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愕然,察觉到他始终盯着她,映着昏黄摇曳的火焰,眸光幽暗不明。
“你不走,真要朕立刻用刑吗?”他似乎没听见她最后的坦白,语气显得十分冰漠不耐。“哼,碍眼的家伙,快滚。”
她紧紧咬唇不让泪流下,想保持若无其事,不敢让他发现她刚说了什么。他若听见了,大概又会拿来嘲笑讥讽而已。她不能再贪心了。
忍着心疼,她回过身让人拖着又走了几阶,随即突然站定,再悄悄低头,偷觑他一眼,他仍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凝看着台阶的方向……凝看着她。
她红肿未退的美眸不解地眨了眨。杭煜还留下来做什么?他若真这么气恨她,为什么宁可看着她,也不肯背过身不看呢?他大可迳自先走一步扔下她呀——
一项可怕的事实蓦然穿过她脑海,娇躯不自觉打颤,脚步当场凝结。
他没受伤的话……为什么始终正面对着她……还、还藏着他的手呢?他额际、颈项间的水珠不断冒出,并不是因为刑房里炭火烧得太热,却是、却是——
“杭煜!”她甩开士兵,转身想看清,却没能站稳,从石梯上滚落下来。
“唯音!”他吓了一跳,忘了一切,只顾着冲上前,将她稳稳接下,冲力所及,让他也跟着被她撞倒跌坐到地上。
“唔!”他伸出双手紧紧护住她,但右手一碰到她的身子时,却不自觉痛喊出声,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表情狰狞,眉眼痛苦难忍地纠结成一团。
“来人!都杵着做什么!快传大夫!王上受了伤!”她噙着泪水,厉声下令,指挥着士兵,强势得让人无法反抗。“还不快把角落那边的冷水提过来!”
“不关你的事。”他左手使劲猛然推开她。“来人!带王妃回去,在朕下令处刑之前,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别让朕、别让朕看到你那张烦人的脸!”
“我不要!”她手忙脚乱地使出全身之力扯过他臂膀,压着他右手就往冷水里浸着,“你明明……明明就受了伤的,是我不好……我会走、我会走,最后一次,我不会惹你心烦,只要一等大夫来医你的伤,我立刻就走……”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错,竟然怀疑他。杭煜城府之深,超乎她想像;可是这一次,她能看见了,她看清楚他的心意了。她今生已被他牢牢抓住,再无法逃月兑了。
“不准哭!我说过不关你的事了。不准哭!我不准你哭!”杭煜气恼地制住她动作,单手将她搂进怀中。“你——该死!”
她双手抡拳,不住捶着他,不服气自己怎么又让他施计骗了过去。
“我知道你要我,你还要我的!王上果然会作戏……明明就只是为了不让我哭、不让我担心,才使坏要赶我走。为什么……还要这么傻呢,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小手失了力气,只能揪紧他衣裳颤抖不停。
杭煜一定发现她不敢承认其实她心里有他,才会用这样的手段逼出她的心意。
他也一定还喜欢她,才又狠心故作冷漠推开她,要她可以放心断情离去。他最后终究是……舍不得她痛到底。所以就算她不说,他也会护着她;知道她会为他心疼,所以最后……他不要她再疼下去。
他让她以为两人间再无情分,再不会牵挂他。
其实他一直一直都说着不是吗?他不想见到她哭。这才是真相。
杭煜抬起左手,几度将手举起想搁在她肩上,却又握拳放下,最后黯然说道:
“……原因,你会猜不出来吗?我以为最懂我心思的……不是、不是我的唯音吗?就差那么几步路,你往前走完不就好了?你实在不该回头,不该再打乱朕的心思……不该察觉一切,不该毁了朕的苦心。”
他挣扎着,几度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别开眼,试着不看她才能说话:“这几天,我等着你醒,初次尝到了害怕这滋味,怕你不肯醒。我这才明白,我宁愿让你逃走,也不想见你就这么死去。可每每想起你的一切作为,想着你那
一夜对我有多狠心,我就好恨,恨不得教你也尝尝和我一样的痛,但……”
她摇着头,双臂揽上他颈项,泣不成声。“杭煜,是我对不起你……”
他低头枕上她脸颊,感觉她那热暖的泪水为他落下,他心疼地轻诉:
“你猜猜,是被所爱的人伤了较疼,还是……不得不伤害心爱的人较疼?唯音,你不该为我哭的。不露出破绽,你就能守着你的秘密到底——那一夜,山洞之中,你不是早已决定,无论多痛,你都打算走完大齐皇子这条路吗?”
她娇躯一震,而后搂他搂得更紧。杭煜真的知道!什么都知道!她瞒不过他。
“……你怎么可能识破?”
“那晚,我下令让士兵们退下山;地动之后,我赶回了山洞中,亲眼见到尽头的秘道入口确实塌陷,岩洞中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没带你回来,我气恨难消。”
“那时我已不在里头了,你怎么可能找得到。结果,不论多恨多气,你还是要回头救我?”这辈子,她为他的死心眼伤痛落泪,只怕难以停止了。
他手指着远处墙下的手绢布包。“没留下的不是你,是应该留在那里的……没人要的对玉。我知道,是你带走了。即使弄伤了手,碎得不成形,你还是带走了。那表示,你对我该是有几分情意的,只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直要逼我恨你。”
他怜惜地靠着她,感受娇小人儿就在他怀中,他揉着她的发,合上了眼。
“直到兰祈点出你就是重华王本人,我才恍然大悟你藏着多少心思。所以我决定成全你——你要守着大齐与我为敌,我也成全你。我只是不甘心、怎样都不甘心,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就不肯为我找到一条路,让我牵着你,一起走下去。”
“是我负了你,杭煜,是我对不起你,我承认、我都承认……”感觉发际似乎被滴落的热暖水意沾湿,她缓缓抬起头,看着眼中同样热泪决堤的他。
杭煜苦温地扯下她小手,不舍地握着她指掌,偎上自己的脸颊。
“你该承认的不是这些,你该承认的,是你方才不敢出声的……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让我能甘心,让我……这次可以甘愿成全你。”
她微怔,而后摇头,再摇头,哭得几乎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楚了。
“杭煜,不会实现的,你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怎么喜欢也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就别让我奢求太多,别逼我说出口……”
他握紧她的手几乎颤抖,含星的眼瞳中独映她的身影,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
“我喜欢你,不管你伤了我多少次,不管你让我多恨多痛,我的心意都不改变。就算你抛不开守护大齐的责任也没关系,只请你……给我这个希望,让我能等下去,等到你……愿意走向我。”托起她娇颜,他不舍地吻去她狂坠的泪珠。
“今夜,踏出此地后,咱们从此是敌人。我再说一次,这次你不准忘记,要牢牢刻进心底——我,东丘杭煜,今生今世,唯一想娶的妻子,只有大齐伏云卿一人。等到这场讨伐战事结束后,等你尽完所有职责后,你可愿意答应——”
没等他说完话,她早已痛哭扑进他怀里。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那时候,我会为你刺上凤凰图,不管多疼,我谁都不让,我要成为你唯一的妻子,生养你的孩子,你有任何想望——我全都答应!”
泪如潮水,汹涌奔流。她多渴望能这样抱着他一辈子,再不管其它。
他俯身吻住她,自眉眼到粉颊,最终落定樱唇上,纠缠一次又一次。
她迎上他,再也不逃避,沉浸在那深浓醉人的火热之中,回应得激狂忘我,就连置身何处也再不在乎。
他沉重低语在她耳边回荡:“对不起,为了曾经受苦的大齐百姓,为了今后天下和平,就算王妹能死而复生,我也不会就此停战。对不起……”
她一遍遍地轻轻摇头,热切地搂得更紧。“我明白,我都明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固执,我不许战火延烧下去,我非得挡下你不可,是我对不起你……”
她仰起脸狂乱地吮吻着他,就算气息已尽,她也不愿停下片刻。
“答应我,杭煜,不准死!请你承诺,你会活下去,带我一起回东丘,君无戏言,我们就此约定了!”
“嗯,约定了,谁都不准死。我们……约定好了。”他深深紧拥终于得到的她的心,欣喜若狂的泪水无声溢出紧闭的双眼,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吻着那渴望多时的柔软唇瓣,他尝到的甜美滋味,却愈来愈苦涩,愈来愈心酸……伏云卿知道,他在等她过去的那条路,没有半点光,任她再怎么努力睁开眼睛,只剩泉涌泪珠遮蔽了她眼前一切,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可就算再黑再暗,她也想走向他,不愿让他再多等。
只是个空想,只是场幻梦,但在这一刻,他们确确实实共有了一个梦。若能沉溺梦中,就此不再醒……
这一夜,残月让浓厚的层层乌云给盖得密密实实,不透一丝微光。
每逢中夜,王妃房里总会点上的宁神香,才没过多久,香炉中飘出的香气却突然变得淡薄。除了王妃与侍女之外不该再有其他人的房间,却传出压低的男声。
“……十四弟,你听见了吗?我将宁神香的药材掉了包,你应该不会再觉得想昏睡了。外头阴冷湿重,过不了多久应该会降雪掩盖足迹,这时机再好不过。该走了。”
“……十一哥。”伏云卿迷糊间睁开了朦胧睡眼,稍稍清醒后才任着伏向阳扶她起身下榻,换上哥哥预先准备好的朴素衣裙与厚实暖裘。
这几日她才听说城中大半秘道都让杭煜找了出来封死,她要离开,也只能等着十一哥安排妥当。往门外探头轻唤等候的哥哥,只瞧见两名侍女昏在门边。
“别担心,她们让我点了穴,会睡上一时半刻,但,没事的。”
伏向阳回到她房里,四处查看了一会儿,似乎想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你若仍有留恋就快说,否则一旦踏出此地,便不能回头了。”
伏云卿凝视布置依旧喜气红艳的房间,垂下眼帘。“不了。咱们快走吧。”
她小心地跟着伏向阳,避开巡逻的士兵,穿过重重长廊。
牵着马,来到城门,她扯落面纱,俏颜压得极低,紧紧尾随哥哥后头。
守城的士兵们唤住了他。“路大夫,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城采药?”
“不不不,其实再过不久便鸡鸣天亮了,应该说是我赶了大早要出城才对。”
路清微微颔首,递过通关腰牌,怡然一笑,随口聊了起来:“谁让我太心急,找了好些时日,总算找到了中意的姑娘,急着想将她带回家乡见见双亲呢。”
“啊……就是王上承诺过要让大夫带走的姑娘?”王上允了路大夫丰厚赏赐的事,大伙都有耳闻。士兵们打量了下伏云卿,“她没蒙面纱,不是大齐人?”
“她是东丘人,是王妃娘娘新添的随侍丫头之一,或许几位也见过的。”
伏云卿顺着哥哥的话向士兵们浅浅一笑。不少士兵让那绝艳的笑容给勾走了魂,久久不能语,最后便有些晕然地开了一旁的小门放任他们离去。
快马往北疾驰,赶了一小段路,直到伏云卿脸色苍白、气息大乱,伏向阳才拣了一个不会让城墙了望塔看见的路边,让她歇在覆满白霜的枯树底下。
他拉过伏云卿手腕诊脉,薄唇紧抿,须臾,他看着眼神黯淡的妹子开了口。
“你其实不想走吧?到现在,我仍然不懂杭煜对你的打算。这几日,他把你软禁在房里,不让你离开,可吃穿用度,却给你城中最好的。但,他始终不搭理你。”
伏云卿心上一拧,侧过脸,避开哥哥的探询,努力回答得若无其事。
“我们注定是敌人,还要多说什么?”依照约定,他认真以她为敌,既是敌人,就不能让大齐的重华王回到大齐,毕竟她脑袋里的东西不少。他不曾小看她。
那夜之后,她听说他手伤并无大碍,虽会留下难看疤痕,但只需休养上一段时日便能自在动作,她才勉强安心。
这些日子以来,杭煜与她离得老远,不再交谈,不再照面;但她很清楚,他每日带兵出城操练时,一定会恰巧从她窗台能看得清楚的城门经过。
她也清楚,他总会抬起头,朝城墙上她房间的位置多望一眼,随即快步离去。她太清楚一切,因为她也总是特意起了个大早,瞒着罗嗦的丫头们,不顾寒凉地躲在窗前,静静等待那仅只一瞬间的交会。即使他不笑不语,她也知道他的主意。
他还活着。他没有事。他很好。别为他担心。
才想起他,不争气的泪水又要坠下,她急急举起衣袖往脸颊抹过。
伏向阳笑笑,负手站起身,叹了口气。“是敌人啊……还好你这么认为呢。十一哥差点以为这次恐怕得用硬绑的才能带你走了。你没有留恋自然最好。”
伏云卿眉头轻拧,不知为何总觉得哥哥话中有话。“十一哥,这是指……”
“毕竟,每天过了中夜,杭煜会等你熟睡之后,才悄悄潜进房探看你,在床沿发怔待到鸡鸣前才肯离开,害十一哥始终找不到妥当时机救你,延宕至今。”她美眸缓缓睁圆。“每、每夜吗?”她受药力影响睡得深沉,没能知道这些。事到如今,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陪伴她身边?她又开始忍不住心疼他太傻。
“是,每夜。”伏向阳点着头,默默将妹子脸上一切细微神情收进眼底。
“那今夜也应该会——”她忍住泪,陡然站起身。“那他一定马上就会追来的!”匆忙牵起缰绳,才想翻身上马,却冷不防强烈晕眩袭来。
伏向阳抢先一步撑住她虚软身子,沉沉安抚:“不用心急,他追不上的。”
“十一哥你不明白他快骑神速——”猛然住口,她娇躯一僵,开始发颤。哥哥待在安阳多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已经……布下陷阱了吗?”
“没错。我在你房里留下了几处血迹。他若当真对你有意,瞧见了便会乱了方寸。”伏向阳不疾不徐的沉稳回应,几乎要逼疯了心急的伏云卿。
“城北的出人大门是吊门,他要领军快马追击过来,一定会先让人开启大门,但当吊门升到最高点,会牵动我先前埋设的轰天雷,炸断支撑绳索,让千斤木门瞬间砸下……那么底下的人……也就永远追不上来了——”
话还没说完,她听见南边陡然传来一阵惊天巨响,就连此地相隔已有段距离,她都还能感到脚底下余波震动不已。她魂不附体、步履踉跄地跌坐地面。
脑中一片死寂。她无法呼吸,只觉得整个人不断往黑暗里坠落,她想叫喊,身子却早僵住,动弹不得;她想哭泣,却没力气出声。
她伸手缓缓压上胸前,彷佛那里没有了心,她听不见跳动的声音,像是早已让人千刀万剐,碎成血末,痛到……已然麻木。
“十一哥……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对杭煜做了什么?”
他那么喜欢她,成全她所有心愿,而她什么都不曾给过他。她逼他放弃她,狠心要他与她为敌,不停歇地折磨他,她唯一给他的,只有一个不会实现的承诺!那个承诺甚至是为了她自己贪图作个美梦才许下的,不光是为了他!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给过他,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她从来不肯呢?
明明知道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为什么她不多对他笑、对他温柔一些?甚至从不需要刻意讨好,只要她肯柔顺点偎着他臂膀,专注地看他一眼,就能让他十分开心了,为何她会绝情得连一点点美好回忆都不肯给?
除了永无止尽的心痛,她什么都没给他!
是为了保护她的家乡、为了家国天下?她连自己最喜欢的杭煜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天下!没有了他、没有了他,她以为自己一个人还能走得下去吗?
“我……要回去。”她的身子彷佛不是自己的,怎么样都无法停下颤抖低泣、泪流满面,她往前爬了几步,撑着抓起缰绳站直,试着踩了几次,还是蹬不上马。
“十一哥……帮我,送我回安阳……”她气若游丝,连话也难说得完整。“他答应过我,他不会死……他一定……在等我……他会再次迎娶我……”
伏向阳压下她的手,制止她动作,厉声喝道:
“回去?!你疯了吗?!现在安阳城一片混乱,你一回去,必定被当成谋害杭煜的凶手。别忘了你得跟我走,辅政四王必须齐聚,决定大齐的将来!”
“十一哥,大齐……从来不需要重华王伏云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杭煜他只要我,不是别人,是我。”她满怀歉意地泣声不止:“原谅我……假若杭煜已死,东丘军就仅是一盘散沙,不会再进军,这战事会停的。哥哥们就可以尽避放手去教卽王上了对不起,十一哥,我不跟你走了。”
“你若选择了他,今后便不许你踏进大齐。何况就算你回头,怕也只能见到他的尸首,这样你也愿意?”伏向阳放开了对她的捉握,走回自己坐骑旁,突地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往南方,从马鞍后的袋子中取出了弓箭迎向她。
“即便不在人世,杭煜也一定在等我……十一哥,最后一次帮我,送我去他身边吧。”她看着伏向阳张弓搭箭,她缓缓闭上眼睛,含泪苦温地笑了:
“我怎么没早一些想通呢。六哥已经与王上划清界限,准备起事;七哥让王
上害得极惨,想来会与六哥同声一气;杭煜若要攻进京,反而能帮他们一把。他答应过我,不伤无辜,我怎么还偏要顽固地拿杭煜当敌人呢?为何不替他与哥哥们谈和,不去哀求哥哥们与他从长计议呢?真正的敌人,应是九王兄啊!”
伏向阳将弓箭拉得极满。“多说无用。我只问你一事,十四弟……你决定要反九王,究竟是于公于私?”
“都有。”她轻轻摇首,坦白道:“不过此刻,私心较多。动手,十一哥。”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他居然让眼里从来只有大齐的重华王起了私心……杭煜,该死!”伏向阳瞄准目标,猛然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