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明夜本是极少坐马车的。
此时,山间崎岖的民道上,浩荡行来一支车队,车队还没走近,就能闻见各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自车队的方向扩散开来。
走在最前的马车上,高高插着支绣着蓝色“鸠”字的旗子,但凡见过这面旗的人都知道,这是鸠家“春回药堂”运送草药的车队来了,而没见过这面旗的人,多少也听说过这面旗所代表的意义。
要是真连听都没听过,那除非他不是生活在中原了。
鸠家连着两代人都是朝中的御医,贵妃娘娘们就不用说了,就是太后也曾夸奖过鸠家人医术高超,名副其实的“妙手回春”。
在鸠家第二任御医告老还乡后,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御医中还要补上一个姓“鸠”的,但这次却没有,取代的是因太后的那句夸奖,京城中多了间“春回药堂”。
鸠家常年在朝中为医的声誉,加上这“春回”典故,药堂开张那天,门坎就差点叫人踏破了,而时间长了,人们更是发现这“春回药堂”不是只叫好听的而已,其中卖的草药货真价实、价钱公道,药堂的医生还会固定时间为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义诊,更可贵的是鸠家的理念是对待百姓和对待达官都一视同仁,因为只有人命是真正不分贵贱的,鉴于鸠家在朝中有一定根基,那些大户人家也不敢上门找麻烦,有病有痛也只能乖乖到药堂排队。
久而久之,“春回药堂”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不只限于京城,生意也渐渐转由第三代负责,可药堂的理念始终没变,寻医看病就找门前挂着“鸠”字旗的“春回药堂”,已经是百姓间的常识了。
此时山间行进的这支车队,一看就是往京城方向运送药材的鸠家队伍,前几辆车内放的都是各种打东北运进的草药山蔘,只有最后的那辆马车,车夫时不时就要回头对车内说些什么,可见这辆车里有坐人。
“明夜少爷,翻过这座山再走半天,就到京城的地界了,您再忍忍,这山路颠簸咱们尽量慢点走,走稳些!”
车夫老李的声音穿透车帘,引得车内人又是一个叹气。
铺满了柔软毛毯的马车内一扫车外的微寒,事实上可能是“扫”得有点太过头了,车内男子一条腿,搭在坐椅上斜倚着车壁,好方便他时不时掀开车侧的小帘透气。
他热啊!
鸠明夜被这窄小憋闷的马车,搞得心神不宁,他很少坐马车,这次完全是被那些同路的下人逼到没办法,才弃马坐车。
看看自己搭在椅上的那条伤腿,他又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大意。
现任“春回药堂”的主事人是他的堂弟,鸠白秀,而他这个身为兄长的,从来没帮家族生意做过什么贡献,从小就被长辈们形容成“野人”,能在宅内见到他的人就已经算不易了,怎么可能还定得下心来看什么医书。
好在鸠家的育人理念是自由发展,倒也没人管他念他。
三年前他随商将军上战场,好歹立了战功也算没给鸠家人丢脸,可他在战场上两年都相安无事,怎么这次回来难得享受安逸,想说也帮家里做点好事,帮忙运个草药而已,竟然误中了山里打小动物的陷阱,让铁夹给夹了腿!
丢人啊!
面对压在边关数十万的敌军,他游刃有余,倒是被山中一支猎狐狸的夹子搞得走路一瘸一拐,他真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些随行的下人,一个个全都大惊小怪的,怕人家不知道他们主子被当狐狸夹了似的,张罗马车又张罗大夫,搞得兴师动众好像他已经生命垂危,教他想拒绝都没机会。
这点小小的皮肉伤,放着不管也会好的呀!
来帮忙的人反成了需要照顾的人,鸠明夜想着回到京城后,八成要被人围起来嘲笑个够,郁闷的心情堪比这马车中停滞的空气还要沉重。
鸠明夜想着就又要叹气了,不知第几次地掀开帘子透气,就在帘子掀起的瞬间,好像山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刺了他的眼。
他掀帘的手保持着那个动作,多年沙场的经验,让他顿时提高警觉,可那个闪光又瞬间消失了,山间一片宁静,静得出奇。
不会吧?
鸠明夜想着最近自己真的没做什么亏心事,不会这么惨,倒霉事要接连找上他吧?
“老李,咱们运货一直是走这条路吗?”他提高音量,好让外面听见。
“是啊!走了有五六年了!明夜少爷这是第一次跟着运货,觉得无聊吗?”老李在外面应着,“不过都是些荒山野草罢了,明夜少爷要是看得腻了,就睡会儿,或者老李给少爷唱歌解闷?”
“我是觉得这荒山野岭的,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咱们这么大的队伍、这么多的人,却连把象样的刀都没有,真遇上什么事,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少爷您指杀人掳货?”老李说着,竟大笑了起来,“您这是多虑了!人家运货都要请镖师护航,唯独咱们鸠家的货,不用带人,不用带刀,只要一面旗子就够了!”
“怎么,鸠家的名号就这么管用?”鸠明夜失笑,他一个姓鸠的都没老李那份自信。
“当然!谁不知道鸠家是干什么的!要说咱们做的是行医救人的买卖,从没愧对过谁,要是抢咱们的货、伤咱们的人,除非他的心是黑的,除非他做好了被天下人仇视的准备,其次说来,就是王爷病了遣人来咱们药堂,那也得排队,连王爷都要给咱们几分面子,道上混的那些猫猫狗狗又能有多大的势力,王爷都要卖面子的人,他敢抢?”
“就是说于情于理,除非天王老子或者脑子不正常的人来抢货,不然咱们的队伍是肯定安全的啰?”
“明夜少爷,您这话说的怎么这么怪啊?不过确实是这个理儿!所以说您就放宽心吧,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
“唉!”
“您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
“何止是伤口疼啊,本少爷现在是腿疼、腰疼、脖子疼,头更是疼得受不了了!”
老李显然被吓住,急切地想问他是不是快死了,但他的话没时间问出口。
鸠明夜只感觉车身一个猛晃,停在了原地,随之,前面的队伍也是一连串骡马急停时的嘶叫声,和车夫的吆喝声,而听到最多的则是夹杂在其中,另一批马队疾奔而来的蹄声,和骑在马上的人发出的威喝。
内容是十分老套的,“全部人把嘴闭上,保持安静不许动!”
他似乎是听到外面老李低声在骂娘,他可能以为是自己乌鸦嘴,招来了这些人呢。
鸠明夜将帘子挑开一个小缝,只这会的工夫,从山上冲下十几匹马,已经把他们这支队伍包围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期间对方即没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显然对这座山的地貌十分了解,对打劫这件事也已经是驾轻就熟,从刚才那个闪光来看,他们是一早就埋伏在山上,可见是有预谋的。
按照老李“鸠家的旗子比辟邪符还管用”的说法,对方看到是他们的旗,还毫不犹豫地冲了下来,看来人家埋伏在这,等的就是他们了。
对方不是胡乱下手,而是有针对而来,这就不是轻易就能了结。
一会,一匹马来到了他所在的马车近前,老李似乎是被拉走了。
“车里的人出来!”
这是在叫他了,鸠明夜模来模去,自己身上只有一把打仗时,从敌人将领那缴获的匕首,虽然削铁如泥,毕竟长度不够,不晓得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他一挑车帘,一把长刀正对着他的胸口,刀的那边连接着彪形大汉的手臂,那手臂啊,跟他小腿一样粗。
“磨蹭什么呢!警告你不许耍什么花招!”那大汉语气很是不善。
一旁老李一见,吓得本来已经白透的脸又多了几分紫,忙说:“刀下留情啊!这可是我家少爷,他脚上有伤!”
对方粗眉一挑,别有用意地仔细将他瞧了一遍,“你就是鸠家少爷?”
鸠明夜感叹老李的嘴真是快,面上却没有多大变化,故意将脚上的伤演得又严重几分,蹒跚地下了车子,“如您所见,不知大侠贵姓高名?”
谁知那人看了他一眼后却不再理他,反跟近处的一个年轻人喊道:“告诉头儿,鸠家少爷找到了!”
那人点了下头,也是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瞧了瞧他,急忙忙地跑掉了。
怪了,真是怪了!鸠明夜大风大浪都见过,此时自然不至于太紧张,马上就察觉了这事有点蹊跷,他们不问他货有多少,也不威胁要剁了他、剐了他,只是知道他的身分,就一副达到最终目的的样子。
可这些人,他不认得啊,难道是他和那大汉口中的“头儿”有什么恩怨?其实刚开始,他以为这大汉就是这帮人的头儿呢,没想到还另有其人!
不知道能令这帮彪形大汉这样信服的人,是什么可怕的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