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里的水凉了,魏遐之从过往回忆里幽幽回神,徐徐睁开眼,他起身擦干身子后,穿上一件深蓝色长袍,来到寝屋的小院前打拳。
他曾答应过妻子,每日都要练一遍她教他的举法,这些年来他当真做到他的承诺,即便朝中公务再繁忙,也日日勤练不辍。
每次练拳,就彷佛回到她教他这套拳的那段时光,她站在他身旁,耐着性子,一招一式演练给他看。
安静的夜里,魏遐之面容沉静,心无旁骛的打着拳。
提手上势、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左搂膝拗步。
金多福在这深夜时分也未就宿,因迟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悄悄避开巡夜的侍卫,探勘适合伏击魏遐之的地点。
她已想好,埋伏射杀最好在夜里,在他回寝房的途中,因为是在自己的府里,他应当比较没有防备,她也较容易得手。
她一路寻找设伏的地点,来到他住的跨院附近,发现小院子里似是有人,她躲到一棵树后,往小院里窥去,借着天上的月华,她惊见在小院子里的人竞是魏遐之,而他看起来像是在打拳。
她发现他打的拳法很眼熟,再定睛细看,竞是杨氏太极拳,那力道该松时松,该沉时沉,刚柔并济,恰到好处。
转身白蛇吐信、进步搬拦锤、上步揽雀尾、单鞭。
那每一招每一式,她都无比熟稳,她紧盯着他,两手无法抑制的微微颤抖,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心慌不已,就好像服下了什么兴奋剂,跟着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一股强烈而莫名的情绪突然侵入她的脑中,让她双眼酸涩得想掉泪,她下意识抬手紧抓着衣襟,想抑制莫名涌上的心痛……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她觉得自己要失控了,不敢再待下去,连忙转身,努力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走回房间。
不久,待魏遐之打完一整套太极拳后,李耀平进了小院,禀告道:“适才红柿姑娘在暗中窥视大人。”
另一厢,金多福回到房里,突如其来的颤抖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紧蹙眉心,心绪不宁的思索适才那种异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莫名而来又悲又喜的剧烈情绪,是原主身体所残留的吗?
可她都附身在原主身上这么久了,为何会在这时陡然冒出来?难道原主与魏遐之有什么关系?
可据她先前看过原主残留的记忆,并未发现她与魏遐之有什么牵连。
还是因为突然之间看到魏遐之在打太极拳,她一时之间犯了思乡病,才会这般反常?
方才的事让她心里惴惴不安,她走到床边,想钻进被窝里冷静一下,瞥见床榻旁边一张角桌上搁着那把借来的弓,她顺手拿起来,发现自己的手竞又开始颤抖,似是在排斥着这把弓。
怎么会这样?她还要用这把弓来射杀魏遐之呢!
她把弓放回去,连忙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我最近太焦虑了,放松心情睡一觉,也许明天起来后就没事了。”
她吹熄了烛火,钻进被褥里,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盖住。
书斋的侍婢若无事时,都会待在一旁的耳房休息。
金多福昨晚没睡好,此时坐在耳房里的一张椅子上眛着眼儿打盹。
其它几个侍婢们则在一旁闲聊——
“真让小怜给说中了,金家真的在金二小姐过世后,想让金三小姐与蒋家结亲呢!”
“蒋家答应了吗?”有侍婢好奇的追问。
“蒋家那头还没传出消息,不过我想金家同蒋家联姻这事可悬了,金二小姐与蒋家到底沾亲带故,这位三小姐与蒋家可没什么关系,她母亲出身也不高,想高攀蒋家不太可能。”
“你们不知道,金家可不只想攀蒋家的亲呢,我听说金家还打算同二皇子结亲,想让金大小姐嫁过去做二皇子侧妃呢。”
金多福闭着眼,一边听着她们说八卦,一边暗自觉得这些侍婢的消息真是灵通,连金家想同谁结亲这种事都能知道,要不就是金家的下人个个都是大嘴巴,金家一有什么动静,就急着往外头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
就在侍婢热络的交换各自听来的传闻时,紫瑛走进耳房。
瞧见她进来,其它侍婢们纷纷闭上嘴。紫瑛和釆霏是书斋的大丫鬟,她们几人全都归她们两人管,比起釆霏,紫瑛的性子更为严肃,平日里总是绷着张脸,大伙儿也都比较怕她。
紫瑛的目光在几个侍婢脸上扫了一圈,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出声道:“红柿,大人要见你。”
闻言,金多福一愣,睁开眼站起身,“紫瑛姊姊,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大人没交代,你跟我来就是。”
“喔。”金多福应了声,跟着进了花厅,看见魏遐之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正把玩着她找人做的那柄袖箭,瞬间眼皮一跳,但她极力保持镇定,走上前福了个身。“听说大人找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魏遐之看向她,温言道:“这阵子我命人寻找你亲人的下落,原以为找到了,才想把这好消息告诉你,不想却是弄错了。”
“有劳大人为我费心了。”她垂眸福身道谢,避开他那带着审视的冰寒眸光。
“这段时日,你仍是没想起什么事来吗?”
她揺首,“没有。”
“你仔细瞧瞧这把袖箭,可识得?”魏遐之将手里的袖箭递过去。
金多福上前接过,手指微微轻颤了下,旋即装作认真的低头看着那把袖箭,心里一边飞快的寻思着,他特地要她认这柄袖箭,到底是什么用意?
真要让她认,不是早该拿给她,怎么会等到现在?
须臾,她抬起眼,含糊的道:“我好像见过这袖箭,可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柄袖箭是你先前在百味楼前昏迷时,侍卫在你身上发现的。”
“大人的意思是,这袖箭是我所有?”
魏遐之说道:“当时射杀其中一名刺客的箭,就是从这柄袖箭发出的,至于这把袖箭是否为你所有,尚不得而知,等你想起来才能知晓。”
“这么说,我替大人杀了一名刺客?”她瞠大眼,露出惊讶的表情,心头却暗自惊疑不定,他突然提及这事,究竟想做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又道:“我听说你日前与几个府里的侍卫比射箭,箭术十分了得,连他们都很佩服。”
金多福抬手模模鼻子,讪笑道:“是那几位侍卫大哥让我。”
既然他已知道这事,她索性顺势又道:“那日我经过,瞧见几位侍卫大哥在比射箭,不知怎地觉得眼熟,所以就借了其中一位的弓箭来玩玩,射了几箭后,发现我以前似乎学过箭术。”
“这么说来,这把袖箭约莫就是你的了。”
听他这么说,金多福暗喜,她正愁找不到顺手的武器,若是能拿回袖箭,之后要暗杀他也就更容易了。
她正想着要用什么理由来向他讨回袖箭,就见他站起身走上前,将那把袖箭从她手中抽了回去。
“看来要查出你的身世还得靠这把袖箭,我命人家这袖箭在城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认得。”
金多福有些心急的想把袖箭要回来,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时,李耀平进来,低声在魏遐之耳旁说了句话,魏遐之颔首,随手将袖箭搁在一旁的桌上,便提步往外走。
等他走出花厅后,金多福连忙过去拿起那袖箭,想着要不要趁机把这袖箭带走,不知怎地,握着袖箭的手又无端的开始微微翻抖。
这让她一脸莫名其妙,她一没嗑药二没喝酒,这是在抖什么啊?原本以为睡一觉就会好,结果今天还是一样,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你们大人在吗?”
就在她遐思之际,冷不防听见外头传来的嗓音,她吓了一跳。
“大人刚出去,不过先前大人已交代过,世子若来了,请先到厅里稍坐片刻。”
听到外头侍卫的回话,金多福一惊,急着想找地方躲起来,以免被蒋疏静给认出来。
她想到藏书室先躲一躲,往右边跑去,推开门后,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走错边,竞跑到书房来了,但这会儿也来不及退出去,又担心等一会儿魏遐之便会回来,她想先爬窗出去,抬目搜寻窗子的位置,冷不防瞥见一幅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她不由得一愣。
那幅画中的人好眼熟,眼熟到她曾经日日在镜子里看到……
她惊愕的走上前,这画像画得栩栩如生,除了穿着古代的衣服、挽着古代的发髻,那五官……分明就是她原本的脸啊!魏遐之的书房里,怎么会挂着一幅跟她以前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的画像?!
穿着那幅画,彷佛有一股剧烈的电流击中了她,她颤着唇,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发着抖。
她抬手本想取下那幅画细看,无意间发现旁边还有一间房间,她鬼使神差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净堂,供桌上摆着一只黑檀木牌位,前方摆着鲜花和水果,供桌上一只麒麟鎏金铜香炉里,徐徐吐着缕缕沉香。
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彷佛要裂胸而出,一股寒意笼罩她全身,她犹如坠入冰窖里,她下意识抗拒不敢去看牌位上的名字。
她想逃走,可她的双腿颤抖得太厉害,无法动弹,且也不知是不是太冷了,她身子僵硬,牙齿频频打颤。
耳边彷佛传来一道声音,催促她上前去看那牌位,又有另一道声音叫嚷着,不能看,不要去看,快走。
去看,难道你不想知道那是谁的牌位吗?!
别去,快逃,什么都不要看!
两道声音尖锐的在她脑海里争执不下。
你逃避不了的,快过去!
你会后悔的,快离开!
金多福受不了的捂着双耳,最后前面那道声音压过了后面的声音,她宛如着了魔,拖着颤抖的两条腿,一步一步走到供桌前。
她害怕的紧紧闭上双眼,不敢睁开。
不要看、不要看……
她拼命抗拒着,可终究没办法阻止心头另一股想知道真相的,她睁开了双眼,牌位上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宛如烈阳,猝不及防跃进她眼里,让她晕眩了一瞬……
她死了?!
她不敢置信的抬手取下写着她真名“向和安”的牌位。
顷刻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睡滚落,随即她眼前闪过滔天的烈焰,无情的大火吞噬着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好疼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