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说法,让他扬起嘴角。
“主观?不是客观吗?”
“这世界上没有人拥有足够的客观来看待一件事,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来看事情的。”说着,她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人们真的拥有足够的客观,说不定就能消灭战争,不过这就是人类,我们很愚蠢,还不够聪明,所以总是靠暴力、斗争来解决问题,然后才能从痛苦之中学到教训。”
“我以为几千年来,我们经历过够多的战争了。”
“还不够。”她抱着书,抓着手帕,在寒风中耸了耸肩。“不过将来或许有一天可以。”
“你怎能确定?”他在一栋大楼旁边的门边停下,发现她继续往前走,忙笑着伸手拉住她,“嘿,入口在这里。”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停在入口处东张西望,着恼的说:“这是入口?!我刚经过超级多次的!这电车的入口也太不明显了!”
“丸之内线是日本第一条地下铁,它有点年纪了,小是正常的,我以为你对老古董都很有兴趣。”
“你喜欢女人,不表示你对三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会感兴趣!”她头也不回的说。
说得好。
他双眼一亮,同意她的说法,一边跟在她身后走进地下道。
看着前面那摇摇晃晃下楼梯的雪梅娘,想起她的手脚可以多笨拙,有那么一秒,他真的觉得她会像颗球一样一路滚下楼梯。
脑海中的画面让他忍不住又想笑,他努力忍住了,可当她来到入口要刷卡时,她忘了先把那庞大的羽绒外套月兑下,他一时也没想到,就从隔壁的入口一路走了进去,却听到她发出惊慌的声音。
“啊……喂……嘿……那个谁——”
他一怔,回头一看,只见她整个人卡在剪票出入口狭窄的通道上,她的外套加上斜背包,让她体积太过庞大,如果她长得高一点,或许就不会卡住,偏偏她真的不够高。
那女人卡在那里,一脸惊慌的模样实在太好笑了,这次他真的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还是很好心的放下手中提袋,回头伸手将她从剪票口拔出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她面红耳赤的说着。
“你应该要谢谢我的帮忙。”他把她放到地上。
“谢谢你的帮忙。”她红着脸说,一边拉下大白的拉链,月兑下外套,一边强调:“但这一点也不好笑!”
“你错了……这真的很好笑……你应该看看你卡在那里子……”他边说边笑:“你事后回想就会觉得好笑了,你到底从哪弄来这件外套?”
“这是我外婆送我的!气象说东京可能会下雪!我只是希望能穿暖一点!我不喜欢感冒!”她抓着那蓬到不行,比她整个人大上一倍的大白外套,恼羞成怒的对他低吼,快步经过他身边。
他弯腰抓起刚刚放在地上的纸袋,几个大步就和她再次平行。
她来到月台边排队,他在她身后站定,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她气呼呼的,小脸依然绯红,露出来的黑发东翘西翘的一点也不规矩,乱得超级可爱。
他知道她不想和他说话,她是个聪明人,她很清楚该如何明哲保身,所以才会一直强调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上回她也立刻就接受了他的建议,火速离开了巴格达,跑得比被狮子狩猎的兔子还快。
正常人都不会想要和炸弹和恐怖分子有所瓜葛,而他就是和这两者有关系,因为如此,她才不问他的姓名,不问他的职业,或他正在做什么事情。
他低头看着她头顶上的发旋,笑问。
“你刚说,或许将来有一天,人类可以从历史中学到教训,不再制造战争。你怎能确定?就像你说的,我们人类很愚蠢。”
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他可以看见她把身体重心移到左脚,再把重心移到右脚,然后又换到左脚去,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他知道她忍不住的,他太了解像她这样的学者有多喜欢高谈阔论。
三十秒后,她如他所料的放弃抵抗回答,不甘愿的开口。
“我并不确定,我只是怀抱希望,不过谁知道呢?一百年前我们还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搞得世界上超过一半以上的地方都民不聊生,现在地球上虽然还是有区域性战争,但网路这么发达,资讯快速流通,当残酷战争的画面不断播放时,在将心比心的情况下,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可以从历史中学到教训。”
“或者人们也会因为看了太多残酷的画面而就此麻痹。”
他听见自己月兑口吐出这句话,几乎在瞬间,他就知道他不该这么说,但来不及了,他看见她的肩膀因为这句话挺了起来,变得僵硬。
电车在这时来了,人们依序上车,她也走了上去,他跟在她身后,车上人很多,她被迫站在门口,因为太矮,只能抓着车门边的金属杆。
因为身高够高,他没抓吊环,只是将装着大白兔的提袋放在脚边,一手直接抓着接近车顶的横杆,一手越过她的肩头,抓着和她同一根的金属杆,护卫着比他娇小许多的女人。
电车开动起来,车厢里人很多,但大部分人都很安静,偶有谈话,也都十分小声细碎。
她抓抱着那件外套,看着外面飞逝的黑暗。
电车隆隆的开动着,他以为她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却听到她的声音。
“所以,你麻痹了吗?”
他一怔,看见她透过车窗的倒影,直视着他的眼。
一瞬间,胸口像是被堵了什么。
然后,他看见她掉转视线,直接转过头来看他,不由自主的,他低垂眼帘,看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你麻痹了吗?”
她仰望着他,用那双有如明镜的黑阵直视着他,张嘴重复同一个问题。这一秒,眼前的女人,彷佛穿透了重重的防卫,直接看进了他的心。
始终残留在唇边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消逝。
电车隆隆的继续前行,他不自觉握紧了横杆,紧抿着唇,却无法把自己从和她的对视中挪移开来。
她执着的看着他,也没有挪开视线。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我不知道。”
电车开始减速,跟着停了下来。
浅草站到了。
他松开横杆,抓起提袋,跟着人群下车,大步转身走开,可走没几步,却听见她的叫唤。
“喂!”
他停下脚步,回头只见她怀抱着大白和那本旅游书,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她迟疑了一下,他可以看见,甚至感觉到她的退缩与迟疑。
然后,她张开嘴,扬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一时间,有些怔忡。
但那女人深吸口气,一副要准备去打怪的模样,挺起肩膀走上前来,来到他面前,对着他挑眉。
“怎么,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着他说:“还是如果你告诉我,就必须把我杀掉?”
笑容,不由自主的再次浮现嘴角。
“耿念棠。”他看着她,用中文告诉她,他的名字:“耿直的耿,怀念的念,海棠的棠。”
她站在人群之中,仰望着他。
“魏小满。”女人睁着乌溜溜的小眼,收紧双臂,直视着他,道:“魏晋南北朝的魏,很小的小,满意的满。”
他知道,他也晓得她清楚他知道。
他扒过她的钱包与证件,证件上面有她的中文姓名。
嘴边的笑,更开,上眼。
她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像番茄一样。
“谢谢你陪我到这里。”她满脸通红的瞪着他,道:“我得走了,不然又要迟到了。”
她说着,试图匆匆转身快步走开,却差点撞到另一个人,为了闪避,她往左边退,右脚却拐到了自己的左脚——
他在她摔倒之前再次抓住了她,顺便接住从她怀中飞出来的非洲游记,他能看见她尴尬羞窘得连耳朵都红了。
“你知道——”
“别说!”
“OK。”他答应着,却忍不住笑。
她让自己站好,在听到他的笑声时,又羞又气的红着脸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是的,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他点头同意,然后停顿了一秒,终于还是笑着月兑口吐出一句:“但我真的没见过好手好脚还会在平地上跌倒的人。”
“嘲笑别人的缺点很可恶。”她气都都的转身走开。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可恶。”他大步跟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气恼的说:“你刚不是要从另一边出去吗?”
“说真的?”他笑咪咪的说。
“不,我希望你说假的。”她没好气的说着反话,快步上楼。
“我怕你摔下楼梯、滚下月台,造成更多的交通意外。”
这回答让她回头瞪他一眼,他回以一记无辜爽朗好男孩的笑容。
她如他所料的又红了脸,飞快把头转回去,卯起来专心爬她的楼梯,刷她的票卡走出去,这一次她没有卡在票口,她过了票口才把那件大白外套穿上,让她瞬间又变成了一颗白白胖胖的雪梅娘。
当她顺利来到地下道门口,寒风忽地刮来,让她瑟缩了一下。
天黑之后,温度降得更低,冷到她穿着大白还是忍不住打颤,恨不得将脖子连脑袋全都缩进大白里。
她冷得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他没有想,放下手中提袋,顺手把游记也搁了进去,习惯性的拆下自己的围巾,裹到她脖子上。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他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
“你做什么?”她一脸错愕。
“脖子围起来之后,风不会灌进去,才不会感冒。”他把围巾在她脖子上打个结,笑着说:“我妈说的。”
她傻眼看着他。
“好了,你不是有约,还不快去?”
说着,他拉起她身后的帽兜,替她戴好。
她红着脸,张开嘴,又闭起来,挣扎了两秒,然后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这一回,她没有撞到任何人。
那天晚上,当他回到饭店,月兑下外套时,才发现那本非洲游记在他装大白兔的提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