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方柏珍和成勋奇其实没聊太久,因为吃完消夜后成勋奇就将她送回家了,说是让她好好睡觉。
棒天早上六点,他打电话叫她起床,骑了摩托车载她去吃早餐。
然后,一次、二次、三四五次……只要她没值夜班,每天都有他接送去吃早餐。早餐吃得好,她的精气神怎么可能不好。
而且,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她告诉他,遇过一个刚移植肾脏的单身男子在病房中被恶梦惊醒,叫着说他太太出车祸了,结果捐赠肾脏者的太太,当时正因车祸被送到急诊室……
他告诉她,曾经有位华侨客人来店里说着年少往事,提到在台湾的初恋情人,结果那个初恋情人的先生正好坐在附近,听到后来竟拳头相向……
她跟他说她开刀时曾碰到病人没消化的麻辣锅或半个月前吃的蒟篛混着血水和大便喷发的盛况,而医生就是要在那一堆腐渣里头动手术……
他跟她说,很多客人忆起亡者时,都会泣不成声,因为人生最难受的,不是再也见不到,而是遗憾……
在彼此分享的过程中,她觉得是“天有不测风云”,或者该说:“无常”。他则觉得人生“祸福相倚”,贫贱富贵者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人都会死。但不管结论是什么,他们都明白所有事物皆是一体两面的,极好与极坏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方柏珍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不曾和哪个男友聊得这么尽兴过,尽兴到她开始在两人没碰面时,也会疯狂地想起他;疯狂程度让她甚至开始庆幸她的工作太忙碌,否则老是在想他,实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忙是好事。可是,太忙,通常就表示医院病患多,例如今天急诊送来一床在械斗中受伤的患者。患者因为肝脏出血,所以他们得在血泊中动刀。手套、雨衣都阻止不了瀑布急流般的鲜血喷发,而她忘记穿雨鞋的下场就是,整条裤子染满鲜血。
这时候,方柏珍还是老话一句——如果没有爱和理想,在手术室是待不住的。光是手术台一站五、六小时的功夫,就是大考验;之前有次还碰到生理期,她吃了止痛药硬撑着帮忙开刀,连厕所都没得去,结果自己也差点血流现场。
但那次,家属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只因为病患没救活,还找了一堆理由说要把他们告到死。
事实上,她要的不是对方的感激,只是希望家属能理解,医护人员不是神,但他们会尽力;只是有时人力不敌天力,何必苦苦相逼到让医护人员都萌生退意呢?医病必系的紧绷,才是真正让大家出走的关键。
好不容易结束手术后,方柏珍走出手术室,换上一身衣服。
“方医师,有你的快递。”
方柏珍坐在休息室里,头昏眼花地抬头,只见一个护理人员拿了一个纸袋塞到她怀里。
方柏珍打开纸袋,拿出一张纸条——
随便吃也好过什么都不吃。
成勋奇的钢笔字强劲有力,却又清俊非常。
她低头倒出纸袋里的东西——黑巧克力、能量棒、小包装坚果,和一些可以放在医师袍口袋的零嘴。
她拿出一包坚果。被人照顾的感觉让她顿感元气满满,认为自己可以再为台湾医疗做出一番贡献。
吃完坚果,她的手机正巧响起。该不会是成勋奇吧?
方柏珍以为是成勋奇,于是笑着拿起手机——
打电话给我。传讯者是大飞学长。
和讯息一起传来的,还有两张照片——两张她跟涂大飞在不同时间拥抱的照片。
“这是什么?”方柏珍拨电话给学长,气到手在颤抖。
“有人寄了这个威胁我。”涂大飞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死寂如枯木。
“你为什么不去找禽始皇算帐?!”
“我连是谁寄的都不知道。”
“谁做这件事会得利?一定是禽始皇!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有这种卑鄙心思。”她握紧拳头打向额头,不许自己气到哭出来。
“我也猜是禽始皇做的,谁让我跑去跟他摊牌。但是,你叫我去哪找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万一我老婆看到了照片,她会怎么想……”涂大飞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方柏珍看着自己青筋毕露的拳头,强迫自己深呼吸。
“学长对不起,你已经够烦恼了。”她说。
“我不能再让我老婆承受第三次流产。对不起,造成你的困扰了。”涂大飞在电话那头沉声说道:“我早该听我老婆的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还连累了你……”
“千万别这么说。”
“先这样吧,我只是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我现在没力气说话了,你保重。”
电话挂断,方柏珍起身冲进距她最近的厕所。
必上厕所门,泪水啪地夺眶而出。
混蛋!她好想揍人!
已经没人要进来外科了,为什么禽始皇还要用这样的内斗来斗死大家?!走进医院大门,就算不是为了行医济世救人,至少也不该存心害人啊!
方柏珍咬着唇,哭到双肩不停地颤抖;她也想加油好好地待下去,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真的不知道……
方柏珍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都不准想,否则她会疯掉。
她拿起手机,想打电话给纪薇;但想起她正在欧洲,不知道她那边现在几点;想打给成勋奇,可他们交往也才没多久。况且,现在已经是他的开店时间了,他应该没空听她说话。换成是她在值班中,有人打电话来跟她说心事,她一定会抓狂……
所以,她用力拍打着额头,打到痛到麻木,再也哭不出来为止。
一切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方柏珍这样告诉自己,却不敢这么相信。
成勋奇开店几年的经验告诉他,生意没有最忙,只有更忙。
所以,当他知道调来“One Day”支援的调酒师JAMES车祸时,也只能叹口气,然后亲自上场。
他是酒吧老板,最应牺牲奉献的人本来就该是他。
旁人以为开酒吧,酒钱好赚,但其实并没有大家想像中的多。店内有要摊提的装潢费用,人事成本和房租都是小看不得的支出。若不是因为他有心推广调酒,想让大家知道调酒不是在一般夜店喝到的那种为了让人醉倒的麻醉酒精,他也没法子一路坚持至今。
他始终认为好的调酒师必需能带领客人慢慢对酒精产生抗体,进而成为能品酒之人。但在理想还没达成前,现实就是身为老板连喊苦都不可以,只能凡事一肩扛下。
原本想传个简讯给方柏珍,跟她说说情况,后来想想也没必要,她也是忙到天昏地暗,没必要再拿自己的事情去增加她的困扰。
成勋奇调好一杯血腥玛丽,送到老客人罗小姐面前。
“第二杯了,不接受女士第三杯点单。”
“还是你们店最好,会顾虑我们的安全。”罗小姐笑道。
“你不安全,下次怎么再来喝两杯。”成勋奇从冰箱里拿出水果切了几片,推到对方面前。“祝阁体健康。”
罗小姐咯咯笑了起来,心满意足的模样不像四十,而像十四。
“喝得还习惯吗?”成勋奇跟罗小姐带来的新客人聊天。
“我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血腥玛丽,刚才那杯也是,感觉像在喝果汁。”新客人微红着脸说道。
“调酒是为了调整酒精的烈口,让人慢慢增加对酒的接受度。喝习惯好的调酒之后,就不会再让那些化学调酒饮料戕害身体……”
成勋奇和她闲聊着,然后又接了两张调酒单,忙到没注意到门口有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方柏珍退到门外,虽然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看见了他和客人之间的相处情况。酒吧里的女客男客比例是七比三,显然女人很喜欢这里,而他是个很懂得应付女人的人。
早知道就先回家休息了。方柏珍坐在外头待客的长椅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等她神智清醒时,人都已经来到这边了。与其说她是来放松,不如说是潜意识想要有人模模她的头,跟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但,他在忙……
两个女客走出酒吧,在她对面坐下,燃起烟开始闲聊。
“……我说得没错,成勋奇很神奇吧!算你运气好,听说他最近都会在店里,他女人缘超好的……”
“听说他从没追过女朋友,每一任都被下一任抢走……行情太好……”
没追过女朋友?那成勋奇老炖东西给她,又载她去吃早餐,算不算是在追求?方柏珍低头假装滑手机,却专注听着两人的对话。
“听说他现在跟一个女医师在交往。”
“女医师喔!听起来就很强。阿不就是那个女医师把他从别的女人那边抢来的……”
方柏珍皱起眉,不悦地抿着唇。如果她真追了,她不介意别人说她主动,问题是她没有。而且她从没对外宣称过她和成勋奇在交往,有这种传言还能是谁说出去的?
成勋奇是因为没交过医师女友,而迫不及待对外宣传吗?
方柏珍抱住双臂,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叮。
今天还好吗?方柏珍拿起手机一看,看到成勋奇传来的简讯。
她看了简讯半天,然后收起手机,起身离开。
是啊,时不时传送这样的讯息,不算追,只算是寒暄。
是她笨过头,才会以为他的举动算是追求、以为一个吻就表示了在交往,成全了他得意洋洋地对外说他得手了一个女医师,或者他还会说那个女医师是自己追到店里找他……
幸好,他刚才没看到她。
方柏珍开始往前狂奔,跑到喘不过气,跑到除了气喘如牛及肚子痛之外,再没法子多想。
忙吗?
记得吃饭。
方柏珍躲在医院厕所看着成勋奇这几天传来的讯息——平均一天一则,从没催促过她回覆。
她每每看到这些简讯,都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到处宣传他们在交往;但是,这种太容易被他一句“我不知道”就回答的问题,她不想问。就像禽始皇不会承认是他寄了照片到学长手机里一样。
她走出洗手间,很快地吃完饭,然后再次回到诊间。
“方医师,有一个人在外头找你。好像是上次说要告秦主任、涂医生和你的那个病人家属罗英同。”一名护理师上前对方柏珍说道。
方柏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你小心点,记得站在服务处柜台和他说话,那里的录影机拍得最清楚。”护理师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