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灶间的时候,正巧先前兵卒带了兄弟来吃面,楚秋雨招呼好他们,又赶紧装了两碗送回暂住的房间。
道家兄妹都是红着眼睛,显见方才说起别后之事没少掉眼泪。
楚秋雨见不得这样的气氛,笑道:“道大哥,莲生可是同你告状,说我待她不好了?”
“没有!”莲生赶紧摆手,“我说姊姊对我特别好。”
道阳也道:“我还没多谢楚姑娘待莲生照料有加。”说着话,他欲起身行礼。
楚秋阑赶紧拦了他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赶紧吃面吧,再晚一会儿怕记连汤都没了。”
莲生把碗里的羊肉往哥哥碗里拣,顺口问道:“雨姊姊,这里人连面条都吃不上吗?那他们平日都吃什么?”
楚秋雨刚要应声,道阳却是抢了话过去,“吃馒头饼子,也能吃饱。”
莲生点点头,显见是相信了。
但楚秋雨却是皱了眉头,想了想就去灶间拿了两个糠团子回来。
所谓的糠团子,就是碎稻壳或者麦壳,混合少量的苞谷粉做成的干粮,大梁即便最穷苦的人家也很少吃,因为实在太过粗糙,难以下咽不说,排出去也困难,有的人还曾被活活憋死。
莲生自小长在侯府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流放的一路上又有哥哥护着,后来更是留在面馆,虽然要做些活计,但吃喝却是不差。这会儿见到糠团子,好奇的咬了一口,结果下一瞬就吐了出来。
楚秋雨望了一眼神色里很是不赞同的道阳,说道:“这就是你哥哥嘴里的馒头饼子,这里的矿工每日都用这个填饱肚皮。你哥哥方才那么说,是不想你担心,但是我觉得你大了,多明白一些人间疾苦是好事。”
道阳脸色一黯,他知道楚秋雨并不是觉得莲生长大了,而是在指道家没落的事实,若是莲生还像从前一般娇养得不知世事,以后必定会吃亏。
他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但做为兄长,还是本能的希望妹妹不懂事一些的好。
不过,暂时看来,把妹妹托付给楚家真是他活了二十年最正确的决定,眼前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姑娘,真的把妹子教导得很好。
莲生想着哥哥每日都要吃这样的东西,心疼的又掉了眼泪,把面碗直接推到哥哥面前,自己则抓了糠团子大口吃了起来。
道阳伸手去抢,焦急道:“快吐出来,你吃不了,晚上该肚子疼了。”
“哥哥能吃,我也能吃!”莲生却是倔强,死命往下咽,噎得脸色通红。
楚秋雨见此赶紧喂她面汤,抢了糠团子道:“行了,你尝尝什么味道也就罢了,万一晚上肚子疼,我和你哥哥又要操心。”
莲生想了想,点了头。
楚秋雨把自己的面分了莲生一半,招呼两兄妹道:“快吃吧,吃完再说话。”
道阳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而低头大口吃肉喝汤捞面,很快就把两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楚秋雨这才说道:“我方才走了人情,明日你就不用下矿了,许是调换去计数。”
“真的?”莲生惊喜的立刻喊了出来,她方才可是听哥哥说了很多,虽然不知道矿洞里如何危险,但只想想也知道一个人整日困在山洞里是如何可怜的事了。
道阳也是眼睛一亮,然而开口却是问道:“楚姑娘走人情,花用了多少银子,还是……”
“怎么,你要还我人情啊?”楚秋雨笑道:“你放心,我没用银子,就是应了一顿酒菜罢了。”
道阳放了心,面对这般善良伶俐的姑娘,他实在不愿说出这里的人折磨女子是如何的残忍。
“好了,吃饱喝足都早点睡吧,明日我和莲生还要跟着运铜车一起回去呢!”
楚秋雨也不让道阳出去,生怕有不知情的兵卒再把他撵回后边的破烂帐篷里去。
她亲自去送了碗筷,然后又打了盆热水给道阳洗漱。
道阳只洗了脸和手脚,那水盆就比墨都黑了,莲生出去倒水,免不得又哭了一鼻子。
楚秋雨安顿莲生上床躺好,拿了被子铺在桌子上。道阳个子高,整张桌子躺不下,双脚搭在窗台上倒也勉强。
许是很久没有这般吃饱喝足,脸脚又洗得干干净净,他很快就盖着羊皮祆睡着,打起了呼噜。
楚秋雨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他换下的棉祆坐在床边,借着昏暗的油灯缝补起来。
莲生想要抢,却被按进了被窝。
路上奔波,小丫头也累了,盖着棉披风也睡了。
楚秋雨一针一针,竭尽全力想要把这件破烂不堪的棉袄缝补整齐,顿觉头都大了一圈儿,自然也没有发现外屋桌子上的人已经收起了呼噜,一双清亮的眸子正顺着门缝,深深望着她投射在墙上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今日突然见到妹妹和楚秋雨的时候,道阳的心里是如何的激动,堂堂八尺男儿,几乎要忍不住掉了眼泪。
原本让他痛恨也夺走很多罪囚性命的大雪,因为站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而变得多彩起来,妹妹穿了天蓝色的棉披风,辫子梳理得整齐,还戴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小脸红润很多,显见被照料得很好。
楚秋雨则穿了一件火红色的斗篷,领口袖口都镶嵌了白色兔毛,衬得本来就娇俏的脸孔更是灵动,好似突然掉落在人间的仙女。
这样的仙女,不是来探望别人,只是为了他而来……
那一瞬间,之前受过的所有委屈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甚至感谢上天降了这些苦难,若是没有这场大难,他又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姑娘……
夜深了,楚秋雨终于把棉袄整治好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躺在莲生旁边就睡下。
第二日一早起来,莲生发现身边不见人影,哥哥不在,雨姊姊也不在,不禁慌忙去找,最后在灶间里发现两人,一个烧火,一个熬粥,她这才破涕为笑,“我以为你们都走了,不要我了!”
“傻丫头,赶紧洗把脸,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就要跟车回去了。”
楚秋雨打了热水招呼莲生,莲生看着哥哥很是不舍,但这个时候邢管事却是找了过来。
楚秋雨赶紧迎上去打招呼,“邢叔叔,早饭马上就好了。”
邢管事却是笑道:“你这丫头,还真以为叔叔就看饭亲啊。”
说罢,他扫了一眼刚刚站起身的道阳,瞳孔微微一缩。武义侯府的事实在太大,就算这里远离京城,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他倒是没想到,楚秋雨想要他关照的人会是武义侯府的小侯爷。
不过,昨晚已经答应了,而且又不是大事,他也不准备反悔惹得侄女鄙视。
“你就是雨丫头说起的那个?放心,一会儿吃过饭就去矿洞找陈校尉,他会安排你计数,不用再下洞了。”
“谢管事,大恩大德道阳没齿难忘。”
若说先前在面馆里,道阳还有些清高孤傲,如今一个月的非人苦难已经把他磨砺得圆滑了许多。
丙然,邢管事听到这话脸色好了许多,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口小菜就走了。
很快,昨晚的小厮来催促,“车队要走了,你们也赶紧过去吧。”
楚秋雨带来的包裹空了,吃食更是一干二净,也没什么拾掇的,带着莲生就往矿区门口赶去。
莲生舍不得哥哥,很是哭了一场。
道阳也随在后边,沉默至极。
楚秋雨远远瞧见了马车,生怕道阳被看到,万一惹了人眼,邢管事也不好照顾他,于是就撵人道:“你快回去吧,别担心莲生,万一有难事就捎信去面馆,若是能帮,我一定会帮。”说罢,她就牵了莲生往前走,却听得道阳高声问了一句——
“楚姑娘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
楚秋雨回头,秀气的双眉皱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应道:“也许是缘分吧!”
远处那车队管事已经看到她们,“快上车,正好中午赶到面馆,还能再吃碗热面。”
“欸,来了!”
楚秋雨一边应着,一边扯着莲生就跑去了马车旁,抬腿爬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道阳眼望着车队渐渐走远,紧紧握住拳头,“缘分吗?是说莲生,还是说……我?”
可惜,伊人远去,已经没人能回答他了。
马车辘辘碾压着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衬得车厢里越发安静了。
许是因为车队里运载了很多铜锭,先前同车那个管事改为骑马,队前队后地照应,马车里就只剩了莲生和楚秋雨。
楚秋雨推开一条窗缝看向外边,虽然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但总有那么一两座山峰露出不屈的脊梁,或者黝黑,或者苍黄,倒是给这片惨白的世界添了那么几分色彩,不至于太过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莲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小声道:“雨姊姊,你也心疼我哥哥吗?”
“啊……”楚秋雨听得一愣,转而有些脸红,却是应道:“我自然是不想你哥哥吃苦的,姊姊可能是圣母,总想天下人都活得好。”
“什么是圣母啊?”
“这个……嗯,就是心底慈悲的女子。”
“我想以后姊姊能嫁给我哥哥……”
楚秋雨本来以为小孩子好骗,几句话就能把莲生糊弄过去,没想到小丫头却越说越离谱。“说什么呢小丫头,回去可不要当着我爹的面说啊,万一他老人家生气,可就不让咱们来看你哥哥了。”
“好,我不说。”
丙然这招对付小丫头最好用了,莲生老老实实躺下来,好像生怕楚秋雨消失一般,抱着她的大腿不放手。
楚秋雨好笑,给她盖了披风,就要继续看风景,不想莲生又咕哝了一句——
“我还是想让姊姊当我嫂嫂,我哥做那个上门女婿,老爹就会同意了。”
楚秋雨没想到这丫头把分家那日的话都记在了心里,又想想那个改变很多的人,她却是叹了气。
“莲生,你还小,你不懂,你哥哥是不会做上门女婿的,你们道家……”
“我家早就没了!”莲生却是哭起来,“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外祖母和舅舅都不肯救我们,我爹又没有兄弟。我就不想我哥下矿,成日看不到我哥哥。”
“好、好,莲生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秋雨听得心酸,赶紧安抚小泵娘。
没想到她却是不依不饶,“那雨姊姊答应嫁给我哥哥了?”
“答应,答应。”楚秋雨被逼得没有办法,敷衍了一句,终于哄得小泵娘安生许多。