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萧皇召了孙柔嘉入宫。
这两日没有孙仲尧的消息,她也派了人去城门口打听消息,似乎一切很太平,没出什么缉拿钦犯的告示,也没逮着什么人。
孙柔嘉只盼着,萧皇的召见与她父亲无关。
“参见皇上。”入得殿内,孙柔嘉跪拜施礼。
这一次,萧皇却没有唤她平身,冷冷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令她有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你父亲可好些了?”萧皇问道。
“回皇上……”孙柔嘉不由有些支吾,“好多了……”
“朕已问过王太医了,”萧皇道,“他也说并无大碍。”
“是,家父头疾犯了而已。”孙柔嘉心虚地垂下眸。
“可惜你和笃君的订婚宴被搅了,”萧皇道:“最近也没有好日子了,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
“大婚等父亲好起来再办也不迟,”孙柔嘉道,“臣女愿意等的。”
“可惜,豫国夫人倒是等不及。”萧皇道,“你也知晓,她盼她这侄子娶亲,都盼了多少年了,朕也答应过她,让她早些达成心愿。”
“臣女的父亲患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孙柔嘉答道,“只好暂且让夫人失望了。”
“大胆!”萧皇忽然厉喝道:“事到如今,你们孙府还想欺君吗?”
孙柔嘉心下一骇,抬头看向萧皇,却见对方满面怒色。
难道……东窗事发了?!
“朕问你,”萧皇道,“你父亲真的病了?”
孙柔嘉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父亲这两日,真的在府里静养?”萧皇进一步逼问道。
“臣女……”孙柔嘉连忙叩首道:“臣女该死!”
“王太医什么都招了,那日,他根本没给你父亲诊治过,”萧皇道,“你父亲忽然失踪,此事为何不上报朝廷?”
“回皇上,家父忽然失踪,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也不知是何故,”孙柔嘉道,“笃君说他会代为打听,臣女便在家里乖乖等消息……”
“呵,笃君待你一片真诚,你倒好,什么都推到他头上。”萧皇冷笑道:“看来,朕高估了你对笃君的感情。”
这话说得彷佛她在利用笃君似的,然而,这一刻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他。
他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挡箭牌,其实她没有多加考虑,便月兑口而出了,可现在一想,她真的不该如此。
“你真不知你父亲犯了何事?”萧皇又质问道。
孙柔嘉万般纠结,她该如实招供吗?不,无论如何她都要替父亲守口如瓶,若说错半句话,说不定会要了孙仲尧的命……
“臣女不知。”她答道。
“好,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你既撒谎,也怪不得朕了。”萧皇猛然扬声道:“来人,把殿外之人带进来吧!”
孙柔嘉心下一惊,回眸望去,就见侍卫押着小映走了进来。
今日小映分明没有跟随她进宫,为何会出现在殿内?
孙柔嘉错愕至极,胸中亦涌起万丈恐惧。
“参见皇上。”小映磕头道。
“你自己说说,你是什么人?”萧皇淡淡对小映道。
“民女是孙府的奴婢。”小映颤声答道:“近身……伺候我们大小姐的。”
“说说,你这两日在孙府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萧皇又道。
“奴婢前两日晚上……就是我们大小姐与苏公子订婚那天,”小映道,“正好轮到奴婢守夜,奴婢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当时奴婢觉得蹊跷,便起身偷偷出去看了一眼,谁知、谁知……”
“谁知什么?”萧皇急问道。
“竟是我们大小姐在跟老爷说话。”小映如实答道。
孙柔嘉只觉得身体顿时被什么抽空了一般,轻飘飘的,连跪着都感到吃力。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绝望,总之,是一种厄运当空,无处可匿的感觉。
“都说了些什么,你当时听清了吗?”萧皇又问道。
“有些听清了,有些又听不太清……”小映结结巴巴地道,“好像是老爷犯了什么事,要逃出去,叫大小姐给他备些钱粮。”
“你这丫头挺老实,倒没有包庇你家小姐。”萧皇道:“好了,朕允你出宫去,回孙府告诉主母们一声,就说你家小姐要留在宫里几日,不要挂念。”
“是……是……”小映瑟瑟发抖,不敢看孙柔嘉一眼,迅速随着侍卫去了。
孙柔嘉心里迷雾重重,按理说,小映不会出卖她,她素来待这丫头不错,小映也是懂得分寸的人。
况且事关孙府安危,小映一个丫头就算心里没数,为求自保,也不可能这样随便地就入宫上报萧皇啊……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总觉得这幕后另有黑手。
“现下你无话可说了吧?”萧皇道。
“皇上恕罪,”孙柔嘉道:“臣女确实不知家父犯了何事,为何要掩人耳目,逃出京去。那晚家父叮嘱臣女不要告诉别人,臣女只得遵从。”
不能招供,有些事,打死也不能招供,只要撇得干干净净,说不定还能保全孙家。
“孙仲尧现在何处?”萧皇却问道。
“臣女不知,”孙柔嘉摇头,“应该是已经出京去了吧……”
“这两日,朕派了人在城门看守,”萧皇道,“可以肯定,你父亲并没有出城。”
“那……臣女就不清楚了。”孙柔嘉答道。
“孙仲尧在京中可另有落脚的地方?”萧皇又道。
“回皇上,臣女家在京中只有几间商铺,”孙柔嘉道,“皇上可派人一一去查看。”
“你真的不知?”萧皇盯着她,“倘若你能告知孙仲尧的行踪,朕便放你出宫去,赦你无罪。”
萧皇的话,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然而,她依旧答道:“臣女不知,臣女真的不知。”
“那你就去天牢里待着好好想一想吧,”萧皇道,“几时想起了线索,就来告诉朕,朕再放你回家。”
假如,她一辈子也想不到呢?会被囚禁一辈子吗?
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祸事,彷佛世界末日来临,她独自站在街头,看到天地间掀起了比大厦还要高的海水,向她倾覆而来……而她,无处可退。
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映绕过回廊,看到小暖在葡萄架下等她。
葡萄架一直是孙柔嘉最喜欢的地方,此刻小暖却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摇着团扇,彷佛她已将孙柔嘉完全取代了。
“二小姐。”小映上前,低声唤道。
“刚从宫里回来?”小暖微笑着瞧着她,“见到你们大小姐了?”
“见了。”小映垂眉道。
“那些话都对皇上说了?”小暖又问。
“说了。”小映咬了咬唇。
“事情办得不错,”小暖莞尔,“听说,你们大小姐最喜欢这座葡萄架,可惜,这几天她都不能在此纳凉了。”
“二小姐,我已按你的吩咐把一切都办妥了,”小映道,“你答应我的事呢?”
“放心,你与苏府小厮幽会的事,我不会说的。”小暖道。
“我并非怕这个,我们大小姐心善,苏公子也是宽容之人,只要求求他俩,终归会同意我与刘慕的婚事。”小映急切道。
“我知道,你是缺钱,”小暖从袖中抽一张银票,在她面前扬了扬,“瞧,已经替你准备好了,够你那刘慕哥哥去还债了。”
小映一把夺过银票,仔细地瞧了又瞧。
“这些钱呢,也够你们小俩口将来过日子,”小暖笑道:“不过,你刘慕哥哥人太老实,就别学人家做什么古玩生意了,这次亏了大本,也该长点教训。”
“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小映心头堵着一口气,“二小姐,你也答应过我,会保大小姐平安的,对吧?”
“你这丫头要求可真多,”小暖道,“怎么,出卖了主子,这下又愧疚了?”
“你说过,苏公子会保护我家小姐,我才进宫去见皇上的。”小映不由叫道,“你该不会骗我吧?倘若如此,我就把你威胁我、给我银票的事,告诉所有的人!”
“好凶的丫头,”小暖讽笑道:“我叫你顺道把苏公子请来,你可有去请?”
“我早来了。”忽然,身后有人道。
小暖一惊,没料到苏笃君竟从阴影处踱步出来,也不知方才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苏姑爷。”小映屈膝道。
“你去吧,让我与小暖单独说说话。”苏笃君道。
“可是……大小姐还在宫中……”小映看来是真心为孙柔嘉焦急。
“没事的。”苏笃君淡淡一笑。
小映将信将疑,但终归还是无奈地退下了。
苏笃君走到葡萄架下,仰头看着那一串串紫红色的细小丙子,他随手摘了一颗,含在嘴里。
“甜吗?”小暖问道。
“不如平常的甜。”苏笃君答道。
“是喂葡萄的人不在,所以公子觉得不甜吗?”小暖酸酸地问道。
看来,他那日与孙柔嘉在这里亲昵,她是看到了。
苏笃君并不作答,只道:“你那卖身契还在我府上呢,怎么见了主人这般不恭敬,自个儿倒坐着?”
“奴婢见过公子。”小暖只得起身施礼道。
“说吧,你想干什么?”苏笃君直截了当地问她。
“奴婢希望能回府伺候公子。”小暖答道。
“你现在做惯了孙家二小姐,还能做得了伺候人的活吗?”苏笃君侧睨着她。
“奴婢希望长伴公子左右,就像孙大小姐那般。”小暖意味深长地答。
她这话中的意思,他一听就懂了。
“可惜,我有了未婚妻子。”苏笃君冷冷道,“而你又是一个醋性大的,我可不敢留在身边。”
“那就让孙大小姐永远留在宫里好了。”小暖一脸妒恨的神情,“皇上说了,只要找不到孙大人,孙大小姐就别想再回府。”
“难道你能找着?”苏笃君一怔,“你知道孙大人现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小暖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那夜孙大人出府的时候,正巧遇到了我。”
“他现在哪里?”苏笃君追问道。
“这我可不能说。”小暖摇头,“总之,等公子接我回府,达成我的心愿,我便进宫面圣,把孙大人的下落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真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这般厉害,”苏笃君叹道:“从小到大,我怎么没瞧出你竟这般有手段。”
“厉害也是跟公子学的。”小暖回应道,“公子难道不觉得,奴婢与公子才是一样的人吗?”
“呵——”苏笃君失笑,笑意中带着嘲讽,“小暖,你这是何必?勉强回了苏府,我又会待你好吗?”
“奴婢知道公子这辈子都不会待我好了,”小暖神情复杂,“公子心中有了孙大小姐,又怎会有我?”
“你既明白,为何还硬要如此?”苏笃君万般不解,“去找个疼你爱你的男子,岂不皆大欢喜?”
“世间男子,我独爱公子一人。”小暖仰起头,倔强地道。
她这般痴心,若说感动,苏笃君心中确实有一丝涟漪,然而,她的强人所难却更让他厌恶。
“你此番威胁我,我只会听命于你一时,”苏笃君道,“怎会受制于你一世?”
“若孙大小姐有把柄握在我手中一世,公子定会容忍奴婢一世,”小暖自信地笑道,“奴婢知道,公子对孙大小姐感情深切,不会对她见死不救的。”
把柄?她指的是什么?或许这是欺骗他的手段,她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但他不能冒这个险,无论如何,要先把柔嘉从宫中救出来再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会想到法子应对的,他一定会……
苏笃君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居然会受一个奴婢的威胁,或许这就是关心则乱吧,太过在乎一个人,就会被人寻到软肋,一击即中。
孙柔嘉以为自己会被关进天牢,然而,萧皇只将她关押在一处冷僻的宫院里,大概是看在豫国夫人的面子上,给她的优待吧。
每日里,吃的用的也一应俱全,只是全无外面的消息,也不知她会被关多久。
孙柔嘉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宇宙的黑洞,这宫院静悄悄的,完全一片死寂。
她忍不住想,真正的孙柔嘉或许就如她现下的处境,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等待中,不生不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这一天,忽然有一个小爆人偷偷把门打开,她正诧异,就见苏笃君走了进来。
他终于来了!她就知道,他定会有法子救她的。
“笃君——”孙柔嘉只恨自己此刻长发未束,邋里邋遢的模样被他见着了。
苏笃君转身递给那小爆人一锭银子,小爆人点头退去,将门替他俩合上。
“趁着值守侍卫换班的时候,我悄悄进来的。”苏笃君微微一笑。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随身带了一个小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她爱吃的零食,还有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女孩玩意。
“你且在这里待着,”苏笃君将东西一一取出来,搁到她面前,“外面我全都做了打点,不会为难你的。”
“笃君……”这一刻,她倒不愿跟他诉什么苦,只觉得相见机会难得,她想撒撒娇,“我好想你!”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说这话,他的脸微微红了。
孙柔嘉暗笑,原来他也有害羞的时候。
“你想我吗?”孙柔嘉故意问道。
“傻瓜,不想你,会花这么大力气进来看你?”他反问道。
这答案令孙柔嘉不太满意,男人就是小气,明明一句“我也想啊”就可以解决的事,偏偏不说,也不知在执拗什么。
不过算了,看在他诚心诚意来探望她的分上,她也不计较这些。
孙柔嘉踱上前去,缓缓搂住他的腰,这个举动更是让他吓了一跳。
“这是有多想我?”他低声笑了。
“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救我出去?”她逗他道。
“原来不是为了我,而是想着出去啊……”他一脸失望的样子,“放心,很快,很快了。”
“你当我想着出去是为了什么?”她忍俊不禁,“还不是为了天天能见到你?”
这样的情话真的肉麻死了,但她却能月兑口而出,说得流利,倒不是她学会了什么花言巧语,而是情到真切处,自然肉麻。
苏笃君瞧着她,这一瞬间彷佛被她感动了,他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长长的衣衫柔软至极,包裹着她,像温泉水一般。
他身上的气息这般好闻,仿佛兰蕙初绽,起初,她以为是什么香囊的味道,此刻终于发现,是源于他自身的体香。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四周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却并非死寂,而是宁静平和,所有的胆战心惊与忐忑不安彷佛都烟消云散,冰融雪化。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孙柔嘉忽然想起了这句诗。
“这些日子,我把那首《西洲曲》抄了好几遍。”几乎在她想起这首诗的同时,苏笃君说道。
她一怔,所谓的心电感应就是如此吗?两人不约而同想着同一件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笃君……”她忽然想将心里的秘密对他讲,从前怕他不能接受,但这一刻,她觉得,无论她说什么,他大概都能理解。
“嗯?”他低应一声。
或许没察觉她的情绪有异,他依旧沉沦在这个拥抱的甜美时刻,微闭着双眼,一脸享受。
“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孙柔嘉终于道。
“不一样吗?”他莞尔道。
“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她追问。
“唔……从前胆子小,现在活泼胆大了许多。”他玩笑道。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忽然就变了?”她意味深长地道。
“得到父亲的赏识,做了女当家,自然不一样了。”他笑道,“你从前总被慕容县主欺负,大概也是受够了气,终于懂得反抗了。”
他还真能分析,不过,谁人又能料到,她的遭遇那般离奇呢?
孙柔嘉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从前让人怜恤,”他道,“现在让人爱慕。”
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能得到他如此赞美,夫复何求?她忽然无比满足。
不论她从哪里来,不论她曾经是谁,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她要当孙柔嘉,当一辈子,让他永世爱慕她。
就这般活着,比什么都好。
本来,她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但这刹那都止住了,乖巧地待在他怀中,任他的大掌顺抚着她的长发,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享受又惬意。
她还想跟他说说小映的事,那丫头也不知为何忽然背叛,在萧皇面前出卖她……但这一刻,她也懒得去问了。
他说过,会救她出去,所以那些疑团待她出去以后再解吧。
从前在府里,很难与他有如此亲密的空间,总是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她真感激这回被囚在宫中,让他俩得以独处,不被打扰,就像一同坠入了宇宙的幽僻处,然而,这回她却不再觉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