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金王朝,天喜二十三年,大年初一。
一早皇宫大内总管太监王秀胜带着圣旨来到墨王府,半个时辰不到就抹着脸上的汗水落荒而逃。
“陛下也是一片好意,皇叔已二十有七,我父王在您这年纪时早有四妃环绕,就是陛下自己孩子也都三个了,偏您至今还是独身一人,连个家眷也没有,您又是陛下唯一同母所生的亲弟弟,陛下长您二十岁,根本视您为子,关心您的婚事、为您指婚理所当然,您却将王公公轰走了,这不是让王公公交不了差,也让陛下难堪了?”
这说话的是齐王世子皇粤,其父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兄弟,他虽称墨王皇文诺为皇叔,但也仅小墨王四岁而已,两人说是叔侄关系,实则更像兄弟。
这回陛下为墨王指婚,心知自己这个小弟不好搞,所以让皇粤跟着王秀胜同来,想说有皇粤敲边鼓,指婚这事会顺畅些,可哪知王秀胜还是让人给不留情的踢走了。
皇粤说完这些话,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皇叔,同是皇族人,可这位皇叔却是比自己俊美许多,不仅拥有媲美女人般光滑的皮肤,那唇形鲜明,五官突出,绝对是自己见过最美丽的男人了,可惜他眼神冷峻,气质寒冽如冰,让人不得不为他的冰冷而心生畏惧。
皇文诺穿着一身精致的白长袍,颀长的身子起身,走到皇粤面前停下,炯亮的黑眸俯瞰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直让皇粤打从心底发寒,着实后悔奉皇命走这一趟,还说了方才那一段不长眼的话。
“我的话皇叔若不爱听,不如就当我没说……”望着自己头顶上那张生得俊美无俦,任谁看了都会心折的脸庞,皇粤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给闭上了,男人长这么美干什么?!害人惑心乱神的很不道德啊!
“陛下多管闲事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你也急着讨老婆?那得了,我这赐婚对象给你算了。”
皇文诺开口,声音醇厚,若用这嗓音说情话,那可会醉死一票人,可恨这声音撩人,却从不说好听的话,更不找女人调情,简直暴殄天物!皇粤在心里嘀咕。
“我说皇叔,这事您不好这么大方吧?魏丞相之女魏绾烟的外祖父乃是常州大儒岳明,岳氏家族中先不说岳老爷子多德高望重,就说近百年来出了九个状元、两个探花,魏小姐从小养在常州岳家,今年芳龄二十,虽说年纪稍稍显大,但受岳老爷子亲自教养与岳家家风薰陶,想必绝对是个品德兼具、才华洋溢的女子。
“她本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可陛下偏将人指给您,听说太子对此还颇有怨言,怪陛下偏心您,您却嫌弃这个对象不要,还要将人送给我,这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不知好歹?”这话令皇文诺俊眸冷冷眯起。
皇粤见了一窒。这个皇叔平日性子清冷,人不惹他时还算“和善”,一旦惹毛他,鬼都要怕他的,这会儿自己说错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算了。
“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
“五戒,把人给本王扔出去!”皇文诺不等他废话,已是转身道。
五戒是墨王的贴身奴才,二十来岁的小胖子,听从主子吩咐上前去,为难地朝皇粤说“奴才不敢碰世子的身子,是不是请世子自己走呢?”
皇粤青了脸,哀怨道:“五戒啊,你主子把我轰出去,陛下不怪我办事不力才怪,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
五戒同情的看着他,“世子不走,陛下定会看到您尽心办皇差,只是,奴才怕您得了陛下一声赞美,却坏了叔侄关系,更惨的是,您齐家军的粮饷可能会延个几日才能拿到了……”
皇粤一愕,虽说父王与皇叔都是陛下的兄弟,但父王与陛下毕竟不是同母所生,有份隔阂在,陛下尽避给了父王兵权,让父王率齐家军镇守边疆,却也处处掣肘,难以全然信任,才会留下他在京城当人质,让父王不得轻举妄动。
案王长年在外,每月的军饷发送至关重要,朝廷不给钱,齐家军就得喝西北风,而这负责拨钱的就是眼前的墨王了,同样是兄弟,陛下对墨王可说爱护有加,辛劳的守疆工作不会让他去,只会给他安逸又能掐着人脖子的活儿做,比较下来,自己父王可是苦命多了。
皇叔若真不拨款给齐家军,父王的大军只能啃树皮当饭吃了,说什么自己也得罪不起这个握有重权的皇叔。
他抹抹脸,马上对墨王说“我走我走,陛下那里我去请罪就是,还能因为这点事为难皇叔吗?只是皇叔能否给个话,让我回覆陛下。”
“你转告陛下,我不娶魏绾烟,让他收回圣旨。”皇文诺“发慈心”给了个话,让他交差。
他苦笑道:“好吧,那我就原话带给陛下了。”可想而知,这话说出去后,陛下会如何迁怒自己了,唉!办不成皇差,他无奈的打算走人了。
“等等。”皇文诺忽然又将人叫住。
“皇叔请吩咐。”以为他回心转意,皇粤喜出望外地忙回头。
“我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问的是这个啊……皇粤的表情马上失望的垮下。“皇叔寻找的人太过缥缈,再给我些时间吧!”
“那滚吧!”皇文诺俊容沉了沉,不悦的挥手。
皇粤脸色更苦了,赶紧滚了。
他一走,五戒胖胖的身子凑上来。“主子这还不放弃,让世子继续找?”
皇文诺皱起浓眉,“本王为何要放弃?”
“可是……”
“别说了,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本王至今未睡,今日若再有人来扰,一律轰出去,别来吵本王!”丢下这话,他转身离去。
五戒瞧着主子的背影,禁不住叹气,这么多年了,执意找一个连脸孔都记不清的人,主子这是为什么?而今还为此抗旨拒婚,这实在……唉……
魏丞相府邸,魏家小姐魏绾烟的厢房内,婢女忙着唤大小姐起床。
魏绾烟昨夜才刚由常州回到京城,依礼今早必须去向魏府身分最高的长辈魏老太太请安,可她大小姐却是百唤不醒,严重赖床,急得一干奴婢着急,因为听说老太太天不亮就醒了,就等着她去请安。老太太严厉,再不见她出现,怕是要惹出怒气来了。
“奴婢的好小姐,拜托您别睡了,快醒醒啊!”跟着她回京的贴身婢女朱宝拚命摇她。
床上的人儿终于被摇醒了,撑坐起身,望着围着自己的一干婢女。“这是天塌还是地裂了,发生啥事了?”
女子面貌精致,肤如凝脂,每每一出现便吸足众人目光,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这一张口竟让人有头顶打雷之感,不是说魏家小姐自小寄养常州岳家,教养严谨,气质出众,怎生说的话没啥大家闺秀的范儿?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雷打得有点焦头了。
“小姐,这个……咱们回京了,在自家府上呢,您……清醒清醒,说话用词……斟酌点。”朱宝扯扯主子的袖子提醒。
床上的女子这才瞄瞄自己所在的地方,彷佛才想起自己回京城了,不是在常州外公家了,外公疼她,任由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这里没外公罩着,哪能再这么随兴懒散。
她得了朱宝的提醒,顺了顺乱发,正了正神色道:“我意思是,咱们魏府的人毛毛躁躁,没个大官人家的样子,有什么事非得要急着摇醒我不可?”
暗怨魏府就是规矩多,若是可以自己情愿待在常州,每天无人管束、吃香喝辣,日子自由自在,无奈皇帝一道指婚圣旨落下,她被迫非回来不可了,记得她要回来时,外公可是万般不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交代,让她回京后要注意教养,别让人说他教导无方,可这会儿自己差点就忘了外公的教诲,露出平日粗枝大叶的本性。
家瞧她板正脸色,马上唯唯诺诺的道:“小姐说的是,奴婢们无礼了,还请小姐原谅,可奴婢们也只是担心老太太等不到人生气了。”
一提到老太太,她背脊凉了。“都什么时辰了?怎么现在才叫我起床!”她瞬间慌乱起来。
“小姐这还想怪谁?咱们都喊您一个时辰了,要不是奴婢最后那使劲一摇,您还在梦中划水呢!”朱宝不满的道。
魏绾烟尴尬了。“知道了、知道了,别罗嗦了,快帮我梳妆,再迟老太婆会宰了我……呃,去迟了对祖母失礼,她老人家会不悦的。”
她冲口而出“老太婆”三个字后,瞧见众人瞠目结舌的样子,立即抹把脸将话圆了回来,一旁的朱宝则已经冷汗直冒了,索性扶主子赶紧下床梳妆更衣,少说少错。
匆匆梳洗过后,懒散浮躁的女子摇身一变,气质沉稳多了,已有端庄知礼的闺秀模样。
她身上穿了件紫藕色棉袄,腰间系着梅形玉佩,耳垂挂着丁香坠子,高贵不露半点俗气。
去见祖母她特别紧张,自己是爹唯一的孩子,照理应十分得祖母疼爱,可祖母对自己却是不怎么待见—— 这是有原因的,爹对娘情有独锺,娘身子骨弱,生下她后不久即撒手人寰,娘死后,祖母要爹再娶,好诞下男丁为魏家延续香火,爹因心中只有娘不愿再娶,还道魏家香火由她继承即可,祖母当然斥骂糊涂,一气之下便将她送去常州,让娘的娘家人照顾,逼爹尽早续弦。
然而多年过去了,爹依然未娶,祖母却也未软化,甚至更加埋怨娘害爹成为愧对魏家列祖列宗的不孝罪人,更迁怒于她,若不是这道赐婚圣旨,祖母恐怕一辈子没让她回来的打算,如今自己回来了,面对祖母心中自是忐忑得很,不知祖母见到她会是什么态度?
她谨慎的走进慈云阁,祖母就坐在暖厅里,六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皱纹不少。记得她上回见到祖母是七年前,爹受陛下赏识任命丞相,就任当日她特地回京恭贺爹成为百官之首,那次见到祖母,尚未显出如此老态,这次再见竟已是白发苍苍。
回想那年相见,祖母对她态度冷淡,无半分亲热,还每日让人拿《女诫》来考她,苦得她回府住了五日便逃回常州,此后七年未曾再回京了。
“孙女因昨夜回府太过欢喜以致天亮才阖眼,今晨迟来给祖母请安,孙女给祖母认错。”一进暖厅她立刻规矩的朝祖母跪下叩首道歉。
可自己这头叩在地上许久,却未曾听见祖母喊起,她忍不住稍稍仰头偷望祖母,见祖母脸上居然含着莫测高深的笑。
“地上凉,起来吧!”魏老太太竟牵着她起身,慈眉善目的道:“你离家多年,此番回来难免不习惯,再说回京的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的,睡晚了也是情有可原,祖母不会怪你。”
“多……多谢祖母体谅,孙女日后晨昏定省定会准时。”不解祖母为何变得慈爱,她还是小心应对的好。
“都说常州岳家是书香门第,家教严谨,果然将你教养得知书达礼,这会儿祖母再仔细瞧瞧你,就连模样也俏了,再不是多年前那青涩小丫头片子。”魏老太太见她与自己保持距离,心下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和颜悦色地说。
“祖母还记得我上一趟回来时的模样吗?”她颇为感动的问,以为祖母不在乎自己,压根没看过她一眼的,想不到祖母还记得七年前的自己。
“当然记得,虽说祖母将你送去常州,可你还是我亲孙女,祖母如何不关心?尤其你即将嫁进墨王府,之后就是皇室宗族的人了,你虽然不是由祖母亲自养大,毕竟是魏家小姐,将来做了王妃,言行举止可都得留意,万不可丢了咱们魏家的脸。”魏老太太说起了她的亲事。
“孙女明白,会谨记祖母教诲,不敢做出稍有毁誉魏家之事,不过,孙女不知墨王这人如何,祖母能否提醒一二,让孙女心里也有个底,晓得将来如何与这位王爷相处。”她初初回京,只知自己要嫁的人位高权重,品行如何一概不知,心里好奇又不知可以向谁打听,这时见祖母慈祥,干脆向祖母问了。
在晏金女子婚配根本无法自主,自己长年待在常州,外公虽疼她,却也作主不了她的婚事,自己的婚事得爹或祖母点头才行。这些年来爹忙于朝政,压根忘记替她物色对象,而祖母又刻意忽略,才会将她留到二十之龄还未出嫁,如今皇帝突然说要将她指给墨王,自己一开始虽感意外,却也没有太慌张,晓得自己总有一天要嫁人,至于嫁的对象既然自己作不了主,又非嫁不可,那只求这人好相处即可,其他条件不敢太奢望了,反正自己性子散漫随兴,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料子,也就别太要求对方了。
“墨王年轻有为,乃是陛下最为倚重的兄弟,在朝享有重权,就是你身为丞相的爹,见了他也得谨言慎行,小心应对,而你能嫁他,对魏家而言有绝大的好处。”魏老太太说。
她听了这话不禁蹙起眉来,自己问的是品行,可祖母半句没提,只说对方权势如何了得,嫁给他对魏家有益,不懂这会儿自己嫁的到底是权势还是丈夫?
本想开口再问祖母几句,爹忽然过来了,且脸色看来不太好,让她收回要问祖母的话,改而先朝父亲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究选,你不是上朝去了,怎么这么快回来?”魏老太太见儿子表情凝重,立即问起。
魏究选沉着脸坐下,似乎满肚子的气,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今早陛下召见儿子,告诉儿子要收回赐婚圣旨。”
“收回圣旨?!你说陛下要收回让绾烟嫁墨王的圣旨?”魏老太太忍不住惊跳起来,瞬间忘了维持她一贯的雍容持重。
魏绾烟虽也吃惊,却没祖母的激动,忍不住看了变了脸色的祖母一眼。
魏老太太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但也顾不得什么,急着再问魏究选道:“到底怎么回事?把话给我说清楚!”
“陛下没对儿子说明收回赐婚圣旨的原因,只道将来会再另赐对象给咱们绾烟,之后就让儿子退出长了。”魏究选咬着牙道。
“这什么话,女人名节何其重要,怎能随便再婚配他人?”魏老太太气愤不已。
“祖母,横竖孙女对这位墨王爷也没什么感情,陛下若有意另外再择配对象给孙女,只要这人品行端正,无不良嗜好,孙女是接受的,请祖母不必替孙女担忧。”魏绾烟见祖母气得不轻,想说自己是当事人,若不在乎,祖母当不致气过头,甚至气出病来。
“你懂什么,你非嫁墨王不可!”魏老太太蓦然拍桌吼道。
见祖母大动肝火,她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非嫁这人不可?”
魏老太太老脸一拉,“你在常州岳家待了多年,对长辈晨昏定省的规矩学不会就算了,至少岳家出了几个状元,聪明劲应该是有的,可瞧你多愚蠢,竟然说嫁谁都好,你以为嫁谁会比嫁这个最受皇帝宠信的同胞兄弟好吗?放着眼前的权势富贵你不要,你这不是没脑子吗?”翻脸痛骂。
魏绾烟被骂得莫名其妙,魏究选见母亲动怒,忙说“娘,绾烟刚回来,哪里知道府中情形,您莫迁怒于她。”
“我迁怒什么,但凡长点眼色的也晓得咱们魏家现在是什么状况,她身为魏家人,就算待在常州也该留意着才是,你这两年早已不得陛下信赖了,这回陛下肯将绾烟指给墨王,也算表示对你还有宠,也让外人瞧瞧你还没到倒的时候,可如今这事又成泡影,这丫头却还不知厉害,如此愚不可及,我能不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