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应该还好吧?”池平君凌晨进来过一次,那时颜隽刚从开刀房被送进来,人还未清醒,未能对上话。
颜隽点头。“还行。”
池平君笑。“也真有你的。老板说他开业以来,你不是第一个在保护雇主中出事的,但你是第一个中枪,还一中就两枪。”
颜隽也笑。他听说过那件事;一年暑假,一个国外艺人团体来台,粉丝推挤中抓伤了那位前辈的脸和手臂。
“不过你真是命大。”池平君又说:“可以去买张大乐透碰碰运气啊。”颜隽淡声说:“确实命大,我一度以为大概就这样走了。”
“开什么玩笑,哪有坏人逍遥法外,好人先离开的事。”池平君不以为然。“有没有抓到那两个开枪的人?”
“抓到了。”
“那主嫌呢?”他情绪略有波动,带动身体,伤口一扯动,痛感让他蹙眉。
“你不要这么激动。”颜杰按了按欲抬起身的兄长。“对啊,你要问什么,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伤口未痊愈,小心一点。”池平君轻轻搭上他的肩。
“我哥一睁眼就问那个沈小姐有没有受伤、人在哪里,也不想想自己身上中两枪,才是令人担心的那一个。”颜杰忍不住抱怨。
“雇主的性命本来就比我们重要。”池平君淡声解释,心里也有模糊念头——方才见沈小姐对颜隽的关切,似乎有那么点不同于雇佣关系。
颜隽抬眼看池平君。“主嫌是不是邹宜平?”
“这我不清楚。”他昨夜刚睡下,接到老板电话便赶着与老板会合,与他一同来到医院;车上他听老板简单提起雇主背景,之后到医院认识沈家两位太太与他的雇主。对于案情,他知道得不多。
“是她。昨晚做笔录时,那两个对你开枪的人已经供出邹宜平。”沈观从洗手间踏出,简单清洗过的面容还有水珠,但已看不见方才堆在眼角的水气。“警方会约谈调查。”
颜隽看着朝他走来的她。“如果是这样,在她尚未被警方逮捕前,沈小姐出入一定要更加小心。”
“我知道。”她淡点下颚。
短暂沉默后,他问:“你这么早过来,用过早餐了?”
“我有买,她在车上吃了。”答话的是池平君。“你让她一个人待在车上?”
“当然。跟我下车是相当不安全的。”
颜隽点头。“虽然把她留车上也不能保证没问题,但至少还可以掩护她。”
“现在就盼警方那边快抓到人。”池平君看看表,侧首问雇主:“沈小姐,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出发了?”
沈观早上有一场学生成绩检讨会议,故无法在病房久留,她看了眼时间,说:“颜先生,我晚点下课再过来看你。”
“不必了。”他淡声回应。
她微诧,圆睁了眼。
她误会了。他遂解释:“你现在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医院是公共场所,进出的人多又复杂,我怕你出事。”
她抿唇,不讲话。
“沈小姐,颜隽说得有理。”池平君提醒。
“是啊沈小姐。我哥没什么事,医生都说他命大了;就算有事,你不是医生,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待在家里还比较安全。这样我哥不用担心你,我哥同事也可避免我哥的事在他身上重演。”颜杰直言,却是相当实在。
沈观也不愿再连累池平君,同意不过来医院。她将颜隽的手轻轻握在手里,道:“颜先生,请好好养伤。”
“我会的。”他淡点下颚。“请沈小姐无论在哪都要留意周遭情况,有问题马上告知我同事。”
“我知道。”
“他身手不错,反应也快,有他保护你,你不需太担心。”
“我相信。”
他看了她数秒,又掀唇:“要是有学生问起我怎么不出现了,就说我去别的学校见习了。”
她微微笑着。“好。”
池平君没见过颜隽这模样,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其实不用这样十八相送,我不过代个班,颜隽伤好后,如果那时颜小姐还需要保镳,他还是会回来工作岗位的。”
沈观两颊发热,松开手中的粗砺大掌。“那么……我先去学校了。请颜先生保重。”
他目光深深,开口时音色沉哑:“你也是。”
池平君很少抱怨雇主,或者该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无法苛求所有人的言行与待人处世态度都符合自己的期待;所以要嘛包容,要嘛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但他现在很想抱怨老板派了这个任务给他,更想抱怨颜隽太不小心,害得他必须接下这个工作——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在用餐后来看一场由电锯、凿子、手术刀等主角演出的东切西凿南锯北割之人脑解剖?
电锯滋滋磨过头骨,空气间飘着骨屑和锯子磨过骨头的气味,再混有福尔马林呛鼻的味道,阵阵寒意从他脚底沿着脊椎钻人大脑,冷意令他后脑胀痛。
他距她的雇主五步远,刻意不去看面前那一球球被学生托着取出的大脑;可不多时,听见她的雇主讲解指导如何取出眼球的声音时又忍不住好奇偏眼偷偷张望……他胃部一阵翻涌,喉头冒上酸意,闭眼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压下那恶心感——原来人的眼睛真的就像一颗玻璃弹珠,轻易就能捏在指间转动。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见餐桌上有鱼,女乃女乃总是挖出鱼眼放入他碗里,慈爱地告诉他:“吃眼睛补眼睛,多吃鱼眼睛,就不会近视啦!”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人眼与他吞下肚的鱼眼并未有太大的差别。胃一抽,他再难抑制喉头酸液,转身一推门就离去。呕了几声,他在厕所将胃里食物吐个精光。
再回解剖实验室,他只能立在门边,背对着他的雇主与雇主的学生,盯着表面默数下课时间。他好奇颜隽这数个月究竟如何度过,是每陪着雇主进一次解剖实验室就吐一回,还是尽忠职守,眼睁睁目睹一幕幕骨肉分割、器官摘除画面?
“池先生,你怎么在这守门,该不是害怕吧?”下课了,学生正要离开,觑见那面着门板的结实背影,忍不住调侃。
“你这样不行喔,既然是来见习,就要看我们怎么做啊。”
“池先生,之前有个也是来见习的颜先生很认真看我们上课哩。”
池平君知道自己身分特殊,在学校若直言他是来保护沈观,必引来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同意沈观以他来见习的身分介绍他。这刻听闻这些小朋友的揶揄,他回首,正了正神色,问:“你们第一次上课就能马上进人状况,完全不需要适应也不会有特别反应?”
几名学生被问住,傻笑以对,数秒过后,有人道:“也对啦,我们第一次进来这里,吐的吐、流眼泪的流眼泪、头晕的头晕、手脚发软的发软……什么状况都有。你这样算是很不错啦!”
池平君耸肩,一副“你看,我其实比你们坚强”的姿态。
学生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他的雇主,她就站在洗手台前,月兑去手套,仔细地清洗双手。
他这位雇主并不热情,甚至有些寡淡,倒是很好相处,人是冷静不多话,但话题对了也是侃侃而谈。她套上白色实验衣,站上讲台和解剖台,白长袍勾勒的不是她苗条清秀的模样,而是严谨专业。他不知道这样一个清瘦的女生,哪来的力量与胆识敢对人体下刀动锯。
“颜先生,等一下那堂课要到——”洗过手,沈观抽纸擦拭,一抬首觑见门前那衬衣与西裤笔挺的身影,有数秒怔愣。
“沈小姐,我是池平君。”他带着了然的眼色看她。真的有问题啊,他还没见过颜隽对哪个已结束任务的雇主如此关心,也清楚他的雇主大人这刻神思不属为的是哪椿。
这几日每至夜里九点整,就会接到颜隽打来的电话,问雇主今日可好、问案情是否有进展。一到白日,换他的雇主问他是否有颜隽的消息、问伤口恢复状况、问是谁在医院照顾他。
这怎么看,都是郎有情妹有意。
他不知沈观是否对颜隽有过什么表示,至于颜隽,不可能对沈观有所要求,毕竟合约上清楚列着“不得与雇主有感情纠葛”。颜隽的不敢逾矩是可想而知。
“不好意思,我喊习惯了。”沈观发现自己的口误,神情有几分不自然。“没关系,毕竟他跟你比较久。”
她扔了纸团,朝他走来。“你今天有跟颜隽联络吗?”
他道:“打过电话。我老板娘刚好去买午餐,就没和颜隽通上话了。”
“如果有联络上,帮我问问他哪时出院。”颜杰毕竟有家庭,无法久待,原要帮颜隽找看护,简老板一口应下照顾的责任,与妻子轮流至医院帮忙。他手机没了电,充电线尚在她家中,她无法以手机联系他,若透过他的老板与老板娘,似会给他添麻烦。
她从上次至医院探望过他后,便未再有他的消息。他没给她电话,她手机点开他的电话号码,拨号键却迟迟按不下,仅能透过池平君获知他的情况。
“我知道。”
他们一道往外走,经过长廊,池平君觑见上头一些照片与文字,问:“这里的大体都是捐赠的?”
“嗯。”她双手放在实验衣口袋。“这些老师生前有签下大体捐赠同意书。”
“所以往生后就直接送来学校?”
“是。”
“那经过解剖后的大体都怎么处理?”
“火化。我们会把器官归位,然后做缝合,再火化。”她看了他一眼。“今天是这班解剖课程的最后一堂课,下次就会让他们做缝合,你就能看到了。”池平君愣了愣,干笑两声。
“我想今天的抗告应该能成功,到时邹宜平进看守所,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据他所知,警方约谈邹宜平后,将她移送地检署,但程序走到了法院那关,法官却裁定交保候传,因她无直接伤人证据。
沈家两位太太相当紧张,找了律师奔走收集更多事证,再由检方提出抗告。他虽非法律界人士,但他想证据已如此齐全,若还能放着蓄意伤人的教唆犯四处趴趴走,那法官肯定是从侏罗纪时期穿越而来。
他的反应令沈观想笑,想问他是否第一次见到大体时,池平君的手机响了。
“抱歉,我接个电话。”池平君掏手机,移步至角落。“老板娘。”
那一声称谓,让正要跨进办公室的沈观硬是停下脚步,却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也响起来。她看一眼屏幕。“妈。”
“出院了?”角落的池平君讶声,目光望向办公室门口的身影。
“确定收押了?”沈观听见母亲略显兴奋的声音。她松口气,却也没觉得多开心;她不是中乐透,只是生活终能恢复过往平静,这是迟早的事。她想,池平君那张嘴也真灵,他从这刻起,真是功成身退了。她带着笑意,偏过视线看他。
“她在讲电话,我等等告诉她。”池平君目光挪过去,与她的对上。两人结束通话,听见彼此的声音——
“邹宜平收押了。”
“颜隽今天出院了。”
……短暂沉默后,沈观确认的口气:“他出院了?”
池平君点了下头。“出院了。老板娘刚刚送他去沈小姐家里,他已经把他放在你那里的东西都整理好,也带走了。”见她抿着唇,眼底有着他分不清是失望还是难过的情绪,他犹豫数秒,硬着心开口:“颜隽说他把钥匙和感应卡放警卫那里,请沈小姐记得跟警卫拿取。”
她久久没出声,稍后才启唇:“好。”
“你……”她太冷静,这刻他开始怀疑他推测她与颜隽间有什么的想法,
谤本是他一厢情愿。
沈观淡淡地笑开:“你可以下班了。”
“啊?”
“我妈打电话给我,说邹宜平被列杀人罪被告,法官裁定收押禁见。”她顿了顿,平声宣布:“所以你任务结束了。”
所以那满涨的、难宣于口的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