在戚府谁是真正对她好、关心她的人,像是戚老夫人和周品洁,还有他,只是和同辈比较容易拉近关系,她目前为止,只和周品洁较亲近,却迟迟没有接近戚老夫人……
其实她应该高兴自己多了家人,而不是老是对他们心生防备,跟乔无惑对老夫人的用心一比,她简直就是冷酷了,或许她该找个机会向老夫人表示一下,免得让她老人家一直对她感到歉疚,这样太不应该了。
“孙小姐,做人要内方外圆,要如水,不论装在什么容器里,形象变了,但本质不变。”
前一刻的感动,此时又被他的说教打得四散,她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喔。”
看来他也不是这么完美,爱说教这一点要是改一改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